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二十九章 闭门忆
作者:水精盘15      更新:2019-08-03 05:16      字数:24686

顾小曼醒得很早,一看时间才清晨五点。她觉得自己有点兴奋,没有缘由的。今天办不了辞职手续,一下子空了下来,她觉得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心中有许许多多想要说的话,这些话化作文字,在她心头跳跃,激荡,奔腾,她一刻也不能等待,用手中的笔,把源源不断的情绪倾泻而下。今天,哪里都不去,什么都不做,好好写她的作品。

十五、南桥垮塌

赵颜的调动估计再过两个星期就能搞定,一想到两个人以后不用牛郎织女,心中一片波光荡漾。这天上班,一进办公室,听见一个爆炸性新闻,通车不到一年的d市标志性建筑南桥,昨天晚上十点突然垮塌,幸亏当时桥上车和人不多,但是死了三个人,伤了十多个。这个消息像在平静的水面上扔了一块石头,一石记起千层浪,大家议论不休。豆腐渣工程,经济问题,以次充好,大家尽情发挥想象猜测。真真一向不喜欢高谈时事,只是觉得死去的人挺无辜,挺可怜的。听他们说了一会儿,和往常一样看起了考注会的教材。

真真的传呼响了,是老妈的号码。怎么不打办公室的电话?有些奇怪。拨了电话,一个哭腔沙哑又低沉,几乎听不出是老妈的声音。“真真,你马上回家一趟。马上。”心中一沉,发生什么事情了,匆匆出门打了个的,回到家里,于母一看真真就几乎崩溃,泪如雨下。“真真,南桥塌了,他们把你爸带走了。”如同晴天霹雳,“你说清楚,说清楚,我没明白,他们是谁?”“傻女儿,是纪委,你爸以前不是一直任城建局局长吗,当上副市长又分管这方面的工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要找个替罪羊,平平民愤啊。怎么办?怎么办?真真。”

于母平日里总是春风得意,雍容沉稳的样子,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乱了阵脚,不知所措。那一串的“怎么办”深深刺激着真真的神经。平日里头脑简单,以为生活就该如此繁花似锦,顺顺当当,原来一切都是因为老爸这颗参天大树庇护着她们母女。如今父亲遭难,留下屋子里的两个女人像没头的苍蝇,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什么事情也干不了。真真最开始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这一切不是真的,不过是个午夜噩梦,回过神来,想起此刻不知在何处的父亲,想起南桥垮塌如此严重的事故,一下子紧张起来,一颗心按捺不住狂跳,双腿竟然微微颤抖。

“妈,爸会怎么样?”真真无力地问。“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怕凶多吉少。”于母的眼神空洞无神。突然悲从心来,真真忍不住大哭起来,想起父亲平日里对她万般宠爱,想起平时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父亲此刻不知怎么难熬,那种失去至亲的大悲伤第一次深深感受,母女俩相拥在一起,低声哭泣,外面艳阳高照,屋内却冷冰如严冬。

“嘟嘟”,真真的传呼清脆的叫声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特别刺耳。是赵颜的号码,真真起身机械地拨通了电话,喂了一声,才发现声音已经完全沙哑。“真真,我都知道了,于叔叔的事情你和阿姨不要太着急,我马上赶来,马上。”真真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于母擦了擦红红的眼眶,问真真是谁,真真说是赵颜,他马上赶来。于母深深叹了口气,“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连c市的人都传开了。”两个人哭累了,就那么默默地坐在沙发上,这天,这地,就在今天完全换了模样。

真真心里一直盼着赵颜快来,不到十分钟,看了几次表,这茫茫世界,芸芸众生,都抛弃了她们,只有赵颜,哪怕她们娘俩掉入万丈深渊,他也会伸出援助的手。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是赵颜,情绪瞬间又失控,直接扑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自已。于母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滚了出来。赵颜进了屋,表情严肃又有一点点紧张。

“阿姨,叔叔的事情我听说了,我觉得这事不发生也发生了,这关键时刻,你和真真一定要控制住情绪,不要乱了阵脚。真真,不许哭了,你一哭,阿姨又该伤心了,事情也许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糟糕。”这一席话说得娘俩不再那么失控。真真想,说得对,我不能这么脆弱,母亲这时候最需要我。于母出事到现在,一直哭哭啼啼,赵颜这正能量的话,她也沉默了。是的,悲伤和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个时候,谁都不能垮掉。

“阿姨,我和真真这么久了,我知道你没有把我当外人。我只想问一下,叔叔在南桥的事件中,有没有经济问题。”赵颜说这话的沉稳和老练,和他的年龄不符。于母平静了不少,想了一会儿,说:“当初南桥那个项目,具体负责的是当时城建局的一位副局长,要说经济问题,我敢保证,绝对没有。你叔叔这个人,做事谨慎稳重,不该拿的钱绝对不会拿,我和他彼此没有秘密,他不会瞒着我。”“那就好,没有经济问题,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最多是领导责任,我觉得我们不要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阿姨,你真不能悲伤和生气了,叔叔需要你,也许有的事情还要你配合。”赵颜这中肯的分析,令娘俩心情舒畅了许多,于母说:“好孩子,你比阿姨懂事,你的话让我清醒了。这段时间,你多陪陪真真,她没经过什么事儿。你叔叔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只是,你的调动……”于母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家都明白,遥遥无期了。“没事没事,这根本不算事儿。”赵颜赶紧说。

赵颜见娘俩摊在沙发上,进了厨房一阵稀里哗啦,锅碗瓢盆响,不一会儿端出三碗鸡蛋西红柿面,说:“厨房里没什么东西,将就做了一点吃的,阿姨,真真,都饿了,吃吧。”于母无力地摆了摆手,“我实在没有胃口,吃不下。”赵颜冲真真使个眼神,“好,真真,我们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办事。”真真懂赵颜的意思,要说胃口是真的一点没有,整个胸口闷闷的。忍着难受,和赵颜一起吃完了面,故意说:“真好吃,吃了浑身暖和了不少,妈,你也吃点,尝尝赵颜的手艺。”于妈也是聪明人,这个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一家子的意志不能垮了。慢慢挑着面条吃,也吃了大半碗,勉强对赵颜笑一笑,“手艺还真不错。”赵颜急忙收拾好碗筷,把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

真真心中悲伤,紧张,茫然,无助,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三个人一坐下来便沉闷着,屋子里那种凄冷的气氛浓得化不开。赵颜一看时间,说:“真真,你该上班了,我送你走。”真真心神领会,和赵颜出了门。

明明是初秋的天气,一出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居然打了个寒战,真是境由心生。“赵颜,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发现自己好差劲。”“和平时一样,该上班就上班,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我想这段时间你应该回家住,陪着你妈妈。但是,不许传播负能量,我知道很难做到,但是必须做到。你妈妈太焦虑和伤心了。还有,你的小姑妈,如果可以的话,让她多陪陪你妈。她的消息灵通,脑子也灵活,大家在一起多想想办法。目前我们暂时什么也做不了,无论怎样的压力和困难,你不许逃避,我一直在你身边。”赵颜握住了真真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真真靠在赵颜肩膀上,说:“幸亏有你。”“今天我请了一天假,下午你下班后我们回家陪阿姨。”

真真平静了不少,走到单位门口,竟然莫名一阵紧张,深吸了一口气,伴着清脆的高跟鞋声,进了办公室。几个人正在眉飞色舞地讨论,见真真一进来,谈话立马停下来。猛然的安静显得很滑稽,真真苦笑一声,坐下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到办公室复印文件,李主任赶紧把她拉到一边,“小于,这事不小啊,上了新闻头条,省委高度重视,有于市长的消息吗?你妈妈怎么样?”

真真心中冷笑,这明明是看热闹,怎么可能有消息嘛。只觉得烦人,顺口说:“我相信我爸会没事的,他的品格我最了解。”“你想得太简单了,风头浪尖的……”真真实在不想继续这样的谈话,推说文件要得急,进了复印室。看着复印机里机械地一张一张出纸,单调乏味的声音像夏日午后恼人的蝉鸣,令人心烦。

仿佛所有的人都和真真一层隔阂,这个平日里融在里面,自然而然,像呼吸空气一般平常的圈子如今把她排在外面。那又怎么样,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真真心中暗暗给自己打气。

回到办公室,正听见电话铃响,“小于,你的电话。”拿起话筒是小洁的声音,“真真,说话方不方便,于叔叔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不方便,你怎么知道的?”真真低声说。“都传开了,南桥垮塌是重大事故。”小洁声音很小。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远在碧城的小洁都知道了父亲的事情,心中又是一阵紧张,这事真的太严重了,那父亲会怎么样?见真真半天不说话,小洁在电话那头着急,“真真,你听我说,千万稳住,以后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帮助你的。我明天来看看阿姨。”“不用了,真的,我晚上再打给你。”真真实在不想再办公室里说这事,挂了电话,见每个人都在看她,神色都怪怪的,我成稀有动物了,真真自嘲。

刚坐下,传呼机又响起来,是个本地不熟悉的号码。懒得回,坐着没动,立马电话铃响了起来,“小于,找你的。”接过电话,是虹乍呼呼的声音:“怎么回事?真真,我看报纸了,于叔叔……”心中一阵难过,打断虹的话,“在忙,先挂了。”办公室里的各位相视一笑,真真觉得特别讨厌。刚整理好一份资料,又是找她的电话,是菲菲,她是个沉稳的人,只说了一句,“没事,别急,我陪着你。”真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头哽哽的,嗯了一声挂了电话,忍不住红了眼圈。抬头一见办公室的人眼睛都盯着她,本是个要强的人,硬生生把眼泪吞了进去,偏不要别人看她脆弱的样子。

后来又接到几位同学,熟人的电话,一听到传呼和电话的声音便觉得可怕,心中的伤口一次次被撕开给别人看,这样的感受除了难受还是难受。临近下班的时候,真真的传呼又响了,一看是北京的号码,是可儿。回过去,故作明朗地说:“嗨,怎么这么久没联系?”“真真,别这样,我全知道了,今天看了报纸,她们给我打了电话。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我相信于叔叔会没事的。”“谢谢,会没事的。”真真被扰了一下午,反倒平静了。这事看来真不小,媒体上是铺天盖地,从未经过什么事情的她越来越觉得前途险恶,凶多吉少。

终于挨到下班了,若是一直坐在这里,不知还有多少乱七八糟的电话。匆匆下楼,见赵颜远远站在单位门口,见真真出来便上前挽着她,亲亲热热的样子引得下班的同事侧目而视。“就让你们看,偏不要你们看笑话。”心中腾起这样的想法,立刻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和赵颜有说有笑走着。

今天顾小曼觉得她的写作很在状态,身心完全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那些多年前的往事,原来从未稍离,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得到。不是说时光是最好的疗伤师吗?为什么当年的事,无论是美好的,痛苦的,都那么清晰,连一个小小的细节都不曾忘记。

顾小曼不想出门,宅在家中,早餐吃了碗方便面,喝了一盒牛奶将就了。她的灵感源源不断,其实这样的写作不需要灵感,只有愿意写和不愿意写两种状态。不过把往事变成文字,把心情汇成篇章,不需要矫揉造作,不需要无病呻吟,甚至,不需要文学上的修辞。

十六、陪伴

走到僻静处,浓云密布的心情终于崩溃,低低地抽泣起来。“赵颜,我很难过。我想我爸爸,从来没这么想过。他会怎么样?我怎么觉得我永远见不着他了、”这傻里傻气孩子般的话,在最亲的人面前才说得出。“真真,别这样,真的,我就是怕你这样,才来接你。听我的,镇定,乐观,坚强,想一想,你父亲和母亲现在都需要你。”赵颜说话特别小心和温柔。“我简直受不了那些人的眼光和闲言碎语,好像被扒光了给他们笑话。”真真忍不住把下午的事情说给赵颜听。

“听着,于真真,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都不重要。他们说你是伟人又怎样,说你是□□又怎样,真的,我们都不是活在别人的评价里。你可以情绪不好,但是不要因为这些小事影响心情。”这番话像一记钟声敲醒了真真,那些人,那些话,那些眼光,于我何关。若是再这般困扰,岂不是雪上加霜。见真真沉思的样子,赵颜以为她生气了,低声在她耳边说“你在我心中,现在就是个落难的公主,公主最终会幸福,因为有王子来帮助他,我就是那个骑白马的王子。”小真轻轻在赵颜嘴边一吻,心中舒畅了不少。

两个人回到家中,见小姑妈正和于妈坐在沙发上嘀嘀咕咕地说着话。于妈的眼睛红红的,一脸的泪痕,桌子上乱七八糟丢着用过的纸巾团。真真忍不住叹了口气,赵颜赶紧收拾桌子,进了厨房见冷锅冷灶的,出来对真真说:“我去买点菜,你陪陪阿姨和小姑妈。”小姑妈一改平日嘻嘻哈哈地爽朗样,冲赵颜点点头:“麻烦小赵了。”

赵颜出了门,三个人坐着,天色微微开始变暗,没有开灯,屋子里冷冰冰的。小姑妈对真真说:“南桥垮塌的事件闹得太大了,报纸,电视,这些媒体关注度极高,上面的领导压力很大,我知道的,相关领导和具体负责人,还有工程的承包方,一连串的人都在接受调查。我哥哥是直接领导,难辞其咎,我也打听了一些人,按照以往的处理办法,移送司法机关可能性很大。”“怎么可能?我爸绝对没有经济问题。”真真身子一颤,脑子里掠过那警灯闪烁,泛着寒光的手铐,暗无天日的监狱,以前绝对是电视里的画面,只觉可怕之极。

于妈说:“真真,你不懂,这种事必须要平民愤,我和你小姑妈说了一下午了,这是最有可能的。事到如今,我们目前只能听天由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想看看我爸,哪怕就一眼。”真真低声说。“怎么可能,你太孩子气了,我还想给你爸送点衣物和日用品,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于妈唉声叹气。“真真,这段时间你要一直陪着你妈妈,外面的事情我多打听。”小姑妈那样急迫地对她说,那种眼神好像把很重要的事情交付给了她,这种时刻,都需要一个肩膀能靠着,可是谁都不是谁的肩膀,身在事中,只有抱团取暖。

赵颜回来的时候天已经近黑了,“怎么不开灯?”顺手把客厅的灯全打开了。八盏大灯亮黄色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屋子,造型别致,精致豪华的灯盏像梦幻一般。平日里一般只开四盏,今天大放光芒,这灯盏不知屋里人的心事,自顾自美丽着,像过节一般绚烂。

赵颜手脚麻利地做好了几个菜,把饭盛好,四个人坐在一起默默吃着饭。真真忍不住对赵颜说:“小姑妈说爸爸会被刑事处理。”赵颜说:“这点我早就想到了,不过清者自清,该怎么样,有法律啊。若是移交了司法,我们可以请个好律师,还能和叔叔传传话,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糟。”“小赵说得很对,真真啊,凡事我们多商量,没有过不去的坎。”知道娘俩心里难过,小姑妈只能这样劝了。

不知不觉到了晚上十点,“该回去了,赵颜,明天你还要赶回去上班。”真真起身催赵颜。两个人出了门,站在安静的街道上,梧桐树的叶子开始枯黄,偶尔一片落下来,无声无息。“那我走了,我们传呼联系,办公室不方便说话,到街头电话亭打。”赵颜想得很周到,真真默默地点了点头。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心头百感交集。若是当初的调动办得早一点,两个人就可以朝朝暮暮了,有他在身边,多好。不该这样想,事情已经发生了,若是,若是南桥不垮塌,一切就不会发生。可惜这世界上没有假设,冥冥中自有天注定。真真从不信命,觉得努力可以改变一切,遇见大苦难,瞬间就成了佛教徒。站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缓缓地回了家。

母女两个人早早上了床,依偎在一起,合盖一床被子,好久好久没有这样了,那时候她还小,总赖着想和妈妈睡,好像念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放假回家还要撒撒娇。如今事过境迁,两个人相互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彼此的心跳,此刻真真是母亲在这世上唯一最亲的人,唯一的依靠。也许是太累了,真真很快进入了梦乡。做了个噩梦,梦见鬼怪什么乱七八糟的,猛然间想了。听见母亲均匀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深夜,母亲的呼吸声仿佛这世上最美的天籁之音,能吃,能睡,能活着,就会有希望,说不定事情会逆转呢。不知怎么,真真此刻无比的乐观,这场仗反正要打,不如迎头而上。

早晨匆匆吃了早餐,和母亲相互打气,一定要像平日里一般正常上班。走在上班的路上,习惯性地看了看传呼机,没有任何新的信息。突然想到,昨天下午几个朋友的电话,当时心情太糟,没认真说上几句话,怎么昨晚上几个人不约而同没有消息呢?想来人情淡薄,人在落魄的时候特别敏感,心中有点怨这些平时好得能交换脑袋的朋友。

中午下班,刚出单位大门,看见虹和菲菲两个人站在那儿,一见她出来,赶紧迎上来,“走,我们吃火锅去。”“不去了,我想回去陪我妈。”真真有气无力的说,真的没有心思吃什么火锅。“那可不行,告诉你,帮你给阿姨请了假了,阿姨今天中午也不在家吃饭,你小姑妈约着她去做美容了。”虹说起话来语速太快,真真今天脑子反应慢,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家里的事这两位比自己还清楚?

三个人打了个的,到了李麻辣,呼啦啦点了一桌子的菜,都是真真最喜欢的。都说美味的食物能改变心情,一片麻辣鲜香的毛肚蘸着金色的香油,和着蒜泥的浓香,下了肚,心情似乎好了许多。见真真脸上有了淡淡的笑容,两个人举起满杯啤酒,“真真,我们三个一饮而尽,今天吃饭不为别的,只为吃饭。”虹豪气万丈。“好,修佛的人有一句话,吃饭就吃饭,睡觉就睡觉,这就是修行。”清脆的碰杯声像一个美妙的音符,真真痛快地干了。牛肉,鲢鱼,午餐肉,牛蛙,鸭舌,凤爪,大快朵颐,风卷残云般吃了个酣畅淋漓。席间三个人和往常一般说笑,调侃,仿佛这是一次正常的聚会,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真真心中特别感激这两位老朋友,没有像别人一般问那件事情,若是问了,这饭也吃不下去了,说不定她会情绪失控,会嚎啕大哭,会拂袖而去……

中午的时间本来就短,三个人又是喝酒,又是烫菜,出了火锅店就该各自上班了。菲菲挽着真真的手,和往日一般的亲密。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会请我吃饭,怎么不问问那事,昨天不是电话里专门问吗?”“我们几个脑子少根弦,说话做事不经过大脑。遇见这事,你心里肯定不好受,不痛不痒问,反倒惹你伤心。知道吗?今天中午这顿火锅,可不是我们请你的,有人买单。昨天晚上,你的那位赵帅哥分别给我们打了电话,让我们不要再打电话提那件事情。说你和阿姨心情都不好,让你们安静一下。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的,他求我们今天中午一定陪你吃个饭,开心一下,阿姨去散心也是他安排好了的。这个人真是细心,不,是对你上心,我好羡慕你有这样一个男朋友,以后我找男朋友的标准就是他了。”真真心中一震,一股暖流涌上来,难言的感动,为赵颜,为她们。紧紧挽住菲菲的手,这阴郁的日子似乎有了一点点暖暖的阳光。

下午上班一直有些琐事忙碌着,加上中午喝了酒头晕乎乎的,办公室的人有的下乡了,有的出去办私事,一切似乎正常而平静,时间过得很快。传呼响了,是小洁的。正好办公室没人,打电话回过去,想着怎么跟小洁说。小洁面前没有秘密,两个人太亲了,怕一说起来绷不住,要是在办公室泪如雨下,就太失态了。电话拨通的时候,竟然情怯。“小洁……”刚一说话,声音就哽咽了。“真真,明天是周末,和赵颜一起来碧城吧,散散心,好吗?”小洁就是善解人意,也不问,也不提。怎么?明天就是周末,放假?小真这几日过得没有时间的概念了。心里并没有想好去不去,总觉得身边还有许多事要做,真要想起来其实什么都做不了,起码应该在家陪陪妈妈。

下班走出单位大门,下意识地望望,总觉得赵颜会在原来那个地方等着他。梧桐树下静悄悄的,没人。就算一下班赶到d市,也不会到这么早,心中嘲笑自己傻气。一个人没有打车,想安安静静地走一会儿。这一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轨迹生活。对于真真来讲,她的世界变了,好像一颗□□,炸得城市面目全非,可还是她还活着,面对满目狼藉,必须面对和收拾。这一切,只是真真的事,和别人无关,第一次感到原来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此孤单和凄凉。

到了家的楼下,抬头往窗子望了望,还好,几盏灯都亮着,灯光和别人家的一样明亮和温馨,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真真对自己说,深深吸了一口气,上了楼。

开门家里挺热闹,父亲家的几个外地的兄妹都在,唯不见小姑妈。知道她在哪儿,进了厨房,果然小姑妈和小姑爹围着围裙,忙碌着。“小姑妈,我来帮你。”真真有点过意不去。“去去去,你这个大小姐,会做什么?玩去。”小姑妈脱口而出。这话往日不知说过多少次,以前说了,真真总是一吐舌头,嘻嘻一笑,然后心安理得地玩去了。此刻只觉得大小姐三个字却是莫大的讽刺,而自己的确什么也不会做,帮不了忙。

“我妈呢?她心情怎么样?“真真靠在门上问。“你说心情能好吗?出了这事。下午我一直陪着她,劝着她。我哥出这么大事,谁都放心不下,我叫他们别来,怎么可能?都是骨肉同胞,心里痛着呢?又有什么办法呢?哦,你妈说出去买点凉菜和卤菜。”

这一晚上的话题全是南桥,冤枉,判刑,责任,吵吵嚷嚷的,哭哭啼啼的,乱乱的,却没有一句有用的话。待客人们最终散去,只觉头痛欲裂。于妈的感觉也差不多,娘俩都累了,是心累,洗洗睡吧。人都躺在床上了,才看见传呼机上五个一样的号码,都是赵颜的,还有一个小洁的电话。怎么没打家里的电话?于妈说电话中午就坏了,没心思去修,倒还落个清净。太疲惫了,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了,睡了。半梦半醒中想到小洁约她到碧城,似真似假,继续睡。

睡到半夜就醒了,神经兴奋得很,怎么也睡不着。听见身边的老妈咳嗽声,说:“妈,你也醒了。”“是的,睡不着。脑子里乱得很,想着许多事。”于妈深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想了许多,这么多年一直活在你爸的庇护下,只需要收拾家里的琐事,外面的事情都由你爸撑着,好像有了你爸,所有的问题和苦难都不是个事儿,如今这事儿出在你爸身上,好像天都塌下来了。真真,我是不是特别没有用。”

“不是,只是我们都需要坚强些。好多事等着我们去做。”真真心想自己也就是个没用的人,她今日的一切不都是父亲给的。于妈低低地抽泣起来:“真真,我一睡着就梦见你爸关在一间黑黑的屋子里,又冷又饿,心里好难受。”“别这样,爸爸会没事的,我相信他的清白。”听老妈这样说,真真心里也是一阵悸动,胸口闷得慌。娘俩都睡不着,却又不想影响对方的睡眠,就那么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也不敢翻身,不敢说话,直到天色微微发亮,于妈轻手轻脚地披衣起床,无声无息出了门,关上卧室的门,一举一动真真都知道,只能装睡,猛然觉得枕头上一抹冰凉,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

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也悄悄地起了床。黎明是这样的安静,特别是这样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都在安然甜睡中。不想出卧室,怕老妈唠叨不多睡一会儿。不知该做些什么,随手拉开了窗帘。往楼下一瞟,竟然呆住了。天色已经发白,微微透着光亮,路灯却是还没熄,灯光微黄而柔和。而楼下那棵大树下,依稀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心头蓦地一动,是感动,楼下的那个人,以往一看见便是心花儿开放的感觉。此刻的这一动,却是对至亲至爱之人的那种情怀。这楼下站着的,是她的亲人。

真真下了楼,两个人对视着,“你傻啊,来了也不上来。”真真嘴上埋怨。“怕影响你和阿姨睡觉。是来早了点,也睡不着,走着走着就走到这儿来了。”他微微一笑。“家里电话坏了,晚上家里来了许多亲戚,也没顾得上看传呼,对不起啊。”真真很歉然。“昨天你不回传呼,家里电话又打不通,我赶到你家,听见家里许多客人,想来想去,怕不方便,所以没敲门。听到了你的声音,就放心了。”赵颜几句话真真就明白了。“你傻啊,来了也不见面。”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小真说了赵颜两次傻,这心里却是满得不能再满的感动。

两个人在树下站着,隔着一尺的距离,秋天的早晨还是清冷的,赵颜就一件浅灰色的毛衣,小真也只披了件白色的短外套,这微微的清寒和着清晨特有的新鲜空气,一对年轻的恋人像俩个傻瓜之相互傻看着。多年以后,许多快乐的,悲伤的事真真都忘了,这个画面不知怎的,却深深地留在她的记忆里,永远也抹不去。

两个人手牵手上了楼,于妈看见赵颜,心里也高兴,说:“这么早,小赵就来了。还没吃早饭吧,我熬了青菜粥,将究吃点吧。”三个人坐在餐桌上默默吃着早饭,好像什么话题都不适合提起。还是于妈开口了,“真真,今天是星晴天,你和小赵出去散散心。别闷在家里了。”“但是,我想陪着你。”真真握了一下于妈的手。“不用,你小姑妈今天要来,还有几位来看我们的亲戚也没走,家里热闹呢。”小真一时没有回答,顾妈说:“小赵,今天真真交给你了,你负责晚上把她送回来就行了。”于妈轻轻一笑,虽说家里遇见了大事,可见这一对小儿女情深意长的样子,心里多少有点安慰。

吃完了早餐,真真把碗筷洗了,厨房打扫干净,和赵颜出了门。此刻还早,街上冷冷清清的。真真挽着赵颜的手,赵颜的手斜插在裤兜里,并肩走着。?“这么早,我们去哪里?”赵颜说。“到我那边坐坐吧,我似乎好久没去过了。”“小洁今天要来。”赵颜突然说。“我怎么不知道?”真真有点突然。“昨天你不回她的传呼,她急了,给我联系上了。她说无论如何要见你一面,估计你也没心思去碧城,她说她一早来。”赵颜就是有点慢慢的性子,这时候才说。“我觉得,你的几个朋友中,小洁和你最谈得来,也最真心。困难之处见人心,她挺不错的。你们两个像是一个枝上开出的两朵花,颜色不同,本性却是一样的。”赵颜这番话说到真真心里头,梁洁和她是大学同学,性情相投,兴趣相似,都是真性子相对,那份情谊是其他人比不了的。

刚走到家门口,传呼就响了,果然是小洁的。真真到传达室回电话,“我到了,在车站,你可以接待我吧。”“当然可以,我也特别想见你。”简短的对话,却让真真湿了眼眶,心里百感交集,最近经常那有想流泪的感觉,感动?悲伤?无助?很复杂的情绪。

出事没几天,真真却觉得已经好久好久。一见小洁,如同他乡遇故人,扭过头去,红了眼眶。“真真,别这样,你答应过我,坚强的。”赵颜在旁边拍着真真的肩膀。小洁亲昵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夸张地揉乱了她的头发,这熟悉的小动作令真真恍若回到从前,两个人对视一笑,那一瞬间,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真真,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一定要见你一面。亲自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尽我的力帮助你。我只想送你一句话,守得云开见日出。事情不会糟到哪里去,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但是,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我可以帮你,可是很多事需要你自己来面对,处理。人生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也不会是永远暗无天日的,辩证法的观点看这个问题吧。你是个聪明人。”小洁这番话句句说在真真心头,说实话,出事了,才发现,身边的人,能真正给她点鼓励和安慰的,能拿点主意的,也只有小洁和赵颜了。

赵颜泡了三杯茶,三个人捧着热乎乎的茶杯,冷静理智地分析于爸这件事,目前,下一步,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如何进退,,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小洁说:“真真,抱歉,今天会师所加班,我下午必须赶回去。下午就不能陪你了,不过有赵同学,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呀,何必匆匆忙忙跑这一趟,电话里说不就行了,你都那么忙。”真真有点依依不舍,嘴上却言不由衷。“我们是朋友嘛,别把我当外人似的客气。”小洁爽快地说。

三个人中午在外面一家酸菜鱼随便吃了点东西,小洁看了几次时间,也不敢多留她,和赵颜一起送她去了车站。快上车的时候,小洁久久看着真真,那目光中有太多的不放心。真真实在不习惯她这样煽情,顺手揉乱了她的头发。两个人一起笑了,一刹那回到校园生活,无忧无虑又没心没肝。

这一章写得好长好长,写完之后,已是中午一点。人聚精会神做一件事情的时候,那时间就过得特别地快。她没觉得一点点饿,只是回味着那些细碎的情节,他的好,他的善解人意,他的温柔,他的淡定,可惜一切都回不来了。她的文字像泉水一般,不停地往外溢,她停不下敲打键盘的手。

十七、被捕

知道顾父被正式批捕的消息,是坐在办公室里,当天的报纸头版头条。粗黑的大字体刺目的狰狞,像一道刺眼的刀的锋芒,刺得真真的眼睛很不舒服,揉了一下,手上全是泪水。虽说是早有思想准备,当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那种钻心的痛苦感觉整个心脏碎成了千万片。顿时头痛欲裂,身体有种被掏空的感觉,身旁的一切恍恍惚惚的。

“这是做梦,做梦,不是真的。”有个声音在脑子里飘过,而叮铃铃地电话铃把真真一下子拉回到现实。“小于,你的电话。”高跟鞋踏在地上,依旧是清脆的足音,两条腿却是软绵绵的。拿起电话,“真真,我知道了,听我说,只有一句话,笑对人生。中午下班我来接你,我请假。”就这一句话,好像一剂灵丹妙药,真真一下子清醒了,无比的清醒和镇定。有赵颜在,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必须坚强,我能坚强。

“小于啊,你的脸色不大好。”曾姐本是个好事的人,这话听上去便是不怀好意。真真淡淡一笑,“是吗?可能昨晚睡晚了。”“快看快看,这新闻说,南桥垮塌事件造成重大损失,公案机关重拳出击,批捕相关人员十五人。分管副市长,局长,副局长,科长,公司董事长……哇,一锅端了。”隔壁的李姐一脚踏进财务科,对着曾姐就嚷嚷。“是吗?我看看。”“绝对是经济问题,现在当官的几个清白的。贪污,受贿,只怕以前枕着钞票睡觉,现在拷着手铐睡不着了。”“枪毙,这些贪官都该枪毙。”……财务科的几个人像炸了锅似的,兴奋热烈地谈论,丝毫没有顾忌于真真就在旁边。按照真真的脾气,真想冲他们大喊:“够了,够了,能不能顾忌一下别人的感受,别当面说!”但她没有,因为她成熟了,懂事了,冷静了。昨日座上宾,今日阶下囚,如今她父亲锒铛入狱,这是铁板一般的事实,翻不了案了。她于真真在她们眼里以前是于市长的千金,今天是罪犯的家属,随他们践踏着,没有关系了。

有的事情想通了,便释然了。真真像没听见一样,今天该报旬报,安静从容地做着报表。该喝水喝水,该打算盘打算盘,该核数据核数据,丝毫不理睬身边乱哄哄的闹剧。后来,好像是曾姐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到隔壁办公室继续畅谈,幻想,隔着墙壁,都能听见她们尖细的笑声和兴奋的话语声。

快下班的时候,真真掏出化妆盒,对着镜子补了补妆。睫毛又黑悠长,嘴唇红艳艳的,腮红的颜色显得气色不错,深吸一口气,昂头挺胸地走出了办公室。遇见同事依旧和往日一般微笑点头,对方或是有点没准备地点头,或是故意扭过头,装作没看见。我不在乎,真真对自己说。

见赵颜把手插在裤兜里,斜斜靠在大门前,一身浅色的休闲装,一副玉树临风的潇洒模样。见真真出来,手搭在她肩上,轻轻在她额头吻了一下,出大门的同事好多看见了。真真忙说:“有人呢。”“就是吻给他们看的。”赵颜聪明。“你今天的状态很不错,比我相像中的好,该表扬。”他接着说。两个人会心一笑,挽着手走了。

“你猜,他们会说什么?”真真问。“他们会说好一对璧人!”赵颜调侃。“不,他们会说,这两个没心肝的,天都塌了还卿卿我我。”真真说得认真。“让他们说个够,说够了会累,就不说了。”赵颜意味深长。“谢谢你。”“你我之间没有这个字。”简短的几句话,无须多说。

突然就到了深秋,走在深秋的风里,路边的梧桐树的叶子在寒风中盘旋,飞舞,灰白色的天空,浓浓的阴云,d市的秋天永远是苍白的底色。两个人静静地走着,真真突然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赵颜见她脸色苍白,急问:“怎么了?”“赵颜,我爸爸现在在监狱里,他过得该多难受。也是那么大年龄的人了,我心痛啊。”瞬间泪如雨下。

赵颜把她拥进怀里,“我知道,知道,但是,有的事,只能面对它,接受它。而且,我保证,这一切都是暂时的。”真真把头埋进赵颜怀里,抽泣不已。曾经有个童话世界,她是童话里的公主,这是父亲给她营造的。如今,童话死了,老国王落难了,公主成了灰姑娘,没有办法救国王。

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赵颜说:“以前没有叔叔的消息,现在可以请律师,信息还畅通些,律师会转达叔叔的情况。我会请一位很好很好的律师,你放心。”“你到哪儿去请律师?”真真觉得赵颜好厉害。“叔叔出事后,我就料到这一天会不远。我有个同学是政法大学毕业的,现在在碧城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他的老师是碧城一位很有名的大律师,我觉得请他是最为合适的。今天也是专门来和你,阿姨商量这件事。”

回到家里,仨个人在家中商量了一阵子,觉得赵颜推荐的这个人最为合适,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这位风云碧城的大律师,便是她们的救命稻草。“小赵,你叔叔的事情只能麻烦你了,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谢谢你。”于母这般客气,倒弄得赵颜不好意思了。

晚上娘俩躺在床上,钻在一个被窝里,这样觉得暖和和踏实。“真真,你应该去看看赵颜的爸爸妈妈。”于母突然说。“妈,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爸的事还乱着。”真真觉得顾母思维混乱。“不,真真,你爸的事情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妈担心的是你的婚事。以前,你是市长的千金,如今是罪犯的女儿。我知道小赵对你的心,只是人不是活在真空里,他有父母,朋友,同事,亲戚,别人会怎么说?怎么看?”于母叹了一口气。真真一时语塞,她的心思很简单,出了事,一心沉浸在痛苦和焦虑中,好像赵颜应该在她身边守护着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感情,他就是她的亲人。

见真真不说话,于母接着说:“小赵这段时间一直围着咱家转,可能耽误了好些工作,也好久没回他父母的家了。别让别人的父母反感。你呀,还是个孩子,心思太少,我怕你受更大的伤害。也就是提醒提醒你。你父亲平日里最疼爱你,若是你过得不好,他在那里面也好不了……”于母絮絮叨叨地说着,真真本来有点睡意,现在清醒得不得了。睁着眼睛对着黑暗,脑子里千头万绪,这世间的事情为什么这么复杂。那一刻真想逃避,逃避着所有的一切,若是这世间有个桃花源,哪怕远在天涯,也愿意去,只想做那个冬日里赏花的女子,赵颜是画画的才子,可惜,不可能。

赵颜再来的时候,真真小心翼翼地说:“你跑得这般辛苦,用不着,我一切都好着呢,倒是这段时间,我都没去你爸妈家看看,你也时时陪着我,你爸妈肯定想你了。明天是星期天,在d城也挺郁闷的,不如我们一起到你爸妈家坐坐,我准备给他们买点补品。”赵颜听了这话特备诧异,在他眼中真真一直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愣了一下,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他们都挺好的。知道这边有事,也帮不上忙,真真,若是你觉得呆在d市烦,我们可以去碧城散散心。”真真也是个聪明的人,赵颜略微夸张的表现,让她隐隐觉得有的事情瞒着她。看来老妈的确阅历丰富,这里面有事。真真心中一阵发闷,有点呼吸不畅的错觉。自从父亲出事,这种感觉经常不请自来,也不知怎么了。

真真这人虽说心思简单,可一旦心中有什么事,便铁定要弄个清楚明白,否则昼夜难安。她背着赵颜,专门请了半天假,到赵颜父母家去探望。手里提着一篮水果,两盒补品,心中有点忐忑不安。到了赵颜家已是临近中午,站在门口出了一会儿神,有点迟疑地敲响了门。开门的是赵颜的母亲,一见真真十分惊讶。“哎,真真,怎么是你?赵颜呢?”真真展颜一笑,说:“阿姨,我好久没来看您和叔叔了,赵颜挺忙的,我今天到这儿出差,顺便看看您们。”

赵母迟疑了一下,说:“好好,快进来,好孩子。”进门屋子里静悄悄的,真真低声问:“叔叔呢?”“他在书房里看他那些书呢!”赵母有点不自然。她给真真沏了一杯茶,急忙走进书房,里面一阵低声的争执,后来静下来了。赵母怅怅地走了出来,见真真一双亮眼睛望着她,忙说:“不用理他,就是个倔脾气。”两个人一时没什么话,真真打破沉默,说:“阿姨,我家的事你们知道了吧,这段时间麻烦赵颜挺多,真的很不好意思。”“好孩子,我知道你和赵颜都是好孩子,遇到这种事,是挺闹心的。”赵母说着说着,眼角竟然有一点点泪光。

真真心中很别扭,忍不住说:“阿姨,这段时间家里事挺多的,我做得不好的地方,请叔叔阿姨多包涵。”赵母知道真真察觉到赵父异常冷淡的态度,叹了一口气,说:“真真,你也别在意,你叔叔就是这个清高古怪的脾气。从来他总说我溺爱赵颜,我是真觉得我儿子好,聪明,懂事,他做的我都支持。你父亲的事,你叔叔挺在意的,他把什么家风,声誉看得挺重。他也不是趋炎附势的人,赵颜刚跟你在一起,他觉得你挺好的,就是觉得你是领导干部家庭的子女,娇气和傲气免不了。他挺固执,不想别人说我们家高攀这些闲话。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你们准备结婚的时候,省税务局想借调赵颜到碧城,他父亲特别支持,他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可是听说为了结婚,赵颜放弃了这个机会,调到d市,他是痛心疾首,发了不小的脾气。只是赵颜很坚定,我呢,永远和赵颜站在一边,他也就算了。只是心里落了一个结。这没多久,你父亲又出事了,他心中怎么也不痛快。你呢,也别在意你叔叔的态度,他心地挺好的,就是一时没想明白。”

这番话听来,真真心中寒意顿起,心情低落到极点,最近老是爱流泪,眼睛发涩的感觉又来了。她紧握着那杯茶,低下头,长长的头发垂在脸旁,不想让赵母看见她眼中的潮湿。屋子里变得冷冷清清,两个人都没话说,书房中也静悄悄的。知道自己不受欢迎,这般呆坐着真是度秒如年。“真真,就在家吃饭吧。”赵母起身去厨房。“不了,阿姨,我下午还要回单位,就先走了。”真真急忙说。“我去给叔叔打个招呼。真真走到书房前,轻轻叩了叩门,说:“叔叔,我是真真,你保重身体,我走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声。真真觉得听尴尬的,赵母忙说:“甭理他,就是这个倔脾气。”

赵母送真真出了门,赵母说:“我儿子他爱你,知子莫如母,这孩子心眼实在着了。你也别介意他父亲的态度,等他冷静下来我会劝他的。”真真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点着头。走了几步,下意识回了回头,见赵母还在那儿望着她,那身影显得瘦弱而衰老。

坐在回d市的公共汽车上,真真心中百感交集。她的世界彻底变了,从父亲出事那一天起。总把赵颜看做自己的守护神,其实他也被伤得遍体鳞伤。也许有一天,他也会承受不了这一切,离开她,她会怎么样?孤独?无助?悲伤?不想这么多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打听请律师,打听案子的进展。

也许人的成长就是在一次次的磨难中吧,顾小曼想,如今的她阅尽世事沧桑,不再是草地上晒着太阳,天真可爱的小白兔,她像一只刺猬,一旦危险,随时可以把刺亮出来。又像一只乌龟,有人走近,会缩进厚厚的壳里。可是,她还是更喜欢,那个叫于真真的女子。她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喝了一盒牛奶,吃了几片饼干,继续码字。

十八、调动

坐在回d市的公共汽车上,真真心中百感交集。她的世界彻底变了,从父亲出事那一天起。总把赵颜看做自己的守护神,其实他也被伤得遍体鳞伤。也许有一天,他也会承受不了这一切,离开他,她会怎么样?孤独?无助?悲伤?不想这么多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打听请律师,打听案子的进展。

下午回到单位,见办公室的人眼光都怪怪的,好像真真是个怪物。又怎么了,这段时间真真都适应了这种古怪的气氛。刚坐下,拿出考试教材,才翻了两页,张科长说:“小于,我给你说个事儿。”真真急忙合上书,眼睛望着张科长。

他很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似乎在清清嗓子,说:“今天上午办公室查考勤,你不在,因为没有请假条,就算旷工了,以后注意一点。”“我不是给你请过假了吗?以前半天假不用通过办公室的。”真真感到很诧异。“这个……这个这段时间局里正在整顿机关作风,严格考勤制度,这事局长还很不高兴,你以后一定要注意点。”真真心中说不出来的委屈,张科长接着说:“有的事我也很为难,你上班看无关的书,这事局长也很不满意。上班的时候,心思还是要放在本职工作上,年轻人嘛,严格要求自己。”

真真一下子全明白了,世道真是凉薄,当初她看注册会计师的教材,张科长还夸她有才气,此一时彼一时,父亲如今是阶下囚,他不用再关照市长的千金。她自嘲地一笑,这没什么,很正常。真真平静地说:“谢谢张科长的提醒,是我做得不对,以后一定注意。”

科室的事情本来就不多,别的人该炒股票炒股票,该八卦新闻八卦新闻,真真坐在椅子上,特别地无聊和空虚,这令人窒息的环境,这糟糕的人际关系,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但是不可以。传呼响了,是赵颜的电话。真真回拨过去,赵颜说:“真真,今天下班我来陪你。”“哦,不用了,你别来回跑了……”“没事,就是……想见你。”“菲菲……菲菲她们约我吃饭。”真真说起谎来结结巴巴。“哦,是这样,那你玩开心点。”和赵颜通了电话,他父母的样子一直在她面前晃动。今天经历的所有都是不开心的。想来自从父亲出事,哪一天又不是心事重重,阴郁压抑呢。菲菲?虹?她们倒是约过她几次,心情不好,都拒绝了,最近联系少了。其实所谓朋友,也就是在大家彼此需要的时候能在一起玩玩,聊聊,就很不错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不同的烦恼,雪中送炭少,锦上添花多,世事就是如此。真真不想给她们添麻烦。

下班后回家陪妈,看着她在厨房里心不在焉地做饭,以往精致优雅的女人如今眼角的皱纹那么明显,身影那么憔悴,心中一阵发疼。见真真回家,问:“你不是晚上有饭局吗?赵颜打电话给我说律师的事情,顺便告诉了我,怎么又回来了?”听到律师两个字,真真仿佛抓到救命稻草,“怎么样?”“律师已经同你爸见了面,能看的材料也看了,你爸说他绝对没有经济问题,绝对没有,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倒是舒畅多了。”于妈一边盛饭,一边说。“那,我爸应该无罪吧。”真真心中燃起希望。“傻孩子,这么大的事故,光是领导责任就够算他渎职了,只能说争取不要判重。出事这么久,今天我心里最轻松了。”于妈脸上闪过希望的微笑。

母女俩静静地吃饭,自从父亲出事,家中再没有往日谈笑不断,嘻嘻哈哈的温馨和热闹。于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刚才打断了,你怎么回家吃饭了?”“……我去了赵颜父母家,他父母,特别是他父亲,很在意我家的事,反对我们在一起。”真真本来不想说,只是心中万般愁苦,也需要人倾诉和分担。于母听了这话,放下筷子,低着头,一阵低低的抽泣。“哎呀,我的亲妈,你别这样行吗?我说错了,没那么严重,真的,你别想那么多好吗?”真真赶紧放下筷子,轻轻拍着于母的肩。“其实今天我特别高兴,你想,爸爸没有经济问题,多好的事。我想他很快就会回到我们身边,一家子团聚在一起,多好。”

真真停了一会儿,又说:“这段时间我时常想起我小时候,那时爸爸没有当领导,家里住在八平方的平房里。星期天的时候,我们一家到小公园去玩,那里有个滑梯。我胆小,爸爸就在下面接着我。玩累了,我不想走路,就装睡。好多次趴在爸爸的肩头,闭着眼睛,一动不敢动。想起来觉得特别的好。以后爸爸回来了,我们一家像以前一样过日子,简单,开心,不分离。”真真的回忆和憧憬感染了于母,她平静下来,似乎轻松了许多。“可是,真真,我担心你和赵颜的事。”“这是个缘分,强求不得,顺其自然吧。自从爸出事以后,其余的事在我心中已经不很重要了。”真真这话说得言不由衷,其实心中一阵刺痛,只是为了安慰于母,随口说来。“真真,你受委屈了。当妈的懂你,你爱赵颜,很爱很爱,若是有一天你们不能在一起,我担心你会受不了。”于母心细如发,心疼女儿。“不会的,真的,不会的。”真真这样说着,心中却是茫然,不知是不会分开,还是不会难过。

毕竟于父的事情有了消息,两个人的心情似乎比往日好了一些,还打开电视听了一会儿点歌。“难解百般愁,相思风雨中。情深永相恋,飘于万世空……”谁点了这么一首荡气回肠,悠长缠绵的老歌,想起在ok厅和赵颜的对唱,心中表现惆怅。“三更开门去,始知子夜变。”脑子里莫名钻出一句古乐府,赵颜和她,最终会怎样,渐行渐远,或是不离不弃。若是分开,真真不会怪他,若是在一起,小真怎么都觉得委屈了他。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那一刻,真真才明白自己对赵颜的感情,很爱很爱他,爱到不忍他受一点点委屈。

一夜没睡好,睡着了也噩梦不断,早上到单位头昏沉沉的,坐在办公室里睡意一阵阵袭来。不能看教材,别人却可以看报纸,除了苦笑还能怎么样。传呼响了,还是赵颜。这段时间传呼机闲得很,除了于妈和赵颜,世界似乎把她遗忘了。电话通了,他说:“我今天下午下班过来,昨天玩得开心吧。”真真迟疑了一下,说:“还行吧,今天你就别来了,太累,我这儿也没什么事,在家陪陪妈。”电话那端赵颜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好吧,那你开心点。”挂了电话,真真心中一阵悲凉,为什么这么说,她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也不知道。离开赵颜,真的那么容易吗?垂下头,一眼看见无名指上那枚金灿灿的红宝石戒指,散发着明媚夺目的光芒。那日兴高采烈买戒指的情景历历在目,又恍若隔世,似乎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传说了。

一上午真真觉得心事重重,郁郁寡欢,不过这样的心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下班的时候,别人都陆陆续续走了,她还在发呆。“小于,下班了。”张科长礼节性地说了一句,就匆匆出了门。“哎!”真真如梦初醒,赶紧收拾一番,匆匆忙忙下了楼。出了单位门,习惯性地望了望那棵梧桐树,以前赵颜总爱靠在树下,一副长身玉立好看的样子。可惜今天梧桐树下不会有他了。原来自己很想他,是的,很想很想。

回到家中见于妈在卧室里忙碌着。进去一看,见她忙着收拾父亲的衣裤。“可以送东西进去了?”真真心中一动。“是的,刚刚律师告诉我的,要说这赵颜帮忙请的律师还真靠谱。我得给你父亲多带点厚衣服,天冷了。”真真靠着门,看着于母翻箱倒柜,想着父亲在那里面的凄凉孤独,心中一阵发酸。“能想办法见见爸爸吗?”“你这孩子又犯傻了,在正式判决之前家属不能见面的。”这段时间于妈老是说真真傻,都成口头禅了,也许自己真的很傻,很天真。是以前的世界太单纯了,像白纸一般。没有困难,没有歧视,就连谈个恋爱也像书里一般浪漫,如今在世人眼中是罪犯的家属,婚姻,事业,朋友,全变得举步维艰,烦恼重重。没事,会习惯的,会适应的。真真胡乱想着。

下午上班刚坐下,接到电话,是办公室通知她到局长办公室去一趟。心中疑惑,局长从未这般找过她。到了局长办公室,门虚掩着,以前的真真一定直接走进去,高跟鞋声清脆有力。今天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才推开门,轻轻地走进去,很有礼貌地说:“王局长,您找我。”“哦,小于,请坐。”王局长抬了抬头。真真坐在沙发上,挺直腰,力求坐姿端正点。

“小于,有个事。是这样的,现在基层税务所有缺人,特别是像你这样有才华,有能力的大学生。在基层锻炼,对年轻人的成长很有好处。以前分来的学生,原则上都要到基层锻炼起码一年。所以,局里研究了一下,安排调你到金山税务所去工作。手中的工作尽快交接,今天是星期三,给你几天时间准备,这样,下周一,准时到金山报到。”局长脸上带着官员特有的虚假的笑容。真真心中一下子明白了,就是这个人,当时对于父说,你的女儿,一定安排到我那儿,我一定好好关照和培养,到最好的科室。也是这个人,今天一脚把她从机关踢出去,到最偏远的乡镇去呆着,好像赶走一只蚂蚁。接连着单位的几件事,真真倒是不很意外。大丈夫能屈能伸,她爽快地说:“好,没问题,谢谢局长的器重。”这话有点嘲讽的意思,局长见她如此干脆,倒有点意料之外,这器重二字他也明白,一时无话。“没其他的事,我先走了。”局长点了点头,真真快步走了出去,脚步急促有力,高跟鞋的声音在楼道中回响。

回到办公室,大家都埋头各干各的,一时间感觉这近在咫尺的同事如此冷漠和陌生。她默默地开始整理手中的工作,快手快脚,不到两个小时全部清理完毕。真真平静地问李科长,“我的工作移交给谁?”“哦,小于速度挺快,给你曾姐吧。”李科长心知肚明,一切早安排好了。真真跟曾姐办移交手续时,曾姐忍不住在她面前说:“小于,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真真摇了摇头,没说话。“这事我知道,是新上任张副局长的意思。当时分房的时候,你其实抢了他的房子,他心中一直不爽得很。所以……哎,机关的事就是复杂,到所里还简单些。”曾姐说这话多少有点幸灾乐祸,女人的天性又忍不住传小话。真真心中反而坦然了。当初那套房子本来就来得不光彩,得罪了人。真应了那句话:“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去就去吧,条件再差,困难再大,总比父亲好。

这章写完,顾小曼觉得脖子有点酸痛,对着电脑久了,就会出这样的毛病。她起身走到阳台,伸伸手,弯弯腰,扭扭脖子,楼下是一条比较繁华的街道,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声音很吵。以前觉得挺烦的,想到过几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以后一定会怀念这里街道上繁茂高大的梧桐树。

她想她的文章快结束了,这个故事快讲完了。有没有人明白她想说什么,忆江南真的懂吗?她准备今天一定结束她的作品,献给这座城市?献给永不回来的青涩岁月?献给她心中永远的恋人?太酸了,就当给自己的一点点纪念吧。又回到电脑前,开始了笔耕。

十九、永别

也许苦难真的会让人坚强,经历了这么多事,真真的心不再像往日那么脆弱,到税务所的事倒是很平静地接受了,只是这一走,陪伴不了母亲,心中很不安心。下班回家的路上,路过老字号的一家烤鹅店,买了半只,又到超市买了一瓶红酒。烤鹅的香味扑鼻而来,那熟悉的味道让真真思绪翩翩。这家烤鹅店开了快十五年了生意一直很兴隆。还记得她小时候,一家三口住在阴暗的平房里。说是阴暗,这就是真真儿时回忆中一种执着的感觉。那时父亲好像一直在忙工作,很少回家吃饭。两个人在家吃饭真真总是不开心,但是父亲偶尔会给她一个惊喜,晚归时带回半只烤鹅。那烤鹅红亮的色泽,诱人的香味,立马让真真的心情从低落到高涨。津津有味,狼吞虎咽,大快朵颐,那种油然而生的幸福感充溢着全身每个毛孔。这种快乐似乎很遥远了,似乎又很近,现在想起来,全是团聚的味道,平凡的温暖。人,好多时候在幸福之中却感觉不到,好像一条鱼在水中却感觉不到水,直到有一天到了岸上,才知道当时的惬意和安然。

回到家中,把烤鹅盛进一个青花瓷大盘子里,这个盘子是父亲特别喜欢的,是在景德镇出差的时候带回来的,又拿出两只高脚酒杯,浅浅地倒了两小杯。那红酒醇厚浓郁的红色很是独特,真真拿起来对着灯光看,那红色的液体在浅黄色的灯光下透射出醉人的光泽和微妙的层次,像儿时的万花筒,转一下,就是一个缤纷的世界,一时间竟然看得入了迷。

娘俩坐在餐桌边,真真举起酒杯,说:“妈,我敬你,祝你永远漂亮,年轻。”一声清脆的碰杯声,于母说:“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好像在过节。”“如果愿意,天天都是节日。”真真呡了一口酒,烤鹅还是像多年前一样的香嫩酥脆,只不过没有儿时那种奋不顾身的胃口。真真一边吃,一边说:“这段时间我们都累了,好在一切都不是最坏,不是说阳光总在风雨之后吗?你觉不觉得我比以前成熟和坚强了。”“当然,我的女儿无论哪方面都优秀,若不是你一直陪着我,相互鼓励着,我都不知道我挺不挺得过去。”于妈这话一出口,生生让真真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这到乡镇的事儿今天看来还是不要说了,不要破坏了今晚难得的好气氛。

娘俩正吃着,听到敲门声,真真忙起身开门,居然是赵颜,他一般不搞突然袭击,看见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就站在门外看着真真,那眼神亦是特别的好看。两个人那么愣着,也不说话,倒是于妈一看见赵颜,心情大好,心中本来担心两个人的关系,看着他巴巴地来了,像看着阳光一般灿烂。

添了一副碗筷,继续吃饭。真真一改平日的模样,不怎么和赵颜说话,幸好于妈像个喜鹊一般叽叽喳喳,对着赵颜问长问短,又给他倒酒,又是给他夹菜,屋子里有一种混乱的热闹。

吃完了饭,于母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小赵,和真真出去玩玩吧,家里没什么事儿。”真真心中想今晚好好和赵颜谈一谈,说:“那我今天晚上就住单位的房子,明天直接上班。”“好好好,你在这边陪我好久了,我没事。”可怜天下父母心,于母那副对赵颜小心热情的样子,真真心中掠过一丝不舒服。

两个人并肩出了门。真真没有像往日一般挽着赵颜的胳膊,手斜插在红色风衣的口袋里,赵颜见她一副自顾清高不可犯的样子,有点好笑地说:“这两天是怎么了?我得罪你了吗?”真真真的笑不出来,说:“今天单位找我谈了,我被调到金山税务所,下周一报到,这事我还没告诉我妈,怕她难过,以后回家可能一周一次了。”

一时间两个人沉默着,真真想对赵颜说,一时组织不好语言。赵颜眼睛也不看真真,似乎在看不远处那棵梧桐树。真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夜色中的梧桐树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清雅而落寞,梧桐树,三更雨,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那份古词中的凄凉让人觉得寒意彻骨。

就那么走着,两人都不说话。“真真”,“赵颜”,短暂的沉默后两人不约而同开了口。对视一笑,“你先说吧,女士优先。”赵颜的笑真的很好看。“我们分手吧。”真真艰难地组织语言。“我去了你父母家,他们挺为难的。我挺理解两位老人的,现在我是罪犯的女儿,诸事不顺,以后遇到的事情会很多,我不想拖累你。”又是长长的沉默,真真的心莫名地慌乱起来,那一刻才知道多么害怕赵颜的回答。

“真真,我们结婚吧。”赵颜清清楚楚地说。真真那般惊讶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那般平静和坦然。“结了婚,你妈妈不会胡思乱想了,结了婚,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你,帮助你,总之,结婚的好处太多。”真真惊讶地看着赵颜,两个人一个说分手,一个说结婚,这是言情小说里的情节嘛。

走到梧桐树下,赵颜突然把真真紧紧拥在怀里,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这个怀抱如此温暖和踏实,真真闭上眼睛,那一刻,只觉得身体和灵魂在慢慢升上天空,天空上有白云,有阳光,无比的舒服。

赵颜轻轻吻着真真的额头,“你太骄傲了,不许说分手,永远。”“可是好多问题……”赵颜的嘴堵住了真真的话,缠绵甜蜜的吻,真真热烈地回应着,轻轻闭上眼睛。长长的一吻之后,睁开眼睛,赵颜的深黑色的眼睛那么漂亮,明亮,梧桐树的树荫下,他的脸上的有斑驳的树叶的影子。“听我说,明天我们就去开证明,领结婚证,我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我赵颜的妻子是于真真。”“你不怕我是个麻烦?”真真傻傻地问。“是个麻烦,太骄傲,太清高,脑子里想不该想的事,我要把这个麻烦变成不麻烦。”赵颜的这番深情表白,令真真飘飘然了。

两个人自然而然手牵着手,并肩而行。真真只觉得这世界突然变得无比美妙,轻轻闭上眼睛,只觉得满面飞花迷离,花香袭人,春风拂面,如梦似幻。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麻烦和苦难,只要身边有个你深爱和深爱你的人,一切都不是问题。他可以在深秋凛冽的寒风中,给你一个温柔的春天,给你整个世界的阳光,还有什么不能战胜的呢?真真的心情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到了单位宿舍,一进门两个人就情不自禁相拥相吻,真真搂着赵颜的腰,那腰那么挺拔和有力,头靠在他的胸口,听见他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那么快,“你很紧张?”真真刚一开口,嘴又被堵上了。“不是紧张,是激动,我们要结婚了。”“我是个罪犯的女儿。”“当初我们初见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谁的女儿,只知道你是我喜欢的人。”“真的明天就结婚?”“当然,我的戒指不能白买。”“我不能天天和你在一起。”“所以我们才结婚,尽量在一起。”“你会后悔吗?”“不知道,但我知道分手我会后悔。”

两个人靠得那么近,赵颜的呼吸有一种好闻的男子的味道,真真贪恋地用鼻子追随这种味道。那张脸清俊年轻,他的黑头发,他的薄嘴唇,他的浓眉毛,他真的好好看。赵颜的眼睛一直看着真真的脸,真真只觉得脸微微发烫,“你的脸像桃花一样,我……”赵颜抱起小真,两个人进了卧室,相拥在床上。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馆楼台风细细,秋千院落月沉沉。两个同床共枕的人终于从激烈归于平静。赵颜从背后抱住真真,那种温柔多情的感觉只觉得美妙。

清晨真真醒来,却发现枕边空空。枕头上有一张白纸,上面是赵颜漂亮的字迹。“真真,早餐在厨房,我一早回单位,下午我们去领结婚证,记住到单位开证明和带上户口本。”怎么一切像梦一般呢。真真在那纸上轻轻一吻,翻了个身,把赵颜的枕头搂在怀里,好像他未曾离去。

生活中有许多许多的烦恼和痛苦,幸好有这样可靠的甜蜜和幸福。有了他,再多的困难两个人一起担当,亦是苦中作乐,外人看着落魄凄苦,自己却如看云起云落,月圆月缺,此心坦荡。想起昨晚的巫山云雨,心中一阵羞涩和忐忑,想起今天就能成为赵颜的妻子,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哼着歌儿起床洗漱,听见自己哼的是”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真好,阴霾的日子里也有阳光,实在不能再好了。

真真特意穿上长过脚踝的长裙,那件特别喜爱的浅灰色长毛衣,上午到单位办公室开证明,李主任的眼睛里满是惊讶和不解,知道她的恋情不被外人看好,何况这个时候居然要结婚,自然会引来一片猜测和闲话。真真一直微笑着,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李主任说:“恭喜你啊,这是大喜事。”“谢谢。”虽然知道这样的恭喜言不由衷,这声谢谢却是发自内心的。

中午回家问母亲要户口本,也是特意告诉她这个喜讯。于妈一听,高兴得把真真抱在怀里,说:“真真,你真是个幸运的孩子,你会幸福的。”两娘母说着说着,反倒勾起一些伤心事,于吗说,若是你父亲知道不知该高兴成什么样子。结果两人都掉了眼泪。顾母抹了眼泪,说:“我们这是怎么了,今晚上我做几个好菜,你和赵颜回家好好庆祝庆祝。”

约好了真真在单位等赵颜的电话,真真对着镜子,精心描了个淡妆,早早到了单位。今天下午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时间似乎有时过得特别快,有时又过得特别慢。今天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不到半小时,真真起码看了五次时间。这恼人的等待真是要命,心中的喜悦像一个彩色的气球,越来越大,慢慢向天空上方飘去。想要告诉全世界的人,我于真真今天要结婚了,又觉得可笑幼稚。忍不住个小洁打了个电话,电话一接通,就是一句:“小洁,今天我结婚。”话一出口,声音都哽了,微微有点发颤。“真的,真真!太好了,太好了,明天我就来看新郎和新娘。我要你们请我吃最好的。”心中一阵暖意,小洁,始终是最好的朋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走得那般淡定和从容,传呼没有响,电话也没有响。已经下午四点了,真真忍不住拨了赵颜的传呼。拨了才发现自己傻,他肯定正在车上,怎么回传呼呢。四点半了,他还是没有来,再这样等下去街道办该下班了。心中突然掠过一丝不安,难道他后悔了,他的父母……真真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心中乱得很。

下午五点的时候,真真突然感到心中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就那么一瞬间,这种疼痛的感觉以前从未有过,那般真实和短暂,那般可怕和恐惧,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痛,像一把匕首直刺在心的最柔软最敏感的地方,让心瞬间碎成无数个碎片。真真觉得眼前一阵模糊,用手一揉,竟然是满眼的泪水。痛过去了,紧接着心脏开始不规则地狂跳,咚咚咚咚的猛击,仿佛这颗心要跳出胸口。赵颜出事了,赵颜一定出事了,真真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这种身体上的强烈反应来自心灵的感应,心痛的那一瞬间,一定是赵颜出事的时刻。真真的手抖得厉害,拨通了赵颜办公室的电话,却没有人接,发疯似的拨打赵颜的传呼,不知一连拨了多少次。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整个大楼静悄悄的,从真真坐的位置上,可以看见秋日的夕阳。太阳在一点点地落坡,远处的云彩被晕染得橙黄昏红。真真像个雕塑似的静坐在椅子上,她感到一场灾难来临了。

“嘟嘟……”传呼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真真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无法拨电话。深呼吸了好几次,终于拨通了电话。“是于真真吗?”一个陌生的声音。“我是。”真真的声音哽咽着。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语言。真真浑身抖得像片秋风中的梧桐叶。“赵颜出了车祸,现在人就在d市医院,我是他的同事,你过来一趟吧。”电话筒从真真手里落了下来。

真真记不得如何下楼的,记不得如何到市医院的,记不得如何找到赵颜的,只记得她看到赵颜的时候,他静静地躺在洁白的床上,闭着眼睛,他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她还记得她似乎大喊着什么,似乎哭了,似乎扑在赵颜身上,又被人拉开了,似乎看见了母亲,她扑在母亲的怀里,一点力气也没有,后面的事情记不清楚了。

如果人的回忆有个清空健,真真希望能彻底忘记那一天,如果人的回忆能够选择,那么人生就只剩下快乐和幸福,没有痛苦和绝望。这样的人生是不存在的,生命就是沼泽和鲜花,阳光和雷电的同时存在,生命是复杂的,生活是多元的,有的人一辈子都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真真,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懂得了。

赵颜出事的那个下午,他已经开好了证明,搭乘单位到d市办事的一辆轿车,车开到快到d市的一个转弯口,与一辆逆行的大货车迎面撞上,轿车上两个人重伤,到医院抢救很短的时间,都不行了。真真觉得心痛万分,预感出事的时刻,是赵颜呼吸停止的时间。从出事到人走赵颜一直是昏迷状态,真真想赵颜最后的时刻是平静快乐的,他的思维永远停留在美好的期待和憧憬中。

真真以为她会死去或者疯掉,但是她没有,真真以为她不能继续生活,但是她没有。她处于一个懵懂迷糊的状态,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总感觉一直在一个噩梦里,这个梦,总会醒来。几天后,真真到金山税务所上班。几个月后,于父一案判决,玩忽职守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又过了半年,真真拿到注册会计师证书,辞去公职,退掉单位的房子,离开这个令人伤心的小城,到碧城蓝天会计师事务所工作。

她写不下去了,就匆匆结了尾,已是满脸泪水。让痛苦一次来给够吧,所有的泪水一起流吧,斯人已去,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表达,真的写到这儿,反而匆匆带过。她想起当初她恨不得随他而去,想起当初一个人在金山税务所难熬的日子,她最终坚强地走了出来,菲菲可以通过考试改变自己的命运,可儿可以为了前途远走他乡,梁洁可以忙得像个陀螺一样旋转,在都市打拼,她也可以的。

是的,她都做到了,只是,她的心中有个人永远占据了,既然美好的东西可能在一刹那被破坏,被打破,那么不如当初不拥有。她成了坚定的独身主义。

在金市的一切都结束了。几年前她离开金市的时候,她这么想。如今世事仿佛轮回,她又要远行,在成都的一切也快结束了。把文章一次全发给了忆江南,好像圆满完成了一个任务,发泄了,回忆了,纪念了,她吐了一口气。明天到蓝天办完辞职手续,她就会对这个城市潇洒地挥挥手,说一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