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止
作者:山神金鳞      更新:2019-10-26 06:58      字数:4446

卜姽在鸽所停留了一个时辰多,和她手底下的人通读了所有账目过册,还打开所有仓库,一一清点。

芝琢带着醒石和纳罕府的财宝招摇过市,百姓们围在路边只敢目视地面,他们头顶的太阳毒辣地转着一般,鼻尖的汗水几乎要滴落。

她一路回到金宫,把醒石交给桑葚,桑葚打开盒子一看,忍不住摸了摸那鸡血石一般血红的醒石,醒石似乎感受到旧主的气息,萤光忽闪一下。

桑葚把醒石戴到脖子上,让芝琢坐下,把盘子里切好的牛蹄肉递给她:“辛苦了,芝琢。”

芝琢笑道:“这点事不算什么。”

“这些钱财都用来安抚因战事受害的民众。”桑葚把胡椒粉递给她。

芝琢自始至终并未解开盔甲、甲胄外衫、所佩戴的刀剑。

按理说国主皇帝的宫殿里,臣子都要卸下武器,这是出于国主的安全考虑。

芝琢只喜欢洒一丁点胡椒粉,更喜加糖吃牛肉,桑葚还给她倒酒。

芝琢被所有旧臣奉承、吹捧,自己也明白了现在桑姬升为皇帝,而自己是臣子的巨大鸿沟。

桑葚按着她的手,看着芝琢的眼睛。

“芝琢,我们永远是朋友,充其量是武士的结交。

我不会一直做这里的皇帝,我只是要改良这里。我要去化归山洞,找我的母亲。

你就在这里继续做官为将,在你的母国好好生活。”

芝琢嘴里的肉艰难地咽下去:“陛下....大人,你不要我了吗?”

桑葚道:“可是这里是你的母国,你在这里建功立业,开创一片天地是最好的。”

“大人不懂。”芝琢放下餐刀,攥紧拳头,“我是没有母国的人。我从小就没有什么亲人陪着我,一个人飘零久,只是因为无法偷渡去文朝,所以留在这里。

我可以和大人说心里话,我在武馆遭受过十几次男教头和武士的骚扰,我被催促生育,也就是赶鸭子上架。

我一直企盼,拥有生育能力的人应该自己决定,就像一个人如果决定饿死,别人也没资格管束一样。

可是生育和子嗣一直都是国之基石,我是被利用的人,我不喜欢斥女贰国,我不喜欢神教。

大人,我听你在神山里被山神点化的那些故事,才知道原来世上存在着人族和魔人这两种,我也知道,原来嫁娶并非世间天伦。

我虽然不知道原来的真正人族是如何生活,但我向往。我想和大人一起去那个真正然我做自己主宰的地方。

斥女贰国现在积患已深,大人,这不是一时就能改过来的,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地方。”

她长篇大论倾诉衷肠的时候,桑葚目光渐渐坚定。

她握住芝琢的手:“芝琢,自从庆羊去世,我就发誓,不会让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变成第二个庆羊。你们想怎样,我都支持。

哪怕我不支持你跟着我四处奔波,如果是你的选择,我也支持你,不会强迫你。”

芝琢低下头:“大人,您原来通神贤者府里的白狮,已经给您带来了。”

那母狮浑身白毛,神模妖相。

它被锁链牵着踱步进大殿,侍卫们都吓了一跳,桑葚抚摸它的后背,它打了几个哆嗦,抖抖皮毛,然后舒服地卧在桑葚脚边。

照珠将军、照世王爷见到了斋仪王爷,但斋仪王爷一片衰相。

“什么?她竟然拿走了统领大军的军符?”

照世王爷差点没气死过去。

“怎能如此?”照珠将军也不可置信。

斋仪王爷道:“原本我的军符,被京寇夺走。桑姬派一只妖魔救了我,她杀了京寇头目,把军符也拿在手里。现在她的确掌握整个大权了。”

“叔叔,一定有办法对付她的。”照珠将军说完,就被斋仪王爷呵斥:“你以为她和我们翻脸了吗?并没有,她告诉我,她要皇帝的位子,但马上就要去管别的事。

如果我听从她一段时间,她两个月后,就把皇帝位子让给我。”

“这....哥哥....”照世王爷忍不住咬手指,“她这是什么意思,过一把当皇帝的瘾?”

夜已深,卜姽还是没有归家。

三个传令官早就回营了,大曲将军府原本张灯结彩,现在只剩一地冷僵。

族老们终于明白,真正的敌意不是非要回来和他们大吵大闹,那样或许还有可能冰释前嫌。

她只是在耍他们而已。

耍她的叔叔、伯伯、堂哥堂弟,耍他们所有人。

族长们看着坐在椅子上一脸颓废的卜丙,叹息道:“卜丙,你不要太过伤心。”

卜丙想起柯珈,突然掩面哭了。

他的肩膀一抽一抽,就像白天时他妻子看见他拿刀回来要砍他时,一样的抽泣和颤抖。

那时,卜丙举起刀,用告诫一般的语气说。

“柯珈,你永远是我的妻子。”

——所以你就为了我的前途先用死亡来显示我们全家对卜姽的诚意吧。

反正是她欺压卜姽,自始至终都只有她。

他们这些默认的帮凶,也可以摇身一变成为无知的义士。

但是卜姽却又回来了,她带着一身风餐露宿般的疲累,带着一队抱着书市书册的士卒,直接开进了将军府。

将军府的老爷们连忙吩咐奴婢把菜热了,点上烛火灯笼,乐工大奏,却不想卜姽站到院子里立喝一声:“都给我肃静——”

“将军,你许多时日没有回家,祖父很想你。”

族长走出来,卜姽看他一眼,抽回眼神:“我此番归家,要在家中住宿一夜,诸位烦请替我操劳些许。

我被圣上委托,改办鸽所书市等业,事务繁忙,就不与诸位一同用餐了。把我的酒菜抬到我的屋子里即可,这些士卒,也劳烦招待。”

族老们噤声点头,不敢造次。

以往卜姽的葬礼,大家都心知肚明,如今成了不可说的忌讳。

她直接大踏步回到自己原来的院子,只见兄长卜丙站在当院门口对自己行礼,夜色下,兄长的脸些许沧桑。

他深情地喊了一声“妹妹”然后卜姽身边的侍卫大怒:“怎无尊敬?此乃圣上御封大将军,岂容你放肆?”

卜丙哑然,脸上带上几分自嘲和羞意。

卜姽的眼睛又黑又亮,她编着比草原男儿还简洁的辫子,一股股辫子随意地贴在脸上,毫无头饰发箍,一身轻骑豪铠,满目空寂沧桑,和以前的卜姽判若两人。

“大....大将军....”卜丙只得行礼口称将军,然后说道,“将军,难道以往的隔阂就让将军不认我这个亲哥哥了吗?

以往的仇怨,尽数随烟去吧。柯珈她已经、不在了。”

如果直接勒死柯珈留她全尸可能不会让卜姽大快人心。

家奴们直接把白天被他砍死、已经血涸身僵的柯珈尸体抬了出来。

卜姽看到柯珈身上的白布,然后家奴们掀开,就见她嫂子瞪着浑圆的恐惧双眼,满面仓皇,浑身是血,而且已经死了很久,约莫还有臭味袭来。

“你为何....”

卜姽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兄长竟然、竟然如此残忍,冷心冷肺,曾经她一声不发就被去世了,现在柯珈无利用价值,已被斩杀来取悦自己。

卜姽悲然离开,她的侍从军撞开卜丙肩膀,卜丙在后面喊:“妹妹,你难道把柯珈当作亲人?她只是外嫁来的女人,你我才是亲兄妹,哥哥知错了,哥哥手刃这个毒妇,以后哥哥全心全意对你好。”

“如果我现在无名无利呢?”卜姽停在门边,凄笑道,“就如曾经的我,哥哥可曾一丝一毫向着过我?

如果桑姬圣上落败,我想家人们也不会去抢救我这个将军府的女儿,而是给我再办一场葬礼吧。”

那场葬礼,彻彻底底伤透了卜姽的心。她那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生死大权,也不由自己决定。

“只是那场掩人耳目,为了保护你的葬礼,你就这般记恨全家?”卜丙也有些恼了,“妹妹,你怎么能如此无情?

祖父叔伯为了你回家,特地给你买来文朝的鱼,鲜炸烹烤,一口也不吃,只等着你,这难道还不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吗?”

“是啊,这是亲情。我十几年来,以前从不曾奢望被他们怜爱关注半点,如今这么好,折煞我了。

兄长不必赘述,我这次回家,只是祭奠母亲,也想好好见一见父亲。”

卜姽冷笑着踢门而入,把门甩的很响。

但卜丙并不后悔杀掉柯珈,他认为柯珈活着,卜姽甚至不会回来。

她肯定听说柯珈死了,才回来的。

“大曲将军在白天找过我,要见大人,被我打发了。”桑葚和邕什、芝琢等两百多个近身武士正在吃饭,邕什喝着酒说道,“然而他却不回府,在宫外住着,说每日都要来跪拜求恩,卜姽已经回去了,不知道怎么样。”

桑葚吃着肉道:“明天见一见吧,现在能拉拢就拉拢。

新教令、废奴令、女工令、无婚令都需要他们的支持。还有诸项轻税令、开市令、少生令、除恶令,等等繁杂,皆需贵族助力,推波助澜。”

新教普及,废除奴隶,女性可以外出工作,取消嫁娶。

以及轻税、大大打开和文朝的贸易、鼓励通商、禁止多生、灭除地痞恶匪等等律令。

新教已经被桑葚玩了一把鸠占鹊巢,敬母神,以往一切轻视妇女、践踏百姓、道德绑架的故事全部消除,把桑姬灭除旧教的故事写成夸大其词的神话故事。

矫枉必须过正。要打败龙使的威严,就要有一个比它还强大的神话。

“好。”

邕什一整个白天都在管军伍武士、朝堂众臣的事,搜家、查抄、取消两差之考、收拢军力,忙的不亦乐乎。

贤人们和桑葚已经讨论很久,每一项颁布的条令都经过反复推敲。

“但是嫁娶为什么要取消啊?”一个女武士问。

这两百多个女武士,现在尽数鱼跃龙门。她们从败走京城、人人喊打的通缉囚徒,变成了别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帝宫红人。

她们跟桑葚出生入死,这就是她们应得的华贵。

桑葚道:“嫁娶历来是两姓结交,琐事缠身,不得痛快。

史书记载,最初的嫁娶都是各国的王强行催令,民间若有不从,立刻连坐发配囚刑。百姓无力抵抗,只得嫁娶。

嫁娶之家,锁住妇女,无力参与广阔天地,只能相守一方锅台,替人绵延子嗣,没有自身主导。

除了嫁娶,妇女才有抬头之日,否则永远是将要嫁人的、和已经嫁人的。”

武士们已经知道山神的故事,纷纷点头默然。

虽然听起来很铁腕无情,但她们都支持都认可。

桑葚准备吃掉日落城,并没杀刑瀑和刑庭。第二日她就举办登基大典,有些仓促,也没有特地准备劳民伤财,但昭告天下。

卜姽大清早离开将军府,众人山呼告别,翘首以盼。

登基大典结束,立刻由照世王爷亲自吹起号角,普天之下都知道庆羊将军的葬礼有多盛大。

卜姽又回家,这次更是豪奢宴席,美男环绕,她也有些动心,但想到自己葬礼的事,就推开美男愤而饮酒。

叔伯们私底下议论:“她是不是还在生气葬礼的事啊?”

“何必呢,只是无奈之举。”

“小侄女儿脾气怎么这么大,现在登上高位就不知道姓甚名谁了,我永远是她大伯,她就得尊称我大伯。”

众人都不解,为什么卜姽脾气这么大,非要记恨葬礼一辈子。

不就是给她办了场葬礼,对外宣称她死了吗,他们都知错了,她还想怎样。

卜姽在府里处理完事情,才看到自己父亲和嫡生的兄长回来,大曲将军和小曲将军面如土色,想起桑葚的话,就感觉要翻天覆地的悲凉和困惑。

卜姽唯独在意自己的父亲,他曾力排众议给她牛羊牧田,虽然后来被嫂嫂抢了。

他曾放言“我的女儿,我说可以不嫁人,就是不用嫁人!”让她可以专心祭奠母亲,并且掌握了自己的自由。

“父亲,辛苦了。”

卜姽在亲戚们震惊的目光下,殷勤地给父亲倒酒。

大曲将军坐在席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那场葬礼,是大曲将军一力主持的。

卜姽和她的父亲都想选择性遗忘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