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予君听罢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拉着手边的姑娘就要走。
阿邯知道他不在乎生死,他怕自己休眠的时候别人会对阿蟹不利,所以哪怕是再也不会醒来,为了守护她,他什么都可以舍弃,可是……
“可是如果她不是阿蟹呢?”阿邯冲着那背影喊道,“她怎么可能是阿蟹呢?”
***
距离珀山二百里的京城,有一个非子街,街边有一个鱼市,鱼市里有一个渔女,在这里卖鱼三十年。
渔女身边没有男人,她年轻时貌美,中年时心狠。
没有人知道渔女经历过什么,只知道她曾有一个女儿叫阿蟹,而她对待这个曾有的女儿,只有一个样——日夜打骂。
说是“曾有”,是因为那个女儿实在命硬,扛过她一日又一日非人的虐待,依旧活得好好的,可在她九岁生日的那晚,被她亲手掐死了。
她在雷雨夜里埋葬她的女儿,先埋她女儿的头,像是埋葬一段不堪回忆的过往,再埋女孩的身体,像埋葬自己腐烂的内心,最后填实了土壤,就像彻底埋掉了不人不鬼的她自己。
她癫癫狂狂跑回家,关上后,后背重重地依靠上门板,发出哐当一声。
她剧烈喘息,用了一个时辰才平息了下来。
当她疲惫地吹熄了灯,忽然看到了窗外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然后门被人扣响,瓢泼大雨里传来细弱的声音,“母亲……母亲……”
她惊慌失措,在噩梦里睡去。
第二日,打开了门,门口躺着一个浑身裹着泥巴的女孩儿,身体已经冰冷。
她摸摸女孩儿的手脚,已经僵硬。
她摸摸女孩儿的鼻息,没有感应。
她勉强的站起身子,以为自己仍在做梦。背过身子,刚刚迈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母亲,母亲……我是阿蟹啊!”
阿蟹又回来了,曾被她掐死过的女儿又回来了。
再次回来的那个女儿与往日没有分别,只是再也不会喊疼,也再也死不了了。
女人胆子很大,依旧打她骂她,女孩儿依旧不懂如何反抗。
女人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女儿几岁,唯一问她那次,是在掐死她的那天,那天她说她九岁。
阿邯昨日下午赶了二十里路来到非子街的鱼市,见了女人最后一面,听说了阿蟹的故事。
直予君给她下了末世咒,凡人是经受不住这种咒语的,阿邯见她时,女人已经干枯得如同树枝,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嘴巴一张一合,身体逐渐化成了黑色的草木灰。
阿邯猜想,或许她是想讲一讲她年轻的故事,她的故事不得而知,可阿邯清楚的知道,现在的阿蟹一定不是原来的阿蟹,更不可能是直予君的阿蟹。
听着像绕口令,直予君听不懂,也不信。
只是在听说女人死讯时,直予君冷着脸勾了一下唇角,可阿邯也不是专门来说这个让他畅快的啊。
好,那就再说吧。
*
在那之后,珀山的风车草不再发疯似的长,恐怕这漫山遍野的就是它的极限。
阿邯为了再种出一片竹林,每天都背着一个筐,拿着镰刀去屋后割风车草,割满满一筐,放在院子里晒干,然后,喂驴。
珀山来了一个驴精,黑底棕花,头顶有白色钟状花纹,恐怕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驴精。
那个驴精坐在十里烟霞院子里的石砖上,大口地嚼着风车草,“多谢姑娘收留,我只叨扰几日,等凉山平定之后再回去。”
“别客气,”阿邯看他一会儿就吃光了一筐的风车草,道,“莫慌,还是多住几日,十天半个月也行,十年半载也行……”
驴精听她越说越夸张,“不不不,我……”
说罢阿邯又从屋后抱来一筐风车草,“这个你真不用客气,我们整个珀山都仰仗你啦!”
这次驴精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一人一精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侃起了天南地北,说来说去就说到了驴兄的老家——凉山。
凉山位于凉城,居于雒国,凉山是有名的高耸壮观,但是雒国却是一介小国,如今战事正吃紧。
驴兄此次出逃,正是因为凉山上大兵压境,烽烟四起,凉城破败,已不是往日繁华,刀剑不长眼,凉城简直是血流成河,杀孽实在太重,呆不下去啊……
驴兄说到这里,以蹄掩面,涕泪交横。
“雒国在荆国手下苟活数年,很有可能今年就要国破。”驴兄叹息道,“雒国亡了,我也就没有归处了。”
还有什么比国破家亡更惨的呢?阿邯递过去一个绣有买笑花的手绢,显然这个手绢并没有因为它精致就逃过被驴兄擤鼻涕的命运。
驴兄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阿邯正想出言安慰,谁知道驴兄自己突然就把哽咽给止住了,他突然有了某种自信,“雒国不会亡的!”
驴兄的自信让阿邯有些好奇,当然并不意味着阿邯认为雒国一定会被灭国。这一点比较容易被人误会,会刺伤驴兄的爱国之心。
于是阿邯换了一种措辞,“雒国可是还有转机?”
驴兄摇了摇头。
阿邯,“那……”
驴兄又擤了一下鼻涕,“我就是觉得,七年之前,整个雒国皇族都被屠灭,雒国都没有亡国,这一次,也不会亡国!”
阿邯不知道驴兄的自信从何而来,只得拍拍他的肩膀,算作安慰。
关于雒国,阿邯知道凉城有一位公主,甚是骁勇。
这位公主的事迹,五国无人不知,那是个十七岁就逐命沙场的巾帼英雄。如今她二十四岁,守护家国整整七年,收复失地,对抗劲敌,不输任何男儿。
七年前,如驴兄所说,雒国皇族被尽数诛杀,只剩十七岁的她,那时的她是怎样扛起血海深仇、家国大业的呢?
如今她又该怎么扛起这一切呢?
阿邯与驴兄坐了一下午,傍晚时,阿邯收到了太子爷的来信。
从鸽子腿上拿下信轴,阿邯就着烛光,看清了上面写着:
“六月十七,雒国公主与大将连铮成婚,大婚当日,连铮举兵谋反,公主当场被杀。”
阿邯想起早些年她错翻开的一本剧本,扉页上也画着几幅写意画。
高耸入云的山峰,一望无际的山原。
身背利剑的女子骑于马上,一身大红嫁衣明艳逼人,黑发如瀑悬于腰间,她眉目清秀,面貌绝美……
然后她就被人斩于马下,红色嫁衣落入泥沼,散乱的黑发掩着英气的脸颊,然后一点点失去了生机?
那便是她出嫁那日吗?
信纸滑落,带着阿邯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