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对错是非难细辨 2
作者:俞杭      更新:2019-09-24 02:43      字数:3045

程在天飞快赶到证道院,但见湛观仍是盘膝坐地,口诵佛经,脸上神色如故。

程在天心间暖意骤升,情不自禁地道:“湛观大师!晚辈今日便要动身归家,在家母眼前身边尽孝。山长水远,不知何时能再聆听大师教诲。”湛观并不答话,反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程在天笑了,瞬即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湛观听了,更是大笑不止。

原来,三国时的钟会寻访名士嵇康,嵇康旁若无人,对钟会始终不予理睬,等到钟会走时才问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的便是这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程在天自幼读书,湛观老而博物,因此两人都读过《世说新语》,自然也都晓得这个典故了。而这简简单单的一问一答之后,两人都打心底里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意味,程在天敬佩湛观之博物,湛观也惊叹程在天之有识。

湛观笑完,对程在天道:“小兄弟来见贫僧,有何指教?”他每次跟程在天谈话,言必称“小施主”,如今却把程在天称作“小兄弟”,更让程在天倍觉亲近。程在天答道:“晚辈是特意来跟大师道一声别的。”

湛观笑道:“走便走了,何必多此一举?”程在天道:“大师对晚辈前有疗伤之恩,后有传经之义,可谓是晚辈天大的恩人。晚辈再怎么报答大师也不为过,何况只是道个别呢!”

湛观笑道:“惭愧,惭愧!世人行事往往各有所图,古今皆然。钟会寻访嵇康,不也是为了笼络后者么?就连贫僧也不能免俗。贫僧教你疗伤之法,同样动机不纯,无非是为了保住少林寺而已。至于传经,则更是方丈的意思,贫僧不过是从中协助,何足挂齿?”程在天道:“像大师、方丈一类人物,就算有所图谋,动机也必然正大,跟那些无耻小人的诡计阴谋迥乎不同。”

湛观低头沉思良久,叹道:“于小兄弟而言,贫僧已无用处,便有图谋,也无力驱使小兄弟了。”程在天道:“大师何出此言?若有事情吩咐,晚辈定必全力为大师办妥。”

湛观笑道:“如此甚好!小兄弟,贫僧的的确确有件事情要吩咐你。”

程在天道:“什么事情?”湛观道:“快快回家去,母子团聚罢,切莫让令慈久等!这件事能办妥么?”程在天原以为他真的有所图谋,不曾想他竟是一无所求,万分感激,双手合十,说道:“多谢大师!晚辈一定办妥!”

湛观让弟子交给程在天一张地图,道:“小兄弟,这是天下各处州县的地图,不论你要去哪儿,尽管照着地图走罢!贫僧最后赠你一句: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孤身上路,事事皆要小心谨慎。”程在天又道了一次谢,才说道:“大师保重!”

禅修方丈带着禅悟、禅了,把程在天送出门外,才一道走进大门。程在天抬起头望了一眼天空。寒冬已近在眼前,但是时暖阳普照,他又有世间第一的纯阳内功护体,因而就算衣衫破损,也并不感到冰凉。他笑了一笑,踏上归途。

下到半山腰时,程在天又看见了那卧在树上的老者。程在天心想:“我要亲手把他葬了,让他入土为安。”便小心翼翼地跃到树下平地,抱起那老者,再一跃回到山腰,往山下慢行。

程在天下到了山脚,却惊觉夏语冰的尸骸不见了!地上除了夏语冰喷出的血外,再也没有一点他的痕迹。

程在天在原地绕了几个圈,自言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夏语冰没死么?绝无此理!禅修方丈不是说过么?他呼吸、心跳、脉搏皆无,铁定是死了。想来只是有人见他陈尸于此,觉着可怜,把他抬去埋了。”但想是这么想,却仍然心惊肉跳,挖土把那老者下葬后,复又上山,跟禅修方丈报知了这件事。

禅修道:“程少侠不必担心!夏语冰绝无生理,多半是善心人抬到别处安葬了。”程在天道:“晚辈也是这个想法。无论如何,方丈多加小心便是。”这才下山。

他收齐了“船中五老”的尸骸,将其合葬,又一口气走出数里,心头的隐忧还是挥散不去。夏语冰才死不久,怎么尸躯一眨眼就不见了?若说周围有什么善心人路过,也决计不会只看见夏语冰,没有看见五老。总之,夏语冰的生死可疑之甚,叫他无法全然放心。

就这样,他带着三分忧疑,朝西南进发。路途虽远,但他有湛观的地图为参照,路上又勤于问人,走错了及时加以修正,倒也没出大的偏差。

他晓行夜宿地度过了两日两夜,第三天早起又走了一小段路,便走到了合州地界,跟泸州也只隔着一个昌州了。

他心情颇为畅快,心想:“这一次回家倒没有什么波折。”他到春园的路上可谓群盗蜂起、变故丛生,但从少林寺一直走到合州,却是河清海晏,未曾看见什么强人打家劫舍,连江湖争斗也极为罕见。

他自然不会知道,王仙芝、黄巢这两大豪帅在齐鲁之地造反后一呼百应,威震中原,此时大军早已横行江南,再过不了多久,整个大唐都将步入万劫不复之地。

忽的有人叫道:“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快让开,大爷不稀罕!”程在天转身望去,原来是成群的唐门弟子在售卖本门的千机匣,来买的大有其人。

那些千机匣看着至少有五十多个,每个匣子都平摆在方桌上,用纸条一一作了标明。他看那些纸条上写着多种多样的字,“暴雨梨花钉”“洛城飞花”“烽烟迷魂弹”“含沙射影”无一不有。

他暂且停下了双脚,又听一个唐门弟子对面前的乡绅叫道:“你觉着自己还能过多少安乐日子?去年那个姓赵的山贼你忘了么?”另一个弟子也道:“花钱买平安,这一笔买卖你稳赚不赔!”那乡绅犹豫片刻,终于出钱买了四个千机匣,让仆人拿着走了。身后的人见他走了,赶忙挤了上去,生怕晚了什么也买不到。

程在天默默无语,转身离场。众人对唐门的火药暗器如此青睐,看来此地也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太平。他因而想道:“不知道泸州还安宁么?家里情况又如何?”愈发归家心切,倍道而行,还没两个时辰,已回到了泸州。

离家越近,他的心脏也跳得越来越快,到了自家门前,却几乎认不出来。

只见家里大门敞开,门上、墙上都积满了灰尘,像是几十年没清扫过的一样。程在天心神恍惚,慢慢走进门内,但见庭院里的花草纷纷枯死,靠在墙边的还结着蛛网。每一个房间的门都敞开着,里头却空无一物,更别提有什么人了。

偌大的一个程府,此时倒更像是一间阴宅,光是看着便让人毛骨悚然。

程在天中心如醉,还以为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伸出左手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响声和痛感却真切得很,经久不息。他的心里涌出一股无可名状的恐惧,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在这个“家”里多留一刻。

他拔腿就跑,来到邻居于秀才家里,问道:“于先生,请问舍下发生了什么变故?”于秀才斥退身边奴婢,说出一句吓人的话:“你还回来干什么?”

程在天道:“晚辈不回家,能回哪里去?”于秀才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三个月前,西川节度使高大人说你兄弟谋反,派了大军来贵府抓人。有几个姓唐的,说是你的朋友,抗拒官军,都被乱箭射死;令慈和仆人阿恭被官军抓了回去。至于贵府里的物件,官军也是一样不留,能拿走的拿走,拿不走的全都放火烧了。”

程在天登时冒起了万丈怒火,在桌上重重地一拍,叫道:“高骈!你杀了这么多唐门弟兄,又把我娘、阿恭抓走,让我家不像家。要是我找着了你,非得剁碎你不可!”于秀才忙道:“小兄弟,不要声张!你如今是朝廷要犯,要是邻居听见了跑去报官,只怕连累了我一家老小!”

程在天低声道:“好罢!晚辈一介罪人,不敢给先生添麻烦了,告辞。”于秀才道:“小兄弟缺钱么?要是缺钱,不如到我房里拿些再走。”程在天道:“多谢好意,晚辈带足了盘缠,不用劳烦先生了。”

于秀才道:“小兄弟,出去千万小心,不要让官府抓住!万一真的被官府抓住了,千万不要说认识在下。”程在天道:“晚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