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走到公司的时候，大家都还在上班的路上，工作这么多年，不论他在哪个岗位，总是第一个到自己岗位的人。他理了理额前的头发，抓起保温杯去接开水。公司的热水器还没有开，所以他打开热水器之后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下手机，等水开了就装满保温杯回到座位。这时办公室已经陆续有人来了，不像刚才那么安静，他看了看四周，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座位，把保温杯放到仙人掌边，拿起桌面上的文件夹走到会议室去开会。今天的会议很肃穆，是公司副总主持的，最后副总念了一批劝退员工的名单，名单里有他的名字，他听到名单里有他的名字之后再也听不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甚至别的声音也听不到。他回到办公桌之后，用力的捏着椅子，想狠狠的把所有东西砸个稀巴烂，可是理智告诉他这么做什么用处都没有，只能招来别人的厌恶，他强忍着怒气把椅子轻轻挪出来坐上去，把文件夹放到桌子上，喝了一口水，被烫了，额头瞬间冒出了好多汗。他盖好杯子，叹了口气，往电梯走去。等电梯的空闲时他回望一眼办公室，并没有什么不舍。他乘电梯到大楼顶层，走出电梯的时候看到保洁阿姨刚好从旁边的房间出来，阿姨木然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另外一个房间。他走出电梯，转身走进防火通道上了楼顶天台。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楼顶天台，他站到天台边的时候有点害怕，这害怕让他的脚止不住的发抖，他想要走，可是心里的恐惧推着他向小步前行，三秒钟之后，他的脑子里响起一记沉重的“咕咚”声，这声音久久不散，印到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里。他叫谢镇涛，一天前他是今日头版公司的编辑部副主管，今天他是殡仪馆要服务的对象，他的名字在近期一段时间里成了禁忌，任何人都忍不住要去想，可是不敢说出来。

头版开始衰退的象征就是谢镇涛跳楼开始的，那天第二批裁员的员工里，谢镇涛由于忽然精神抑郁，跑到楼顶跳了下来，早早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也许别人看来他微不足道，可是那天他老婆和家人在公司门口哭得撕心裂肺。我是从刘凯峰手下的小陈那里听到这个事儿的，刘凯峰从半年前开始完全放手广告这一边的业务，全部由小陈接手，这个新闻系毕业的应届生做起他现在手头的事来真是如鱼得水，没多久刘凯峰就甩手离开了头版。

刘凯峰离开今日头版的时候并没有跟我打招呼，直到从公司离职那天我在楼下等了将近半小时才等到他。他舍得放弃今日头版元老的身份去干一番自己的事业我是十分敬佩的，可是敬佩总归是敬佩，我不能把一家大小都压到自己看对的项目里，现在住房的房贷、孩子的学费、四个老人的养老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问题，不说孩子到底要读多好的学校，看看现在四个老人的状况，也幸亏他们身体都还好，如果有个人急病的话，凭着现在户头里区区十万的存款，还不知道敢不敢跟医生说尽力抢救呢。

“阿齐，我要离职了，头版这边的业务也有人跟你对接的，这边还是尽管放心做。以后有什么合作要多多关照了。”刘凯峰看到我，走过来跟我握手的时候轻声说。

“哪里，刘总。”

“你他妈在这里叫我刘总，我不得叫你张总啊？”

我和他相视一笑。

看着刘凯峰离开公司大楼的背影，蓦然想起李世基来。这么多年来，他在家里也是沉沉浮浮，从开装修公司到做饮食，接着又卖了店面去搞地产，后来盘了个小矿井把地产里的股份都抽了出来，矿井去年死过三个人，亏了很多钱，不过很快矿井就找到了下家，给下家接盘了矿井之后，今天又说要去云南弄个酒店。反观自己，这些年是有些变化，不过靠着公司的稳定发展，自己也搭了一程顺风车，房子供着，孩子养着，一切看似平平稳稳，可如果哪天公司要找别人来做我做的这一块业务，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供得起房子养得起孩子，会不会跟谢镇涛一样从楼顶一跃而下。试想一下，买断工龄的时候我是三四十岁的年纪，身上没有多少技能可言，年纪虽然不算大，可是相比刚毕业的年轻人，没有哪个公司愿意选择一个开口要年薪二十万加的老家伙，而不用一个学什么都得心应手开价又低得只有一半甚至更低的新人。刘凯峰离开今日头版之后，我好多次失眠到天明，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看看以后的路，焦虑万分。感觉自己像是上错船的游客，别人要去北极，而我只想到澳洲，现在行进到茫茫的大西洋了我幡然醒悟过来路线错了，可是也没有勇气跳下船。跟蓝冉说的时候，她嗤之以鼻，我深深为自己感到悲哀起来。

刘凯峰离开今日头版之后不久，找我要过头版这边的整个广告链资源，我第一反应是拒绝了他。

“阿齐，明人不说暗话，十万，不二价。”刘凯峰在电话那头显得笃定我会答应他的要求一样。

“刘总，你也有这些啊，何必跟我这里要。”

“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爽快点行不行。”

“行。”

人是会变的，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可是在敲下发送资料给刘凯峰的回车键时，我忽然觉得理解了许多人，甚至有些以前自己看不起的人，自己也能接受了，我讨厌自己变成自己以前讨厌的人，这种感觉就像把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掏出来撕碎了一样，收到刘凯峰的第一笔钱后，我觉得是时候离开深圳了。多年之后回过头来看，那时离开真是比较理智的选择了，头版不久就被刘凯峰的头条干掉了，这年头的互联网都是流量为王，头版在自己以为可以歇一歇的时候，头条异军突起，很快就抓住了头版的弱点，一举击败了头版，令自己一跃成为了新闻热点板块的一哥。不过，令我心灰意冷离开深圳的不单是头版的没落，还有自己公司在争取发展扶持资金时的失败，年初我去税务办税的时候，遇到个人说深圳这边有个扶持科技公司的项目，只要纳税合理，流水过关，市里面会发放五十到一百万的扶持资金，当时我将信将疑，回来自己查了一下，确实有这个项目，于是花了些气力去弄这方面的资料，还给了一笔钱给相关部门打点过，我自信能拿到扶持资金，新弘大这些年虽然搬来搬去，可是科技公司这个名字倒是起对了，而且税票方面做得也很漂亮，账面流水很好看，可就是如此最后还是没得到扶持资金，具体原因我永远都不得而知。发放发展扶持资金这类项目的结果只有运转这些项目的人清楚，就像一群鸡跟一只鹅跳舞，最后鹅得奖了，鸡就是做了一回鹅的衬托，你要问鸡为什么不得奖，是任何人都不会给你答案的。

“为什么？”蓝冉问：“在这边不好好的吗？”

“总归要走，早走比晚走好吧，你看李世基，现在不也是风生水起。”

“咱们不跟别人比，咱们过自己的。”

“我们是过自己的，是不跟别人比，现在离开深圳也是个好时机，房子什么的卖了还能有更好的，家里的房价比这边低得多。”

“我不想要什么好房子。”

“我想。我爱你，所以想给你更好的。”

蓝冉看看我，似乎不认识一样。有时候，我也不认识我自己，说谎起来的时候能让自己也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