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色彩艳丽明快的惊鸿山庄比起来,药王谷显得较为淡寡苍白,惊鸿山庄多栽种幽香花木,药王谷却种了一片又一片的草药。
云卿很喜欢药王谷弥漫的那一股淡淡草药气息,总是让人提神醒脑,精神百倍。
乔屿养了几只百灵,小巧灵通,没事儿就欢脱地扑腾着翅膀站在檐角上放声高歌。云卿听着清脆的歌声,闻着定神的药香,心气却越来越浮躁,常常是扒了两口饭就自己闷在房里,一整天能够不说一句话。
她的各种表现十分惹人嫌,你想要同她好好讲话,她却只顾低着头发呆,一副游离神外的模样。你想要逗她开心,她却只会抬起头恹恹看你一眼,让你也觉得没趣。
乔屿只当不知,依旧待她温柔耐心。
乔屿如此,云卿心里不是不愧疚的,行为却依旧同想法背道而驰。
终于有一天,葶苈忍不住了,一掌拍响云卿房里的桌子,桌上茶具俱跳起来抖了抖,气势十足。
饶是如此,云卿的全副心思还是在窗外的细雨之上。
葶苈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要上去踹她一脚,她才会有点儿反应。
最终葶苈也是没辙,将信放在桌上,出去之前说了一句:“云姑娘,我们公子不欠你什么。”
这句话云卿听进去了,笑笑,乔屿当然不欠她什么,是她欠了乔屿。
信是从惊鸿山庄来的,云泽给她写的。
开头写了一大堆如何如何想念她,中间又写了一大堆她不在他如何如何难受。被漫天废话掩盖的三件不那么废话的事:其一,连渊得知云曦继任相思门门主,将云曦逐出惊鸿山庄。其二,云筝与颜如玉情投意合,预备结下两姓之好。其三,江三爷亲自上门,为其女江映月向云亭说亲。
看到这儿,云卿将信一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拾好了包袱,在开门的那一瞬却差点儿撞上乔屿。
乔屿看着她肩上的包袱,微笑道:“我还在想,你究竟还能再忍几天。”
云卿不语。
乔屿又道:“云姑娘想要食言失信于乔某吗?”
他叫她“云姑娘”,想来波澜不惊的语气下,怒气已然翻涌。
云卿对他有愧,连正视他的眼睛也做不到,只低声说:“我原就不是将诺言看得很重的人,就算叫我发下毒誓,情急之下,我也可以违背。”
“情急之下,情急之下。”乔屿将这个词含在齿间重复了几遍,像在细细品味,却只品出了苦涩辛酸。
云卿有些不忍,却也知道自己是个顶自私的人,既然已经伤害别人,便不在乎多彻底。
她绕过乔屿想要离开,乔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抬起一双温玉美目看她,艰涩道:“若是我不让你走呢?”
云卿也认真看他,道:“你拦不住我。”
乔屿当然拦不住她,又有谁能拦住她呢?
乔屿在她眼睛里看见前所未有的炽热和坚决,那是一个将死之人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执着与渴望。可他不是她那根稻草。
不,也许曾经是。
但也只是曾经罢了。
于是乔屿便缓缓地松了手,垂下眼睑笑了,长长的睫毛像垂死的蝶翼扑扇下来,细致的眼角像枯萎的木槿凋垂下来,他笑得简直让云卿想哭。
云卿面无表情,听他说:“落花留不住流水,乔屿留不住云卿;夜空留不住流星,乔屿留不住云卿;眼眶留不住泪水,乔屿留不住云卿。古来万事皆如此,我也强求不得。
“可就算落花留住流水、夜空留住流星、眼眶留住眼泪,我也留不住你。”
他语气哀恸又轻松,像是困惑又像是勘破。
云卿眼睛霎时红了,别过脸去不让他看见。
而下一瞬他的语气又正常起来,偏头看向这一场应景至极的雨幕,淡淡道:“这雨要下一会儿,你若等不及雨停,便带上伞吧。”
云卿反其道而行之,走到雨中,让大雨冲刷再也忍耐不住的眼泪,雨打湿了她的白裳,让她的黑发贴在脸上。
她站在雨里声嘶力竭地对乔屿大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真的,很对不起。
乔屿站在雨打不到的屋檐下,含笑看她,眼角微微湿润。
云卿赶回了惊鸿山庄,日夜兼程,快马加鞭。
云泽看见她第一眼就乐了,说:“您这是刚从牢里放出来呢?”
云卿没空搭理他,披着满身泥泞,戴着满身尘气,回来了也不去见连渊,气势汹汹地往云亭房里跑,头一回不敲门,胆大包天地把门给踹开了。
云亭在房里,在桌前,一手衣料,一手针线,专心致志地缝着衣裳。
云卿以为自己看错了,抬起脏兮兮的手用力揉了揉疲惫酸涩的眼睛,再看,他还是在做绣活。
于是她连自己回来干什么都忘了,语气惊讶仿佛见到神迹,“大哥,你、你、你干嘛呢?”
云亭稀松平常地答道:“做衣裳。”
“做什么衣裳啊?”
“嫁衣。”
这两个字无端让云卿紧张起来,正想再问,云亭终于从针线中抬起头,上下打量她一眼,冷漠的脸上带了三分笑,道:“好孩子,你这是挖煤去了?”
云卿撇嘴:“我这不是赶着回来见你吗?”
云亭又问:“我好好的,做什么要赶着回来见我?”
这下云卿记起正事来了,严肃看着云亭,一字一句道:“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云卿说得再郑重认真不过,云亭却十分不解意地笑了,看着云卿像世故大人看着懵懂孩童、像超脱神祇看着俗世凡人。
他道:“莫说两意,我却是连一意也没有的。”
他当然不会答应江三爷的说亲,顺带也将云卿那扇门给关上了,一点儿不偏私,公正得很。
云卿心里生出一股与敌人同归于尽快感和悲壮,一时五味杂陈。
她走到云亭身边,想要靠近一些看清他正在缝的嫁衣,云亭却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道:“你身上脏,离我远一些。”
云卿不知死活地又靠过去,腆着脸直接蹭在他身上,云亭脸色不大好看,却也未伸手将她赶走,身子微微僵硬,复又低下头去绣嫁衣。
云卿别扭地问道:“哥哥,这嫁衣是给谁绣的?”
云亭手指捏着针线十分灵活,淡淡道:“不是给谁绣的。”
云卿疑惑:“不是给谁绣的你绣它作甚?”
云亭只答一声“闲来无事”,嫌她过于聒噪,将她打发出去。
江三爷是连渊的故人,至于是有仇还是有恩的故人那又是另一桩晦涩旧事了。只知道连渊在得知江三爷来意后避而不见,似是冷淡抗拒,却吩咐云亭亲去接见,又像是想要成全江三爷心愿。
然而云亭却不愿意。
江三爷有些恼意,坐在堂上冷淡了神色,锐利地审视这个单薄少年,道:“寻常公子至你这个年纪早已娶妻生子,你却打算孑然一身吗?”
云亭只平静道:“江姑娘貌美如花、品性温良,当配良人,云亭自问齐大非偶。”
江三爷自然不会相信他这一套说辞,心思一转,放下了手中的茶,道:“究竟是因为齐大非偶,还是你心里藏了别的女子?”
云亭笑,目光再真挚不过地回视,道:“无论因为齐大非偶还是心有所属,结果都是一样。”
结果他都不会娶他的掌上明珠。
江三爷心有不甘,他运筹帷幄大半生,事无巨细地抓在掌心,整个江湖,不分黑白两道,不看他面子的要看钱面子,走到哪里不是受尽奉承听尽好话?他欲将爱女下嫁,却被一不识好歹的晚辈忤逆。
云亭心下有些哀恸,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江三爷请放心,云亭,终身不娶。”
江三爷鹰隼般的眼眸缓缓眯起,视线锐利冷漠得不像话,低沉问道:“来日若是有违此言,打了江某人的脸,又当如何?”
云亭平缓开口,道:“若是有违此言,便叫云亭不得好死。”
江三爷嘴角露出一丝古怪至极的笑,他说:“不,若你有违此言,便叫你的心上人不得好死。”
云亭怔住,江三爷大笑着离去。
他的女儿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
云泽给云卿讲了一个粗略版本,关于云亭拒绝江家求亲。
讲完之后挤眉弄眼地拍着云卿的肩膀道:“这下可安心了吧,别人抢不走你的哥哥。”
云卿面无表情道:“三哥,你笑得脸都要歪了。”
歪脸的三哥立即收了笑,摇头叹息死丫头不可教也。
死丫头何止不可教,还很不识趣。
云筝同颜如玉大婚在即,万事俱备,只待云决回来一家人到齐便成亲。小两口正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时候,云卿十分不会看人脸色,同他二人一起在院里坐着,人家说什么她都能插上两句。
比如说云筝赞美这桃花开得极好,颜如玉正要张嘴附和,云卿就说:“好什么好呀,都快谢光了。”
云筝:“......”
颜如玉:“......”
颜如玉提议让云筝弹琴、自己吹箫,二人合奏一曲《渔樵问答》,云筝正要应承,云卿就说:“不行,你们太吵了,我怎么写话本子啊?”
她还没放弃她的文学巨著《瑞霭非烟》,端着纸砚趴在石桌上奋笔疾书。
云筝:“......”
颜如玉:“......”
云筝咳了一声,略有些尴尬道:“阿卿......外面风大,怕吹了你的宣纸,你何不回房去写呢?”
云卿拒绝:“没事儿,我拿砚台压着呢,吹不了。房里闷,我就待这儿。”
瞧这讨人厌的丫头!云筝、颜如玉相顾无言。
这时云泽在房里终于听不下去了,一阵风般吹出来,拎起云卿同她的纸砚往房里扔,不顾云卿的抗议,对云筝、颜如玉道:“二哥、二嫂,你们继续,我替你们解决这个不识趣的死丫头!”
于众人眼里,云筝同颜如玉真是再般配不过的一对。
他俩一个温柔、一个婉约;一个英俊、一个貌美;一个饱读诗书、一个知书达理。
云筝弹琴时,颜如玉便取了萧前来应和,仙乐阵阵,如鸣佩环。
颜如玉静坐桃花树下时,云筝便取了笔墨来挥毫作画,妙笔丹青,栩栩如生。
他俩并不需要过多地交谈,相视一眼便传达出千言万语,相视而笑便了解对方心意。世上也许还能找到比凤更适合凰的物种,也许还能找到比鸳更适合鸯的物种,又去哪里找比云筝更加适合颜如玉的人呢?
兴许这便是诗里说的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