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府逗留了几日后，黛玉复又回了荣府。给贾母请安后，便带了紫雪二人进了园子，刚拐过藕香榭，沿着甬路穿过蔷薇花架，远远地便听到怡红院里人声吵嚷，黛玉一皱眉：“怎么这么吵呢？”

紫鹃听了听道：“只怕又是宝二爷惹事了罢！”黛玉亦不答言，主仆三人脚下不停，近了怡红院，往里面瞧去，正好王夫人满面怒容地走到院子里，黛玉忙一闪身，主仆三人躲到了花架后。

只听王夫人一面走一面喝道：“把林之孝的喊了来，赶紧把这个妖精给我处置了！成天打扮得狐媚子似的，想勾引我的宝玉，赶紧撵了出去大家省心。”袭人彩云等一干人跟在后面，均是神色惊慌，面露怯色，众丫鬟媳妇拥着王夫人一时去了。

黛玉思忖道：“看这阵势似乎不小，又有什么事让二舅母如此动怒，怕是不知哪个丫鬟又遭殃了罢，只是怎么不见宝玉呢？”

紫鹃往里瞅了瞅，见袭人等进了屋，于是回首撇嘴道：“宝二爷是个银样蜡枪头，平时挺横的，可真出了事他是不敢在太太面前出口大气的！”雪雁笑道：“紫鹃姐姐最是看不上这位二爷了，潇湘馆有了紫鹃，宝二爷来得也怵头了！”说得黛玉也笑了。

见林之孝家的急匆匆地走了来，紫鹃忙喊了一声：“林大娘！”

林之孝家的一看是黛玉忙停下，含笑问好，黛玉便不解地问道：“林大娘，我刚从王府回来，从这经过，又发生什么事了，方才乱糟糟的，太太看着很生气的样子，听话里的意思象是撵什么人，又是哪个丫头呢？”林之孝家的因和王嬷嬷是亲妯娌，故对黛玉格外高看，私下里很是照顾.

于是一挑眉道：“谁啊，晴雯呗，这丫头，真是不省事，仗着是老太太的人，行事未免太张扬了点，也不知道收敛。得罪人都不知道，宝玉房里的丫鬟那可是个顶个地出挑，平时可全是太太老太太看上的才敢给他放到房里。可她也不看看，如今她是在宝玉房里，不是在老太太身边，况且又是太太理家，这不，又触了太太的霉头，让我叫人来撵出去呢！”

紫鹃忙道：“林大娘，这是怎么说，晴雯犯了什么错被拿到了，那小蹄子除了嘴皮子厉害点，并没什么坏心眼，怎么就？”

林之孝家的看看四周无人，方悄悄道：“姑娘这些日子进宫侍读，也不在府里，府里的事何曾知道呢。我也只是听说，宫里娘娘下旨说把宝姑娘许配给宝二爷了，上面不让传扬，此事虽周密，但终是有点影儿，据说太太告诉了袭人，袭人和怡红院的麝月了，结果被晴雯听到了，不知怎么地便说与宝二爷听了。宝二爷便跑到太太那耍性子，太太急了，着实申斥了宝二爷一顿，说是子虚乌有的事。据说是宝二爷自己嚷嚷是晴雯说出去的。结果太太便恨上晴雯了，听说方才在晴雯房里搜出一件上房里的东西，所以便要撵了！”说着撇撇嘴，如此蹩脚的理由，能唬过谁呢！

哦，黛玉闻言悄悄在紫鹃耳边嘀咕了几句，紫鹃连连点头，杏眸一亮笑道：“姑娘想得周到，如此最好！”黛玉点头一笑。

紫鹃便越性拉着林之孝家往花幛深处更走了几步道：“林大娘，这样罢，晴雯平时和我不错，这丫头的性子我可是了解的，太太也太不近人情了，我替她讨个情如何？”

林之孝家的知道紫鹃如今是王府的人，自是不容小觑，可是毕竟也是个当奴才的，自己何尝有这权利，犹豫道：“紫鹃姑娘，不是大娘我有意拒绝，太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一向看晴雯不顺眼，如同眼中钉肉中刺，晴雯那丫头虽是老太太的人，如今老太太还不知道呢，但即使这次能留下，保不准下次照样捏个错依旧得撵出去，这里面的原因，”

说着瞥了一眼黛玉，黛玉不解何故，紫鹃笑道：“林大娘你误会了，我是想说，晴雯人呢估计是不能留在府里了，但撵了出去她这里又没亲人，方才林姑娘的意思是，大娘且把晴雯悄悄地交与我带出去，回头太太问起便说有人买走了。大娘看如何？”

林之孝家的迟疑了一下道：“也好，就算我做件积德的事罢，我权且把晴雯先带出去罢，紫鹃姑娘得快些来交接才是！”紫鹃向黛玉一点头，随即转身去了。

黛玉和雪雁回到潇湘馆，雪雁笑道：“方才姑娘和紫鹃姐姐嘀咕什么呢，紫鹃姐姐上哪去了，咱们怎么救晴雯啊？”

黛玉瞅着雪雁微微一笑，水眸灿亮，樱唇微启：“平时我看那丫头还不错，只当搭把手罢了，况且她也委实很冤，被主子盯上了，只怕没有好下场，上一次因为蹴鞠的事，那时候想必二舅母便已心存芥蒂了。紫鹃又回王府去办这事了，晴雯的针线好，嘴头又爽利，给姨母当个丫头却是个好的，姨母的脾气也是喜欢这类脾气的，雪雁你说呢？”说着眨着水眸。

雪雁也点头笑道：“这样的安排真是不错，姑娘性子纯善，晴雯好福气！”主仆俩说说笑笑着收拾着，见侍书走了来，笑道：“姑娘回来了，这两日我们姑娘可着实想姑娘呢，既然回来了，林姑娘便过去说会话儿罢！”

黛玉笑道：“你们姑娘好大的架子啊，我这不是才回府吗。想说话不说来潇湘馆，还巴巴地派人来请过去，一看心就不诚！”说着随着侍书来到秋爽斋，未及进门便笑道：“好个探丫头，我回府来不说来见姐姐，我带来的好吃的这次可不给你留了！”

却见探春满面含笑地迎了上来，一脸英气，挽了她走进屋来，却见赵姨娘也在，黛玉微微一笑，并不言语。赵姨妈忙起了身向黛玉问了好，向探春道：“我来了有会儿子了，也该回去了，环儿想必也下学了呢，这些纸笔我先捎过去！”

探春点点头，吩咐侍书收拾，转首将黛玉按到椅子上，黛玉道：“方才从怡红院经过，太太正生气呢，说要撵了晴雯出去，正好林大娘过来，所以耽搁了一会儿子！”

赵姨娘心里一动，不由瞅了黛玉一眼，黛玉仍微微地不解着：“也不知道太太为何如此讨厌晴雯，自上次蹴鞠那事上，想必就存了这心思了！”说着低头品茶，探春摇摇头，微微哂笑道：“谁知道，老太太会调教，丫鬟性子全是爽利的，只是不大投太太的缘。这人要是看人不顺眼，一眼便可！”

见赵姨娘在旁边抱着纸笔发愣，探春奇怪母亲的反应，微一蹙眉道：“姨娘，你发什么愣呢，环儿只怕也下学了呢，你快过去罢！”听了黛玉的一番劝诫，赵姨娘行事说话确实着三不着两的，但比先前母女三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探春虽对自己的生母有了改观，但心里终仍有点疙疙瘩瘩的。

见探春发问，赵姨娘看了看黛玉，眼神闪烁，半晌道：“我是方才听到林姑娘说太太为什么不喜欢晴雯的事，想到了一些先前的事！”

屋中二人闻言一怔，尤其是黛玉，更是纳闷，不由水眸一闪问道：“一些什么事？还扯到当年的事，一下子这么远。”赵姨娘迟疑了一下，探春一摆手，看看四周无人道：“姨娘但讲无妨，我这没有外人！”

赵姨娘复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坐了下来缓缓开口道：“林姑娘，你不觉得晴雯的模样和你长得有些相似吗？”黛玉闻言一怔，随即嫣然一笑：“这我倒注意到了，以前紫鹃也这么说过呢，可是这和她被撵有什么关联吗？”

赵姨娘慢慢道：“有，而且关系还很大呢。说到这事话便长了，这还是当年的旧事呢！”黛玉和探春来了兴趣，黛玉一双妙目水盈盈地盯着赵姨娘。

赵姨娘沉吟了一下，道：“当年，林姑娘的母亲，就是荣府的姑太太，因为一件事和太太交恶，这些年姑嫂二人的关系一直不睦。”

哦，黛玉脸色一凛，还有这等事，自己只从母亲平时的言谈中知道贾府有些势利，但母亲从未说过这些琐事嫌隙，想必是教养所致，母亲毕竟是大家闺秀，长辈间的不快不会对小辈们言明的。

只听赵姨娘道：“记得是太太生下大姑娘一年后，周姨娘也怀了孕，太太这人表面慈善，但内里阴狠。周姨娘在我之前被老爷收房，她性子温和柔顺，又因有孕所以更加得了老爷欢心，老爷当时也是欢喜得很，说太医给诊了怀的是男胎，断胎这事谁知是真是假呢，或许是老爷心切追问，也许是太医为讨老爷的喜欢随口一说，反正老爷是当了真了，非常高兴。太太听说了，便暗里妒忌上了！”

黛玉和探春二人彼此望了望，问道：“然后呢？”赵姨娘继续道：“太太表面上做好人，吃斋念佛保佑周姨娘能为贾家生个男丁，暗里却命陪房周瑞家的下了坠胎药，结果真的一个刚成形的男胎被打了下来。老爷大怒，但也无可奈何只是怨自己命不济，因当时太医也说过周姨娘气血不足，一定要好好保胎的话。当时姑太太尚未进宫，发觉此事蹊跷，后来通过一些致蛛丝马迹察觉是太太干的事，姑太太没有声张，只是暗里告诫太太为人要和善，一切以和为贵。这件事老太太都不知情。太太有把柄在姑太太手里，于是便暗里恨上了姑太太！”

赵姨娘说到此脸色有些忿然，微微撇着嘴继续道：“周姨娘的身子坠胎后，便一直很弱，虽慢慢地调理着，但始终没能恢复到先前的样子，所以也一直没有再做胎。后来，太太又怀了大爷，最后得偿夙愿，生的果然是儿子，这样她心里便宽慰了，后来我被老爷收了房有了喜以后，太太也不甚在意了，而且第一胎生的又是个女儿，所以她更是放心了。但当年的那些事，我和周姨娘是知晓的！”

说着撇撇嘴：“后来珠大爷刚成亲一年便去了，蔫知不是报应呢，虽然后来又有了宝玉，但自小便被老太太带在身边，太太这个当娘的反而退后一步，鲜有机会和儿子亲近！”

原来当年母亲和二舅母之间还有这些芥蒂，黛玉秀眉微蹙，不觉沉吟，半晌方道：“看来这些年母亲和二舅母之间的关系不曾改善过？”赵姨娘点点头：“是啊，记得当初姑太太去世后，太太暗地里很是趁愿呢，姑娘自来到荣府，姑娘和姑太太有几分相似，而且性子比姑太太更强，太太看到，心里岂有不介意的！”

旁边探春听着似有些明白了，一拧眉道：“太太既然不喜林姐姐，那晴雯又和林姐姐有几分相似，老太太疼林姐姐太太不好过问，但晴雯只是个奴才，所以，便把一腔怨气撒在了晴雯身上，这倒说得过去，况且太太的为人，一向不大喜欢这种性子的人。所以，晴雯倒是有些无辜的。”

黛玉问道：“这些年老爷就没怀疑过太太吗？”赵姨娘摇摇头：“老爷为人喜欢清静，而且最烦这些俗务了，府里的事能不管便不管，更何况这些琐碎的家务事，更是怵头，再说如今他是儿女双全，何况当年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姑太太既然想息事宁人，自然不会说出来，我一个奴才，说了别人也不信，况且，这些年我的名声也不佳！”

说着声音低下去，眼神有些躲闪着，探春脸色有些不大自然起来，拧着眉不吭声。

黛玉微微一笑：“姨娘，或许唯有如此，越是胡搅蛮缠，别人越以为你不可理喻，你的话便更没人信，所以太太反而对你放松警惕，其实这倒是一种避祸的法子，不知姨娘是不是这种心理？”

赵姨娘一滞，她没想到黛玉小不年纪竟然一眼看穿了她的用意，不觉看看探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自然地掩饰着道：“林姑娘说哪里话，我一个奴才，没啥见识，太太看我不顺眼也是正常的，探春丫头自小有老太太调理着，环儿如今也能上学了，我还闹腾啥呢，为了儿女当母亲的自然啥也不在乎的！”

一面偷眼觑了觑探春的脸色，探春笑容一滞，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去，赵姨娘心里微微失落，可今当着女儿的面说出心里话，亦有丝欣慰。

立起身来向着黛玉道：“环儿只怕等着我回去呢，我先去了啊林姑娘！”黛玉微微点点头，赵姨娘看看探春，抱起纸笔迟疑了一下向黛玉道：“以后姑娘在府里千万要当心着点！”说着转身去了。

看看背身而立的探春，黛玉似自言自语着：“想不到这里面竟有如此多的端倪，看来以后我真的得谨言慎行了！”

探春回过头来，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唉，几时能离这里就清静了，为什么我不是男儿身呢，这辈子被困在这有限的闺阁内，这些事真让人烦闷！”

黛玉闻言哑然失笑：“怎么，又生出什么凌云壮志来了，人生于世，岂有女子有烦恼，你以为男人就没有吗，众生平等，没有烦恼是不可能的。”不由想到水溶临行前清眸中的一丝隐忧，莫名地心有些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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