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病人(6)
作者:忧戚玉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2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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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佳不禁扑簌簌地掉泪,心里也为李小落的话让她如此有共鸣而吃惊。看来,自从白洁死后,她不知不觉对这个人不离不弃的照顾和关怀产生某种心理依赖不是没有理由的。

“你是‘好人’吗?你不分白天黑夜地陪我,是因为你真的关心我,还是你想装深沉,装有同情心,装心里纯洁?”

“我只想说,人是无可救药的……唯有基督才能拯救我们……”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是基督教徒,你就会真的关心我?”她疑惑地回望李小落,不由得被她眼里那种陌生的柔和给冲击了一下。“凭什么?……不可能的!我不信!”她泪如雨下地摇头。“你凭什么对我有‘好意’?就因为你害怕别人说你冷血无情?…………要不就是你想报复我,因为我以前莽撞地得罪了你?你想用你的‘不计较’来显示我以前的无耻?……”

“我原本也是罪人……”李小落怔了一下,才又继续说,“这个事实才是我得以建立信仰的前提。我可以跟你谈谈我的信仰,关于耶稣对罪人的救赎……”

“少提你的什么‘主’了!”她更加愤愤的。“你不就是想借此来为自己标新立异吗?你的动机,我还不明白吗?每个人都想要自己与众不同,每个人都需要利用点什么……你只不过是不按常理出牌罢了!”

李小落不再接腔,沉默着往窗边的方向走去,静静地站在窗下,出神地望着窗外飘摇的树叶。岑佳却对自己那番让她无法反驳的揣测感到满意――这个人不说话了,只是因为她的心思被人说中了,感到灰头土脸罢了。她出神地从坏的方面设想李小落的真实内心,手却捏成拳头状在床边砸了一下。这下,她的手碰到了李小落放在床边的那本书。怀着好奇心和恶意,她一只手把书放在胸前,打开来翻看。

书名《拯救与逍遥》,作者刘小枫。她翻开了第一页的目录,仅仅是每一章的标题就足以让她感到云里雾里了:什么“天问”与“超验之问”,什么“适性得意与精神分裂”……

她勉强翻到正文第一页,看到那里赫然印着“卡夫卡”的话:“我现在在这儿,除此一无所知,除此一无所能。我的小船没有舵,只能随着吹向死亡最底层的风行使。”

除了这些“铅字”,还有李小落补充的卡夫卡的另一些文字:“他感觉自己在这地球上被囚禁了,周围是这样挤。囚徒的悲伤、虚弱、疾病、胡思乱想在他身上爆发了,没有任何安慰可以安慰他,因为那只不过是安慰,面对粗暴的被囚事实而发的温柔的、令人头痛的安慰。”

很奇怪,她感到卡夫卡的话仿佛是对她的写照:她就是他笔下的“囚徒”,她也被“囚禁”了,而且没有任何安慰可以安慰她……在她出神之际,一张纸片从书里飞出来,飘在床边。她抓住它,捏在手上看了下去。纸片上果然是李小落的笔迹――

“两年前,我们在风雨广场,讨论过威森塔尔的‘我生命中那段忧伤的故事’。那段日子,我常为沧桑历史中前人的悲剧命运和现实社会中同胞的黑暗经历而痛苦难受,那时我以为我的同情即使不能改变这个世界,却也能给予我某种精神境界――这个世界当是不能缺少精神境界的。可是基督教教父奥古斯丁却对这种贡献于精神境界的同情表示了置疑:‘人们欢喜的是眼泪和悲伤。但谁都要快乐,谁也不愿受苦,却愿意同情别人的痛苦;同情必然带来悲苦的情味。那么是否仅仅由于这一原因而甘愿伤心?’刘小枫在这书里也提到,这样的同情难免是把他人的悲苦作为自己情感满足的媒介,也难免是出于深层的利己主义……基督信仰中的同情应该像奥古斯丁所言,不以悲痛为安泰,一个人怀抱真挚的同情,那必然是宁愿没有怜悯别人不幸的机会。自从我得到上帝的救恩之后,我才慢慢明白,爱的同情不能凭空而生,也不能强制而来。同情由爱而生,同情与谦卑都由上帝之爱而来……可他们呢?‘伊凡’和余乔都还在恨我吗?他们也知道有上帝对罪人的救赎了吗?”

两年前?C大的风雨广场?还有一些可能会恨她的人?看来,李小落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了。从她的文字来看,她真是“深刻”得可怕,她提到了基督信仰,好像她的意思是这种信仰可以把一个坏人变成好人?

岑佳疑惑地又翻书,然后一下子看到了那几句被李小落用红笔勾画出来的话:“在致友人的信中芥川龙之介写到:没有自私心的爱可能吗?……‘世界是恶,我自己也是恶。我怀疑无私的爱的可能,也怀疑自己。’……芥川服了过量安眠药,怀中是给妻子的遗书,枕畔放在一本《圣经》……”她睁大了眼一遍又一遍咀嚼这些可怕的“中的”的话,心里却感觉到阵阵的惶恐。她又望着李小落沉默的背影,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这个人看透了一样。感受到这一点,她不仅不想自己被她接近,被她施以一种所谓从“上帝”而来的“无私”的爱,反倒想从她的眼皮子底下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