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她的故事(8)
作者:忧戚玉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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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自己的“真面目”而有的另一重悲哀还得从我认自己为“思想者”的自我定位说起。在我看来,思想者不是一群为一己之私而烦恼的人,他们若身处一个并不以“正义”本身为大的社会里,他们至少是一个渴慕社会公义、痛恨社会黑暗的人。我很愿意看自己为一个“思想者”,或是一个愿意以思想者的标准来表达自己精神追求的人。按理说,这样的我就应该是一个向往光明、渴望那些被我视为真理的普世价值得以广传的人。可是我真实的心态让我觉得可怕。我心底一直潜藏着一个很幽暗的念头――假如有一天现实的一切真如那些所谓追求社会公平与正义的“思想者”的理性和良心所向往的那样发展了,也就是所谓的黄金世界或大同世界真的来临了,我必将丧失了自身存在的价值。站在一切不义对立面的“思想者”的处境正如同作为思想者的鲁迅《影的告别》中的“影”: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呜乎呜乎,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 一个自称痛恨“黑暗”、向往“光明”的思想者将在“光明”真正来到的那一天变得不再有用武之地。虽然这种情况在现实的概率几乎为零,可是我那越来越沉迷于抽象思考的心却总是把这种问题摆在我的良心面前――哪怕我真的在为别人的苦难而流下某种看似高贵的同情之泪了,我的心就真的愿意看到一切人都最终没有不幸了?我是否更害怕自己那看似在为不义而痛心的愤怒再也找不到了对准的矛头?

这些问题看起来是荒谬,它完全就是一种没有现实可能性的抽象设想,可是我却常常被它折磨得喘不过气来。对一个自义的自命思想者而言,一旦审视的目光从他人的灵魂转向自己,真正的痛苦就开始了。之前,我总乐于暗示自己,我因为一种与别人的卑劣有关的痛心而找回了自己失丧了的灵魂,可是当我被迫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就感到实际上真实的我比那些我称之为卑劣者的人更为卑鄙可耻。有时候,我会突然从夜深人静中陷入这种让我汗流浃背的恐惧之中。即使这样,我还是没有走不进对我真实灵魂状态的探究中,只因为我找不到可以依靠的力量支撑我,赐给我足够的勇气去那样做……

大学的前三年,我有不少的事情都值得我去回忆省察。现在因为限于篇幅,我只能提一下那些对我的内心影响最大的经历,比如我去参加余乔(你也认识他了)班上的一次团组织生活这件事。

邀请我去的人是汪昭宇,他以前是李雪菲的男朋友,所以我也认识他。去之前,我还以为他们班有不少“思想觉醒”的人。可事实上,他们班大多数人的状况和我身边的人差不多。他们团支书决定了活动的主题,但是下面大多数人都不买他的账。他们班有些人看起来并不欢迎我这个外班人。其实我从心底里就看不起那些头脑简单,有意鼓噪的人。我蔑视那些不以无知肤浅为耻的人多于同情他们。我想不到的是,当我对这些人表示痛快的蔑视的同时,他们教室有一个人对我颇为高傲的蔑视也表示了蔑视。

大学几年,我没少听到身边同学说我“故作深沉”、“标新立异”之类的嘲讽。即使她们刻薄地说我是变着花样想要勾引男生的时候,我都没有感到自己受到什么致命的打击。我只认为她们是想为自己过于“形而下”的生活找一些拙劣的自我安慰而已。别人没有真正伤到我,但是我却感到我有意不向他人提及季林存在的心思和作为都在伤害自己的良心。有时候,这个受伤的感觉也会变味,以致我病态地觉得,这种因为良心敏感而有的受伤让我感受到一种迷人的挣扎奋战的悲壮美。我的意思是说,即使我曾经有过挣扎和怀疑,但是连这些挣扎与怀疑都是我建构整全自我的方式。当我的“自我”还是整全的时候,我再怎么痛苦都不会到达失魂落魄的地步。内心深处无论有怎样的良心折磨,我都要变着花样肯定自己的良心持守。

我就是在这样的心理状况下参加汪昭宇班上的团组织活动的。在发现他们班里人同样肤浅庸俗的时候,我心里却是真是快意多于痛心。在那个闹哄哄的白天,在那么多人的眼目下,我还是想安安稳稳做一场自己精神超凡的迷梦。可是,在我还没有入梦之前,就有人用大嗓门把我震醒、激怒了。

他们班一个叫吴东的人一番挥洒自如的长篇大论,我句句听得刺耳。这个人读书之多并不亚于我,但是他对人心思的揣度和描摹能力却远远大于我。他对某些思想者的心态作了一番鞭辟入里的讽刺,我感觉他几乎就是在针对性地击打我这样的人。我从前被自己小心维护的“整全自我”几乎就因他的几番高谈阔论而要被破碎掉。我难受至极,真的就是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我觉得他讲得句句在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万分痛苦。吴东当时的言论正是我曾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对自己低语的内容。当可耻心思只被自己发现的时候,我还可以小心掩藏它,对别人做出它并不存在的样子,也能昂首挺胸地走在阳光之下。但是,当可耻心思被别人发现并被揭发出来的时候,我就感到无所适从,第一反应就只能是自欺欺人的否认,以为保守自己的“非凡自我”做垂死的挣扎。

接下来好些天,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无论去哪里,无论做什么,我都提不起劲。我觉得自己确实就是吴东所嘲讽的那些拿思想来满足私欲的半吊子青年自由派,我不敢说所有自由派都是像他说的那样,可是我自己确实就是那种以抽象的“真理追求”来装点自己内在“门面”的人。上大学以来,我有意要维系自己灵魂的高贵和自我的完整。实际上,我这个维系过程也真的很辛苦。但是,我从来不敢把自己的挣扎在一些被我认为浅薄的人的面前,还有在那些视我为自命清高,故作高深的人的面前表现。在这些人面前,我的心灵挣扎不会有任何积极意义,我的挣扎只会被认为藏不住虚伪的活该表现。因为吴东这个人的长篇大论,我再也无法掩藏自己因为追求精神境界而有的迷茫和挫败――我本质是骄傲的,自我的,自私的,但是这一切都掩藏在一种为人“舍己”的幌子之下。很多时候,我为这个世界的苦难的痛心让我觉得安心,但又让我烦躁。本质上,我心灵在爱的感情方面是枯竭的,可是我却有意表现成一副感情炽烈的样子。这样的虚伪可恶,也是令我自己所不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