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对错是非难细辨 3
作者:俞杭      更新:2019-09-24 02:43      字数:3137

他轻手轻脚出了于家大门,先从地上抓了些烂泥涂到脸上,又打乱头发,故意弄成蓬头垢面的样子,看四周静寂无人,便施展轻功,走了不长不短的一小截路,才找人问高骈的官署所在。连着问了数十个人,却没一个知道的。

他正为此愁闷不已,忽有一位将军模样的人物走到他面前,声若巨雷般问道:“小兄弟,你要找的是高骈高大人么?”

程在天初听“小兄弟”三字时,本来觉得十分亲切,但猛地想起自己成了朝廷要犯,又见那人虎体熊腰,不敢对其掉以轻心,便问道:“请问阁下是?”那人道:“在下梁缵,现为高大人的副将。小兄弟尽管像个花脸猫一样,但穿着却挺讲究,看来也是非富则贵。不知道你是高大人哪位亲友?”

程在天道:“晚辈……晚辈是高大人的远房亲戚。寒舍值钱的东西都被贼寇抢光了,只好来投靠高大人。”梁缵怒道:“什么贼寇如此大胆,竟连你的东西也敢抢?这真是不把高大人放在眼内了。小兄弟,咱们这就去见高大人,让他帮你出气。”

程在天心想:“高骈,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脸上却满带微笑,道:“有劳梁将军带路!”梁缵道:“小兄弟何必客气!我也正要见一见高大人,顺路带你去便是了。”

程在天道:“要走多久才能见到高大人?”梁缵道:“他也在泸州城内,很快就能见到了。你不知道,泸州原本是属东川的,西川节度使管不着。但高大人本事大,正所谓‘能者多劳’,管一管泸州也不算什么。”

程在天一边跟着梁缵,一边想:“这个将官胆子真大,身边一个兵士也不带!要是高骈也跟他一样,那我杀高骈就容易多了。”

走不多时,两人跟一支大军迎面相遇。那支大军旗帜鲜明、浩浩荡荡,只能看见头,看不见尾。为首一人坐在白色宝驹上,华冠丽服、相貌堂堂,正是高骈。程在天又怒又喜,暗想:“高骈,这是天要亡你!”

梁缵见了高骈,浑身一抖,想上前行礼。程在天却骤然一跃,在空中以极快的手法拔剑,落到高骈面前时,长剑早架到了高骈的脖子上。

全军将士惊愕莫名。梁缵稳住军心,让全军把程在天围在正中央,叫道:“小兄弟,你……你到底是什么来头?”程在天道:“高大人也见过在下,不妨让他亲自认一认!”右手握着剑一刻也不松开,左手却把脸上的泥水沾到高骈脸上。

高骈眼睁睁看着自己受辱,却丝毫不敢反抗,等到自己的脸脏臭不堪时,终于认出了程在天。

高骈认出了他,反倒不再颤抖,叫道:“原来是你这犯上作乱的草寇。你哥哥已然伏法,你还不乖乖跪下饶命,还敢挟持本官?”端的是声激气昂。程在天道:“你不提起我哥哥,我倒忘了。我哥哥这一笔血债,也要算到你头上!前前后后算起来,你便死十次、死一百次,都嫌太少。”

高骈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凛然道:“我为国事而死,死得其所!你快下手罢!”梁缵和将士们连呼住手。程在天道:“我娘和阿恭在哪里?你把他们交出来,或许我能免你一死。”

高骈听说自己仍有生望,心想:“我犯不着为了无关紧要的人,把自己的命给丢了。”马上换了一副嘴脸,说道:“壮士不必担心。令慈暂且囚在大牢里,只要本官传一声令,随时都能放人。”说完心里却无比惋惜:他当初把程母、阿恭抓走,本来是想借此要挟程在天,引程在天跳进他设好的圈套,谁知今日却让程在天挟持住了他,一切算计皆付东流。

程在天喝道:“快把她放了,带到这里来。要是她有个好歹,你也休想活命!”高骈道:“是,是。”便让梁缵派人带上西川节度使旌节去传令。

程在天又问:“阿恭呢?”高骈道:“阿恭……阿恭又是哪位?”他向来目高于顶,怎会记得阿恭这么一个奴仆的名字?

程在天道:“你想装不认识么?阿恭是我家里唯一一个仆人,你把他关到哪里去了?”高骈道:“他……他……”梁缵道:“壮士,这个我倒清楚。他免于一死,被抓去西川军里头充军了。只不过他懦弱得过了头,军士个个都欺凌他。他不堪忍受,一个月前便自杀啦。”高骈怒道:“你……你瞎说什么?住嘴!”

程在天自言自语:“阿恭……阿恭也死了?”悲从中来。虽说自己跟阿恭性子不大相投,又因主仆之分较少说话,但想到阿恭忠心不二,在程家穷困潦倒之际仍不离不弃,如今却撒手人寰,不由得流下了数滴热泪。

眼泪滑到脸颊时,忽又觉得不妥,不愿在高骈这个仇人面前示弱,很快便将眼泪擦干了。

程在天狠狠瞪着高骈,一言不发。梁缵为高骈求情:“高大人忠君爱国,有人造反,他断不能坐视不理。壮士,世道这么乱,大家活着都不容易,你多体谅体谅就好了。”程在天道:“体谅?我从来没造反,想也没想过。他平白无故陷害我,叫我怎么体谅?”

高骈道:“壮士,恕本官直言:你或许未曾造反,但你的兄长造反却是证据确凿,你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人造反,依照律法九族都要受诛,你本人造反与否,又何必考究?”程在天愤愤地道:“那就是律法的不对!”高骈道:“说得正是!本朝律法,的确有不对的地方,连本官也看不过眼。但是本官总不能因情枉法……”

程在天道:“那我爹呢?难道他也犯了死罪,‘依律当斩’?”

高骈道:“壮士,容我向你说个清楚!当时南诏接连攻陷了西川许多州县,势头甚猛。西川军备松弛,兵力又不够,仓促间哪里应对得了?本官百般无奈,唯有到各处州县抽壮丁。

“令尊爱民如子,却对兵事一无所知,不肯抽壮丁。壮士想一想,要是城池守不住,让南诏军杀了进来,城中百姓还能活么?令尊公然抗命,只为救一群壮丁,却置全城百姓于不顾,未免因小失大。

“本官不知把他劝了多少次,始终未能劝服他,而战事紧急,实在是等不起,只能把他杀了,舍此别无他法。”

程在天默然良久,又问道:“那……唐门的弟兄呢?你要抓人也罢了,非要杀人不可么?”高骈大叫道:“冤枉!本官原来无意伤及他们,是他们抗拒天兵在先,众将士才还击的。”梁缵道:“壮士,高大人所言句句不假,你若是信得过我,我可以作证。”有不少将士也高声附和。程在天一时无言。

便在此时,程在天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声音:“天儿!”程在天下意识应道:“娘,娘!”

斜刺里只见一个兵士骑马载着母亲,来到自己身前停下。那兵士先下马,扶着母亲下了马。母亲形销骨立,脸上处处是风刀霜剑的痕迹,而又步履蹒跚,却满面都是笑容。

程在天想不到的是,母亲走到他身边后第一句话竟是:“天儿,不要杀高大人。”程在天万分不解,问道:“娘……你这是什么话?”

程母用手帮他擦干净了整张脸,满含慈爱地看着他。程在天被她牵动了柔肠,握剑的右手也不自主地松动了。

他定了定神,握紧了手中长剑,说道:“娘,他害死了咱们这么多亲人,怎么能不杀他?”程母道:“我问你:大丈夫行事,该当以个人恩怨为重,还是以江山社稷为重?”程在天道:“当然是以江山社稷为重。”

程母道:“娘虽然被囚禁在牢狱里,但听别的犯人和狱卒说话,也大略知道一些外面的事情。娘知道南诏近来又集结大军,想要进犯西川。高大人虽然严苛,身上却有济世之才,连你爹也曾说过:‘整个西川,怕只有高骈算是个人才。’你要是杀了他,使得西川无人,到时南诏攻掠西川便易如反掌,千百里大唐国土就要拱手让给蛮夷,百姓也要跟着遭殃。你还忍心杀他么?”程在天道:“娘,你……你过去不是这么说的!”

程母叹道:“过去不比今日。娘在狱中的时候,每日没有别的事情做,每逢闲下来便诵念佛经,渐渐把身上的戾气也消去了。试想一下,倘使天下的人结下了仇怨都要去报,彼此相斗相杀,何时才是了局?一桩仇怨,用另一桩仇怨是消弭不了的,只有彼此宽宥才是正途。”高骈道:“夫人此论甚高,真叫本官大开眼界。”

程在天道:“娘,你……你糊涂啊!”程母淡笑道:“要是世人都像娘这么糊涂,说不定天下早就太平啦。这么想来,糊涂也不是什么坏事。”

程在天此刻眼前恍若冒出了一团团的云雾,叫他是非对错都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