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夜，山河佩上的两条龙脉悄然靠近，像是听到了神的耳语。

乌云在天幕之上聚拢，新雨在夜里落满寂静的天地。

想来，天明时分，宫墙会是一片潮湿，青苔将是一片翠绿。

风雨声隔着墙体传来，夜里仍有未眠人。

不是每个人都盼着新的一天的到来，比如，此刻床塌之上的温扶禹。他倒盼望着天永不亮。

皇宫里最惨的莫不过没有亲娘的孩子，九皇子温扶禹六岁就失去生母，此后他过了三年没爹疼没娘爱的日子，长成了一个瘦弱胆小的孩子，也不知道怎的，他常年生病，照顾他的宫女太监很是敷衍，敷衍归敷衍，倒也不敢全然放之不理，毕竟是皇子。

宫女太监们熟识其中的分寸，就像常年打鱼的渔夫清晰地明了河水的深度一样，他们清楚九皇子吃不饱穿不暖没什么，生个小病小灾也没什么，就怕会生个要命的大病，引起皇上的注意。

那一年，温扶禹偏偏生了一场大病，三天三夜高烧不退，最好的御医进进出出，医了五天才勉强保住小命，御医道出病因：体质虚弱，根基不稳。

温扶禹这一病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好事是皇上终于想起来这个被扔在犄角旮旯的亲生儿子，重新为他找了一个娘亲。

皇宫里位份高一点的嫔妃里只有敏妃尚且没有子嗣，温扶禹理所当然地被交由敏妃抚养。皇帝这个亲爹的父爱简直来得快得像龙卷风，走得又太猝不及防，皇上既没有考量过敏妃是否够格，也从没问过温扶禹愿不愿意。

或许皇帝只是想稍微尽点做父亲的责任，又实在不爱这个孩子。

同理，抚养一个皇帝并不爱的孩子有什么意义呢？敏妃又有什么理由去爱这个瘦弱胆小又不亲人的孩子呢？该怎样就怎样吧，多养着一个人而已。

接下来的三年，温扶禹在敏妃这里过得还算安稳，毕竟他是皇子，温扶禹也清楚，如果自己没有顶着皇子的名号，他一定早早烂在了泥土里。

这三年他终于学会机警，学会看人脸色，可是敏妃始终芥蒂他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温扶禹知道，自己之所以还能过得安稳，是因为他没有挡敏妃的路，若是有朝一日，他挡了她的路呢？他还没有想出答案，时局就发生了突变。

南山上修行的道人，连夜赶入皇宫，向敏妃呈上一份星象，让敏妃误以为是他阻碍她怀孕生子，对于求子心切的皇妃这份星象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敏妃在那一晚就对他起了杀心。

他始终记得她看他的眼神。黄昏时分的回廊，桂花馥郁，细小的花瓣洒落在红漆的地面，桂花旁边有雍容的宫装拖曳在地，他抬头，看到金玉的步摇，看到翡翠的耳环，看到富态严肃的脸，那张脸上有他看惯了的表情，不屑、厌恶。她皱着眉，厉声喝道，“起开！”

他自知自己挡了路，于是跪在地上，向旁边挪开，再跪下，将头伏低。紫色宫裙从他额角拖曳而过，阳光下，像一滩血从他额角漫过……

就像那种不屑有厌恶的神情，敏妃想除掉他的端倪随处可见，他也更敏感，一天夜里，一个老嬷嬷枯老的手指扼住了他的脖子，他一瞬间坐起，赶紧大声喊叫，叫来了所有人，老嬷嬷却只是跪在地上，将头磕的咚咚响，说她只是给九殿下盖被子，一边说一边磕头，磕的额角赤红。

敏妃将老妇人扶起，连声安慰，说她是令人尊敬的老人儿了，然后转头向惊魂未定的他，又是那种厌恶神情，眼风带着恨意……

一天一天，他又惊又怕，最终接过了谁给的一粒丸药，按照那人说的，放进了敏妃惯用的杯盏里。

只要药物溶入茶水，这个杯子就再也洗不净了，他才知道，下毒也能浑然不觉，防无可防。

可真正目睹敏妃惨死，他才知道权谋是多么的血腥和冷酷。

***

敏妃之死，在宫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整个皇宫炸了锅，各宫人心惶惶，温扶禹午夜受凉，突发旧疾，也终是大病一场。而皇帝找来飨罗宫的时侯已然是第二天午时，当时他还在发着高烧，沉沉昏睡。

温扶禹的眉眼极像他的母妃，皇上从下跪的众人身边走过，走至他的床边，帝王的目光深锁他的眉眼，似乎看到了那个被他强占之后、郁郁六年、惨淡离世的女人。

也许只是这一眼，皇上终于想到疏忽数年的父子情分，敏妃之死虽仍在追查，矛头总算不再指向温扶禹。

一旁有公公躬身道，“皇上，敏妃身边的太监宫女全都抓了起来，一个没漏，连夜审问，”他将一沓纸奉上，“这是供词。”

皇上伸手接过。

太监放低了声音，“皇上，您看，这毒……有没有可能是九殿下……”

皇帝一个眼神扫过来，惯会察觉皇帝心思的太监扑通便跪下了，“你看，总是胡说，奴才这张烂嘴真是欠打……”

公公也是聪明，试探皇帝心思前他就想好了多种结果，只是打自己几巴掌，反正也不会掉块肉。

皇帝将供词拍至一边，一盏茶后，又叫来了御医。

胡子花白的老御医一句不宜移榻，温扶禹便被留着飨罗宫养病。

对于十二岁的温扶禹来说，经过这一夜的风雨，父爱又一次来到了他的身边，而这一次，依旧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飨罗宫，位居皇宫皇子寝处的西北角，曾是二皇子温扶莘的寝殿，央觉住在飨罗宫能说明什么，说明她在给二皇子做事，或者……两人存在不单纯的关系。

二皇子温扶莘要年长九皇子八岁多，一贯的优秀使他看起来颇老成，人都说聪明人都会隐藏，让人看不出来的智计才是真正的智计，让人察觉不到的城府才算是真正有城府，可温扶莘这人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就连他手下的人也都是不好惹的，远远的看着就感觉他们面带煞气。

所以说，是不是温扶莘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分明。

可央觉不一样，温扶禹觉得她的嘴角总挂着笑，眼角饱含着巨大的希冀，异于这所有宫人的死气沉沉。

央觉长温扶禹三四岁，一双眼睛故作成熟，其实还带着藏不住的孩子气。这怎么看出来的呢？温扶禹卧床的时候，手脚都被束在被子里，每天都很无聊，他大多数时候侧头向着床里，有时侧头向着床外，眼睛偶尔会追随着来往的人影，发着谁也不知道的呆。

朱红的长廊，雕花的厚重木门，宫女的脚步是整齐轻慢的，迈过门槛时更显得训练有素；而卫央觉的脚步是优雅而雀跃的，那穿鹅黄色舞裙的女子，眉眼带笑，充满活力，一定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乐天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