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挽联
作者:嫣紫花开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212

沈东陵脑子里一直有一幅画面:一个女子穿着戏服,翘起兰花指,娇怯怯的唱到“苏三离开了洪洞县……”。他就跟在后面,拿着木刀两眼瞪得老大,只听见女子咿咿呀呀渐入佳境,台下掌声如雷,心里羡慕的不得了。

他那时候年纪小,身子不够高,只能乖乖的演个木偶,一句台词也没有,台上一站两三个小时,站的两腿发酸还拼命的记每一个人的台词。现在他已经想不起那女子的模样,只是依稀还记得那个韵味,花名玉堂春的苏三似怨似愁,满心的悲苦都揉进了那尖细的唱词中,简直麻的到了骨子里,让人忍不住心底泛起一些悲意。

沈东陵没有正式唱过戏,等到他到了年龄登台演出的时候,团里大概也觉得一帮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在越来越讲究文化的社会里混饭不容易,便把几个年轻点的小伙都送进了学校。这么些年下来,沈东陵已经忘了大部分的唱词,可终究胡练了好几年,架子还没完全散掉。

沈东陵自从能下床走动之后一直起的很早,做完早饭,就一个人跑到小镇外的树林里,一个人练把式。这里很少有人来,偶尔一两个下田的农家人起初还看的很稀奇,后来也就索然无谓。会翻跟头的跟不少,但翻上一两个就得歇上半天的戏法不看也罢。

沈东陵浑身大汗坐在树下歇息,唱戏也讲究力气,台上一站两三个小时腰不酸腿不软,这得靠基本功。他当时也就是瞧着人家怎么练他怎么练的,根本没个章法,现在身子一弱,更加不行了。

自从那天跟孙三平相互交了底以后,沈东陵就隐约有了些想法。老这么得过且过着也不是个事儿,但像他这样只相当于初中毕业的人能干什么。唱戏,怕是他这辈子没机会再唱一回戏,心散了,再怎么练也练不回当年的满腔热血。

他心中顾虑重重,脸上难免露出点与龄不符的哀伤。和他相仿的年轻人,像李安然,年经轻轻就已经成了几十号警察的头头,也许那是像沈东陵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在追求而不能达到的。人与人有时候就处在一条条的平行线上,看着相近,却不可能有所交集。

三平病了,精神头有些不太好,整天都耸拉着脑袋。城里的兽医也没瞧出什么毛病,看在司机的面子上随便打了一针就不再管它,他那个兽医站主要是给牲口配种,运气好一次能得好几百,犯不着跟一只狗较劲。

三平有时候会到树林里来,以前这里是它的天堂,在这里咬死了不知多少只麻雀。这些天每当三平慢吞吞的出现在树林里时候,沈东陵总是忍不住皱眉头。果然,过不了几分钟,冉冉那个大气咧咧的姑娘准得从某个大树后面冒出头来。这个长的挺漂亮的姑娘认定了他是个不出世的高手,没准就是从少林寺跑出来的,一门心思的想偷师学艺。

沈东陵也不去管她。李安然说她只在这住几天,想临出国的时候去下稻田,感受下十七世纪中叶欧洲盛行的乡土音乐的气息。可这么多天下来,别说是下田了,她连自己带来的吉它都不知道扔到了哪。

“要看,就大大方方的出来看,只要你学的会。”沈东陵被弄的心烦,围着树林小跑了两圈,忍不住冲着远处大声喊。冉冉果然从某个不起眼的树后走了出来,不客气的说道,“这可是你说得。”

“先围着树林跑上十圈,跟在我后面。”冉冉早已欣喜的忍耐不住,赶忙点头,“不许反悔。”

“鬼才反悔。”

冉冉乐呵呵的跟在沈东陵身后小跑起来。她平常喜欢登山,也在学校运动会上拿过名次,跑步自然是小意思。也许是最近懒觉睡多了的缘故,刚跑了两圈,就有点小喘,到五圈的时候,冉冉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但看到沈东陵脸色毫无变化,不由咬了咬牙,姑奶奶我拼了,总不能让他瞧不起不是。

最后的几圈,冉冉已经几乎忘了怎么跑下来的,只觉得嗓子辣的疼,两腿都快麻了。可沈东陵表现的若无其事,还拍了拍手臂,像是在说自己资质太差。

“过来,我现在正式教你。”冉冉一听,大喜之下,浑然忘了刚才的狼狈样,飞快的站了过来。

“好。唱戏呢,最主要的是基本功。基本功打好了,就……”

冉冉猛地停住脚步,打断正准备摆出姿势的沈东陵,“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教你唱戏啊。”

“你什么时候说教我唱戏,不是武功么,飞檐走壁,像小李飞刀的那一种。”

“刚刚说的。飞檐走壁,我倒是在电视上见过,不过我不会。”

“那小李飞刀呢,要不然少林寺随便教一样就行。”冉冉不甘心的追问道。

“不好意思,我都不会。”

“那你会什么?”冉冉崩溃了,眼泪都快挤了出来。

沈东陵咳嗽了两嗓子,认认真真的说道,“我会唱戏。”

半个小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了孙家院里。冉冉一句话不说,推开门就直冲坐在小板凳上的李安然而去。在路上,冉冉逮着什么踢什么,一张怒气冲冲的俏脸标志着她此时的心情很不爽。换了一个人,比如老狐狸似的孙三平,没准就放弃立场好言安慰。但这招对沈东陵不起一点作用。两人之间身份好似隔着一条天河,差异太大,在不报有目的的前提下,他确实没必要对这个从大城市里过来的姑娘好言相待。

孙三平这两天很高兴。等两个姑娘走后,他像沈东陵吹嘘李安然是另一个阿炳,沈东陵笑了笑,反问道,你是说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是饿死街头的命。奇怪的是孙三平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对沈东陵说,要是你真的跟我学了,没准真得上街头要饭,但派出所所长要饭,你也得给的起不是。

传统手艺的没落是不争的事实。无论是二胡还是唱戏,在现今的年代,再出现天桥人山人海的盛世,几乎不可能。孙三平略微有些感慨,沈东陵兴致也不高,两人说了说便散了。

余下的几天里,李安然每天准时来报道。虽然没有正式拜师,孙三平也默认了这个徒弟。不得不说,李安然确实很有天分,短短几天就把二胡拉的像模像样,只把孙三平乐得合不拢嘴

沈东陵也没闲着,他去城里帮孙三平,买了几张白纸,又定了几十米长的白布,趁天黑悄悄走进了小镇上的裁缝铺。这事儿瞒着李安然和冉冉,只有孙老头心知肚明。

孙三平常常一闭上眼睛就感觉有人在叫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好日子可过。他年轻的时候也风光过,死后也不愿太冷清,早早做些打算,总比到时候三小辈们大眼对小眼不知道怎么办强。

晚上孙三平把沈东陵叫进屋里,递过来一个木质的小箱子,“明天你准备准备,去杭州吧。”看着沈东陵有些疑惑,他拍了拍胸口,一口气憋在里面,很是难受。“如果不把这事在闭眼之前办了,就跟欠了谁人情似的,心里老觉得是个遗憾。”,“对了,去了杭州帮我带盒玉酥糕回来,好多年没吃那玩意儿了。”

沈东陵思虑了片刻,点了点头,“你要求还真多。”

孙三平笑道,“你要是明天就死了,就是让全江南最漂亮的姑娘陪你睡一夜,我也豁出这张老脸给你办到。你还别说,我还真给你介绍了个姑娘,二十四岁,比你小一年,是镇东头王阿婆的亲戚,前两天王阿婆来看我的时候说的,人品相貌都不错,等你从杭州回来见上一面,你也老大不小了,可别学我。”

沈东陵嗤之以鼻,一笑了之,孙三平嘴里可没什么好话,估计那姑娘也是个雷死人不偿命的长相,二十四岁,相亲,这个笑话很冷。

都说人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多半是沉默寡言,什么事也不做等着死亡来临。但孙老头似乎兴致还不错,拿出了一张大白纸,不知从哪又摸出了毛笔和一盒浓墨,抬头笑道,“帮我写副挽联怎么样。”

沈东陵思虑了片刻,提起笔来在上面写了一行大字。孙三平摸着下巴仅剩了几根山羊胡笑道,“半生荣辱半生惊,身前无人知。也算通,下面的。”

沈东陵一扔笔,不好意思说道,“下面的不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