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广明村
作者:白色豆豆      更新:2019-07-30 06:51      字数:3232

三个多月了,天气已经没了那份萧瑟,钻人骨髓的寒意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越发温润的生机。西南腹地北部边缘,十万大山的*处,一个小山村扎根在这里,村头的辛夷花已经大瓣大瓣地开了,矗立在进村唯一的一条机耕道旁,孤芳自赏。

往北,是一片尚未开发的原始森林,也是养育出这座山村的祖庭,往南二百八十多公里,便是一座人类文明空前发展的繁华都市————宁城。

可这个小山村,本就没什么人,年轻力壮的姑娘小伙都去了最近的县城里谋生计,村里只剩下一些孤寡老人,和那些四十多岁在家“享福”的劳动力。

没人说得清楚这个村子到底经过了多少个年头的风风雨雨,野地里的孤坟和残垣断壁,依稀还能看见一丁点儿往昔的岁月,但没人在乎。村民只知道,出身在这个村子里,多半注定了这辈子受穷受苦的命运。

广明村,光明村,方言里还真有些说不清,那些村民连上个户口都得跑到几十公里外的镇子上,他们没什么大的追求,只知道照看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闲暇之余,唠些家长里短,诸如孔大爷捡的野种,张姓寡妇那双小脚之类,便是最大的乐趣。

住在村头的张家大爷已经年近古稀,别人说不上来孔大爷的跟脚,只有他还有有些印象,孔大爷其实是土生土长的广明村人,两人还是儿时的玩伴。

孔老爷子祖上三代都是铁匠,他爹是个面目黝黑的老实汉子,估摸着是祖上烧了高香,娶了个俏婆姨回来。平日里打些锄头铲子,村里人用不上了,就挑着担子,拿到县城里去换些东西回来,几十公里的山路,当天去当天回,也不知道是那双脚是咋走的。

老婆肚子争气,没几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从此以后每逢集市,笑容憨厚的孔铁匠屁股后头,总跟着一个小不点儿。

那个年头的日子苦,多一张嘴就得多一个饭碗,为了养活这么个小东西,孔铁匠手里的铁锤抡得越发卖力了。

那时候的乡里乡亲还很淳朴,哪家哪户犯了难,都会稍稍帮衬一下,给一坨野味,一碗糟糠米面,哪有现在这幅勾心斗角的嘴脸。

村里人辛苦种地,勉强填饱肚子,可每逢大旱大涝,逼不得就得进山寻个活路,药材、野物,哪怕是能吃的野果树根,那时候村里人的想法很单纯,就是活着。

六二年秋天,闹了饥荒,进山的孔铁匠七天都没回来,等后来找到尸体的时候,已经被野物啃得不成样子了。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娘两靠着村里人的帮衬才活过了那个冬天,只有他娘知道,来送吃食的汉子眼里,个个都透着说不出的深意。

广明村的那个习俗,不是人人都能忍受的。

来年一开春,广明村这娘两就不见了,村里有些光棍汉子气的直跳脚,差点没放火烧了这栋木头房子。真有些色心大起的,跑到镇子上去找,却一无所获。

一晃三十几年过去,这些往事逐渐被人遗忘,张家小伙也逐渐变成了个糟老头子,腰背渐驼,连日渐敦实的孙子都抱不起了。

等孔大爷再次回到广明村的时候,已经年过半百,头发有些斑白,脸上的皱纹里刻满了沧桑,手里却还抱着个婴儿。

村里人少,老房子也还没倒,稍稍修缮一下就能住人。

落叶归根,人之常情。

老张头越发讨厌村子里的风气,那爷俩过得好好的,村里人非得去嚼人家的舌根子,特别是现在的村长,整个人都生了一副野物心肠。这不前不久的冬天,硬是逼得人家张寡妇跑了,据说还打了拦门的小刀,老张头心里清楚,那栋木屋里的人,都是那个性子,看见不平的事儿,就要管上一管。

地里的油菜花都稀稀拉拉的开了,这小刀也没个消息。孔老爷子坐在田埂上,吧嗒吧嗒地抽完了一袋烟,等到头顶上那团云飘得远了,这才往村头走去。

敲了敲那扇铁门,孔老爷子背着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若不是担心小刀,他才懒得来找这老张,吐了口老痰,扯着嗓子就开始喊,“老张头,张建国!你倒是开门啊!”

老张头的儿子女儿倒是有些出息,这两年不光给老头子翻修了房子,还买了个车子,开来接老张头进城,却被老张头硬是拒绝了,说是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舍不得地里的稻子。

“来了来了,”老张头眯着笑,嘴上说着稀客稀客,这才开了门儿,“我说老孔,油菜花数完了没?裤裆里那玩意儿痒痒了?”

孔老爷子吹了吹胡子,这个老不正经的,差点一烟锅袋就敲了过去,想到自己是来求人家的,也不好发作,踱进了里屋,干抽烟又不说话。

平常出口成脏的老张头现在老实了,干脆像是背起了黄历,慢句慢句的开始讲小时候那些玩伴,这个咋走的,那个咋没的,话题越来越沉,两个糟老头子虽然住在一个村子里,一个村头一个村尾,却少有坐下来唠嗑的时候,两人都心知肚明,随着寇文刀一天天长大,他们见一面就少了一面,指不定哪天就埋进了土坑里。

“老孔,我还得求你一事儿......”老张头难得正经一回,孔老爷子让他直说,只要不是借钱,啥都行。

“给我选个坟头呗,嘿,你还别说,我那个老婆子嘴巴碎的很,在的时候吧,看见她就烦,现在黄土也埋到自个儿胸口了,才有些想她;说归说,我还是不想躺她旁边儿,省得我这幅德行,惹她烦......”

孔老爷子在桌上敲干净了烟锅子,生拉硬拽地拖着老张头出了门,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上了一个小山包。早春的空气微微有些湿润,混合着草木野花的香味,极其好闻。

老张头双手杵膝盖,难得豪气一回,让老孔给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看旁边的林子里,插着一截木头,顿时眉开眼笑,“咋地,把你的地头让我了?”惹得孔老爷子直瞪眼睛。

“这地儿好,坐南朝北,群山拱月,福佑子孙,虽然不能保证你那倒霉孙子做成什么天王老子,大富大贵还是么得多大问题的......”孔老爷子砸吧着旱烟,口腔早就习惯了那股子辛辣的味道,眯着的眼睛直直的注视一个方向。

“那你呢?这么些年,也不知道你在外边儿干了些啥,连这你都会了......唉......别人不知道,但咱两可是心知肚明,广明村这个山头,是个福地,山上那个石碑......”他还想继续说,却被孔老爷子一眼瞪了回去,

“我呀,看不上这个地方了,干脆让你捡个便宜!不过你可得帮我一忙,小刀说是去了宁城,三个多月了也没个消息,你那小女儿不是嫁到宁城去了吗?看看能不能帮忙联系联系,哦对了,玉寡妇留了个电话,你帮忙瞅瞅。”说着递过了一张纸条。

老张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孔老爷子,“我就说你老孔,无事不登三宝殿,感情是有事儿求我?这一路憋坏了吧?那小子,看面相就是个出息人儿,你别瞎操心......”

“对了,都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告诉告诉我,那孩子,真的是你捡的?抱他回来那天,你......”老张头伸长了脖子,静候佳音。

孔老爷子狠狠地敲了敲烟锅,吓得老张头连忙缩回脖子,“关你龟儿锤子事!不是我捡的还是你捡的?”

老张头也不再追问,两人虽然是发小,但对方这个态度,显然是有些说不出口的事情,在外混了三十几年,突然带着一个孩子回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逃难?老张头觉得有可能,老孔这么多年照顾那个孩子可谓是无微不至,让老张头想起了县城里听评书的时候某个桥段,好像是三国里一个章回,哦对,白帝城托孤。

哼哼,老张头清了清嗓子,“先说好啊,我那闺女估计清明节会回来看我,到时候我让她当面打电话问问,村里别的人你不放心,我你总该信得过吧?诶不对,老孔,你家那小子不会是跟玉寡妇私奔了吧?那玉寡妇那身段也真是,你妈当年也算是个村花了,可那玉寡妇......啧啧啧...我说瞅着那两有点不对劲,那眼神儿,嘿嘿......”

一烟锅袋敲在了老张头大腿上,疼得他之嘬牙花子,孔老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个老不正经,又来了。

孔老爷子心里清楚,小刀这孩子打小就生了一副好心肠,性子也跟自己相似,只是那座城里的人,肠子里的弯弯绕绕实在是太过深沉,就怕小刀这孩子沉不住气,会吃大亏。

想起那个雪天,自己怀里抱他回来,仅仅一双筷子长的小家伙,现在已经长大成人,多少有些感触,对着远方张了张嘴,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贼老天,小刀跟着我苦了这么多年,你也不曾发发慈悲,今天就当我孔方求你,保佑这孩子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