第十八章 她的故事(11)
作者:忧戚玉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5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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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林永远躺在了我和他常去的那个小荒坡上。覆盖在他身上的??沙土终于逼得我再次去直面自己那卑污的灵魂。我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人是分等级的,不是身份等级、社会等级,而是灵魂等级、精神等级。我自命为这种等级划分中的“精英”和“强者”,虽然我口头上更愿意强调人人生而平等――我要不是有这个领域的“强者”,又怎么会早早就认识到那些别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认识的思想和真理呢?

季林的血却让我逼问自己――你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你的“思想”和“才学”除了被你利用来让男朋友以外的人为你“神魂颠倒”之外,还有其他光明的动机吗?你沉迷于从“形而上”的角度去注目、思想造成这个世界上其他人的苦难命运的罪恶根源,真的是因为你内心存在着那种爱天下人的良善情感吗?你连对自己最亲密的人都没有一种付出点滴之爱的心怀,又怎么可能真的在某种高尚的内心情感的驱使下去为那些素不相识的人的利益而“舍己”牺牲什么呢?在现实中,你自我、任性、虚荣、对人从不温柔体恤,从不为他人的好处着想,在爱情中只想得到忠诚的守护和爱恋,却又从不甘心去为这份爱情尽上自己当有的责任――随时随地约束自己那种出于想获得其他异性的爱恋的动机而生发的心思和言行,反倒总要用一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去为自己在不愿丢弃已有爱情的情况下去获得更多爱恋这种可耻的心思“正名”?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你和男朋友在“学识”方面的差距越来越大,你们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他不是一个可以真正理解、欣赏你精神世界的人,而只有那些与你有同样思想追求的“同道”才能真正地欣赏你除开外表方面的“内在美”,并与你产生一种因思想相通而有的深层次的“心灵契合”。假如你真的拥有“内在美”倒还罢了,问题是,你有什么资格去宣称你确实拥有这种深层次的“美”,你有什么脸面去向其他异性寻索那种要通过你去表现你自己并不拥有的“美德”才能获得的爱恋?更何况,你渴望更多的爱恋,也并不是因为你缺少爱,而只是因为你想通过感知到“别人的生命被你的存在强烈地影响到”这个事实,来让你内心那个“强大的自我”得到足够的凸显?

真是一个可悲的事实―― 一个没有任何美德、没有爱的心怀和能力的人,更谈不上有任何精神境界的人,之所以总是把远离罪恶、追求良善、追求精神境界这些抽象的词语挂在嘴边,动机却只是为了通过这种似乎可以表现“心灵美”或至少有追求心灵美的良善动机的方式来获得一种完全是根于“自我”本位的心理满足。季林的鲜血终于让我再也无法逃避这样一个事实:我的心灵原本就是一片荒漠,我灵魂里那种积极向善的感情又是那么地枯竭。我的心原本从没有爱,无论是广义的那种天下情怀似的爱,还是那种狭义的只与男女情爱有关的爱。在季林死之前,只要我愿意,我还可以底气十足地告诉他说,我爱他,而且只爱他一个人;可是覆盖在他身上的??沙土让我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在我们彼此的爱恋中,我从来都是一个对爱的情感贪得无厌的索取者和压榨者,我又岂敢说自己爱他?我以为无论我怎样对他,他都是属于我的。只要我自己愿意了,他就可以再回到我身边。可是上帝却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我,让我永远丧失了对他付出爱的机会。

站在他坟头上的时候,我不止一次想要立刻去另一个世界陪他。可是每当我以此来自我安慰的时候,我耳边就总会响起一个凄切地呼叫“我儿”的声音――季林母亲那张老泪纵横的脸,总让我在期待着与季林“重逢”的时候蔫下来。我不得不想:我如果真的也死了,季林岂不是白死了?如果我真的不负责任地甩手而去了,岂不是再次伤了季林的心?终究是我拖累了他,让他过得那么辛苦,还害得他最终遭遇不幸,又连带着害苦了他的亲人。他母亲本来已经慢慢从丧夫之痛中走了出来,可是这下又要面对丧子之痛。他的两个妹妹都快要考大学了,可是到如今,她们又要承受与哥哥生死离别的伤痛。我跪在她们三个女人面前,不求她们原谅我这些年来对季林的拖累和伤害,只求她们不要抗拒我以一个亲人的身份去照顾她们的生活。我让季林的两个妹妹重新回到学校,继续学业,而且向她们保证我会照顾好她们母亲。她们虽然不喜欢我,但还是流着泪回到了学校,任由我留在她们家里。

我休了学,住在了季林家里,陪着他母亲一起流泪念叨季林的名字。季林母亲做什么活儿,我也跟着她一起去。她脑子清醒的时候也并不排斥我,也对我唠叨一下从前的一些家常。有些时候,她也会歇斯底里地来打骂我,说我是他们家的克星,是害死她儿子还有她丈夫的害人精,因为自从季林和我在一起之后,他们家就没有“顺”过。她还数落起我从小就“欺负”他们季林,还连带着数落我父亲是个剥削工人血汗的资本家,还说我们家工厂倒闭是老天有眼,还说我父亲最终“妻离子散”是活该。最开始我也能甘于忍受她的数落和打骂,可是次数多了之后,我那原本愧疚和伤痛的心也慢慢麻木了。我想要“赎罪”的心也冷下来,我不想再和她住一起,因为我越来越忍受不了那种会在半夜突然被她那椎心泣血的嚎哭惊醒的日子。我开始厌烦她,却又忍不下心来丢下她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土房子里。在我又想着把她送到精神病院的时候,村里一位多次来季林家里看望过她的大婶来解了我的“急”。这位和蔼可亲的大婶拉住我的手,让我自己回C市上学,不用担心她们了。她说她愿意搬来和季林妈妈同住。当时我也知道她是信耶稣的,可是却对她的到来没有感觉什么“奇妙”,只是到了后来,我才想到当初真是上帝怜悯了我们,才把这位大婶派到我们身边。

我离开了季林家,但却不打算回学校,原因一方面是我害怕自己承受不了触景伤情之痛;另一方面我想起自己大学这几年的确花了季林不少钱,也无法面对他母亲对我的责骂和埋怨。我心里也慢慢滋生出一种想反抗她的怨气――我不会在你们家“白吃白喝”的,不会白花他的钱的,我会把他这些年花在我身上的钱如数交还给你!她们在经济上并不匮乏,因为有来自这场交通事故的赔偿金,但我仍然负气想把钱“还”给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