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她的故事(7)
作者:忧戚玉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990

7

我买书倒是挺痛快,手头的钱就变得很紧张了。我买书那个一发不可收拾的架势几乎让我花钱如流水起来。我的家境早已今非昔比,父亲虽然并不吝惜给我充裕的生活费,可是我在两个方面是很花钱的,一是我的穿衣打扮,二就是书了。我那时候看起来似乎就是单纯的“求知若渴”:对于我看中的书,它们一般印数少,而且还有随时成为禁 书的危险。如果我有幸偶遇这样的书,无论多贵我都会买回来先收藏。当我在经济方面太窘迫时,我还是会向季林开口。季林对我开口向他要钱的态度是,只要我不是把钱和心思花在吸引其他男生上了,他也很乐于给我。每当他这么玩笑似的提醒我的时候,我就信誓旦旦地告诉他,我的钱主要是花在“正道”上,也就是买书上了。我还很自豪地告诉他,我从没有给过任何一个追求我的男生好眼色。我也从来没有疏于向季林强调:有很多男生都向我献过殷勤,但是我都对他们一概冷淡到不近人情的地步,最终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再敢对我抱什么幻想。

季林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痴迷于藏书。我告诉他。我必须要看足够多的书,才能看清楚这个世界的真相,才有足够的分辨真理和谬误的能力,才有为真理立言的能力,才能找到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价值。

“宛亦,你说的‘为真理立言’和我们的未来生活有什么关系?”有一次,季林在电话里问我。

“那是我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我不想沦为庸庸碌碌之辈!如果一定要说什么关系的话,就是说,或许我将来可以用自己的笔杆子来赚钱。假如我们真的落魄要回老家过一种世外桃源的隐居生活的话,在你做田耕的时候,我还可以笔耕不辍;那样,就算我们不出门,也可以在家里数钱……”

“真的可以这样吗?”季林这样问我。从他的语气来看,他竟然有把我的戏言当真的倾向。其实我并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我并没有把自己买书的目的想得那么远,我花大力气买一些不易得的书只是因为我有强烈的想读的**。我有那么强烈的求知欲,主要是因为我想要自己真正配得上一个能被自己看得上眼的“女思想者”的称号。

为了经营自己的女思想者形象,我不惜浪费季林本来就不高的劳动收入。他有两个妹妹在上学,还有一个需要精神治疗的母亲,季林自己也要生活。每次收到他给我的汇款之后,我就感觉自己离精神分裂又近了一步。之前,我一直引以为傲的精神追求要求我注目并批判那些在历史和现实中背弃良知的作为。大多数时候,我的目光也的确是放在发生于历史和现实中的宏大事件中的良知失落上。因为对他人良知失落的批判,哪怕这种批判仅仅存在于我的心里,我便跌入一种精神自义的陷阱里。在这个陷阱里,我自认是这浮华喧嚣世代的另类,我自认通过抨击这个世界某种更容易与社会罪恶为伍的社会制度而怜悯了身处苦难中的人,从而让自己坚守了一种精神理想。这种理想把我和大多数沦为庸碌之辈的人分别开来。

在没有季林的孤独的大学生活中,我就是以这种对自我的积极肯定来自我安慰。不过,更加安慰我孤寂心灵的是我对能遇到与我有相同思想认同的同道的期望。我期望能够安慰我孤寂心灵的同道不可避免只指向了异性。我觉得自己有资格去追求来自异性同道的理解和安慰,我想要从彼此思想相通的惺惺相惜中找到另一种存在的价值。可是当我想起季林,尤其是在看到他寄给我的钱,说要供我去买书的时候,我就感到我自己是卑鄙可耻的。我这个以审判别人的良知来建构自我价值的人,不得不去也审视自己的良心,并为此而感到悲哀和绝望。

我为自己感到悲哀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我心里似乎总有一种想背叛季林、走近别的男生的冲动。一场意外的“精神洗礼”让我对季林的思念淡了下去,我越来越习惯于没有他在我身边的日子。我主动给他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接到他的电话,我也没有太多的兴奋和惊喜,常常是三言两语之后就感到无话可说。我原本知道他在外面不容易,工作辛苦,还常常加班到很晚。可是每次我问他好不好的时候,他因为不想让我担心就总是对我说他很好,要我自己安心学习就好了。有一次,他也跟我说他不想待在南方了,想来到C市找工作,想来到我身边。对此,我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跟他说了一句:“随便你吧……”或许我也有点担心季林来到我身边之后发现我的心思自从进入大学以后就没有真正放在专业学习上,我还有过一两门补考的科目,而且从来都不敢跟季林提起。

我和季林的沟通越来越流于一种表面形式,他不跟我倾吐他的苦,而我也不跟他诉说我的苦――季林的苦是“形而下”的,而我的苦却完全是“形而上”的。我觉得只有“形而下之苦”的他是天真而浅薄的,他不可能真正理解我那些形而上的苦恼和精神困惑。在这种心态下,我又觉得自己有资格到茫茫人海中去寻访我的“灵魂伴侣”。可是每当我站在一个可能成为我“灵魂伴侣”的人身边的时候,我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和我高中时代那些追求者并没有两样,我的心也和高中时代一样――看到他们为我着迷的眼神,我会有一种完全是出于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快 感,也由此越会放任他们在我身上产生幻想。

我不可能让他们真正走近我,可是我却不提前给他们打预防针,反倒很乐意他们从我独来独往的身影中很自然地设想我还是“独身”。我对他们总是一种欲拒还迎的态度――有时候,我也会冲动地想,如果他们又来靠近我,我就顺势接受了他们,短暂地满足了他们恋慕我的心。可是季林给我打来的钱又给我躁动的心泼了一点凉水。我知道,我的情感归宿仍然是只指向季林一个人的,哪怕我看起来不再“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要离开季林,我不能设想这世上还有人可以像他那样不是在我最美而是在我最丑的时候来到我身边。我眼中那些所谓的灵魂伴侣的候选人中,我认定他们无一不是因为看到我的美貌而对我无法忘怀,我绝不相信他们可以在我有初中时代那样胖的时候还能有对我的一片“痴心”。

我就是想鱼和熊掌兼得,既想有季林对我那份执着而包容的爱,又想有与别的男生产生出一种“灵魂”碰撞出火花的感觉。我渴望别人的眼光、渴望有来自有异性的爱,并不是因为我真的缺乏这些东西,而是因为我骨子里那强大的“自我”就喜欢沉陷于别人被我深深影响到的满足中。当我过于沉迷于和别的男生关系的幻想中的时候,我的良心又总是在告诉自己,真实的我其实根本就配不上别人对我的那份痴心,更配不上别人对我情感回应的那份期待和渴慕。只是,我对自己的“良心省察”总是无法深入而持久,因为彻底的“忠于良心”只有在“自我”被完全破碎的情况下才可以做到,而人的本能似乎又是倾向于保护自己的自我不受伤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