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流溪走进巨石门之后，门又被缓缓合上，仅有的一丝亮光在没来得及将石室照亮之前就被拉了出来。
在瞳孔尚未适应黑暗之前，气味捷足先登闯入感官。
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
虽然曾经来过这里，但是李流溪还是情不自禁的皱了皱眉。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丝波动。
是怜悯，是佩服，说不清楚。
如果一个人能在这种地方待上二十年，那么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呢？
他的这一丝波动很快被警惕所取代。
瞳孔逐渐放大，周围的一切也慢慢清晰起来。
石室很大，大到可以容下一双脚。
一双巨佛的脚。
南天峰上有半尊巨佛，南天峰里还埋着半尊，这尊巨佛的脚就在这间石室里。
巨佛的脚下各踩着一条小臂粗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是一幅枷锁。
枷锁中人，曾经是百丈之上那方大陆的王者。
***
李流溪踱步上前，在五丈之外停下。
眼前之人盘坐在地，背对着他，看不出一丝生气，仿佛早已与石室融为一体。
李流溪却也不急着说话，而是负手朝石室四周扫了几眼，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石室顶部的一处小孔上。
小孔不过一尺半宽，尚不及普通长剑的一半，此孔穿山而入，深达百丈，李流溪曾一度疑惑梵音山是如何做到的。
每日卯时都会有一个食盒从这个孔中用绳索放下，午时收走。
一并收走的当然还有其他东西，比如排泄物。
人活着总要吃喝拉撒，就算曾经贵为天子也同样避不开。
更何况如今天子沦为了阶下囚。
自尊这种东西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才显得有意义，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往往是第一个被舍弃。
李流溪仰望着小孔开口道：“据说千年前，早在佛祖尚未诞生之前，天竺出现了一位高人，此人自创了一套‘梵我合一’的修行法门，又根据这些法门写了一部叫做《瑜伽经》的本子。后来此书辗转流传到了南海诸国，因为通形不通字，许多修炼之人只认得图形而无法领会书中更深层次的道义，于是慢慢的这本经书竟成为了一本武学典籍。”
“相传修炼此经者能将身体筋肉骨骼移形换位，甚至缩小到如垂髫小儿般大小，比我中土的缩骨功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流溪将目光自小孔处收回，又落到了眼前人身上。
“不知你见过没有？”
眼前人微微抬起头，李流溪感到四周的空气开始有了微微的流动，少顷，一个微弱而平静的声音响起道：“你说这些难道认为老朽会这门功夫？”
“就算会......有这两条捆龙锁绑着，老朽又能跑的到哪里去。”
李流溪嘴角一扬，摇头道：“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就有些没意思了。”
他又道：“十日之前有人在东岳庙祭天仪式上行刺陛下，幸好被阻止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猜当日我见到了谁？”李流溪自问自答道：“紫林苑五虎。”
“二十年前他们可都是你的贴身护卫啊，光帝‘陛下’！”
二十年前光帝“梵音托孤”，在李世明剑下被空海就走，最终双方约定留光帝一命，但条件是其必须在梵音山中面壁，永世不得回头。
“你也说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这二十年中老朽一直在此面壁，又如何能驱使得了他们。”
李流溪微笑着摇头，似乎有些失望。
“也罢，今日我本就不是为此而来。”他似乎打算放弃追究：“我来，是为了向你打听另外一桩事情，如果你能够如实回答，那么‘紫林苑五虎’的事情我就当做不知情，如果你打算隐瞒，那么我会将此事如实向陛下禀告，到时候你猜陛下留不留你......”
李流溪看了一眼光帝，淡淡道：“你考虑清楚了。”
光帝沉默了片刻，忽然发出低笑声。
“你不惜犯下知情不报的欺君之罪，想必你要问的这件事情你的皇帝也不知情吧？”他摇首道：“没想到老朽在山中待了二十年，二十年不闻人间事，今日竟然有人来向老朽打探消息，真是奇哉！怪哉！”
李流溪道：“我要问的，自然是你知道的事情。”
“哦？”光帝道：“这么说来你是想问二十年前的事。”
“正是。”
光帝道：“都过了这么久了，难道你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
“有时候能不能放下跟时间没有关系，我想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光帝听罢缓缓抬起头，仰面看向前方，仿佛在追索着黑暗之中的一点光明。
许久之后，他说道：“既然你愿意退一步，那老朽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问吧。”
李流溪双手拢袖，脑海中思索了片刻，说道：“二十年前江州一战，隋军大败于白熊山谷并且被困其中，三日之后你们弹尽粮绝，于是发起了最后的突围。但是根据当时洛家提供的地形图，我军精锐已提前封锁了山谷中全部的出入口......我想知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封锁就代表牢不可破？”光帝冷笑道：“你难道不明白所谓的封锁便是用来突破的么？”
“当年确实是我输了，但是仅凭这一点就断言我大隋将士不如唐军......大人是否太过自信？”光帝讽刺道。
李流溪道：“如果隋军真的能打，你如今就不会在这里。”
光帝冷哼一声：“当时我的身边尚有八百死士，个个都是百战之躯。”
“这里就又有矛盾了。”李流溪淡淡道：“当年你夜奔百里逃往梵音山，身边可没有其他人，难道你口中所说的八百死士全部死在了突围途中一个不剩？这未免太巧合了些。”
“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至于信不信就由不得我了。”光帝似乎想要终于这场交谈。
李流溪不理会他，继续道：“我从前学符画阵有一个习惯，每画完一张总要回头看一看是否有哪条线画的不够直，哪个符画的不够完美，久而久之无论什么东西我看一遍都能找出不和谐的地方。最近几年这个能力更是日益精进，就连看事情也是一样。”
“当年的事情如果按照局势发展下去，你们在白熊山谷突围之时便应该全军覆没，你即使不死也会被生擒，当然就不会有之后的‘梵音托孤’，更不可能会有如今叛军作乱的局面。”李流溪踱了几步回头看着光帝道：“而整件事情的转折点就是你从白熊山谷中逃了出来。”
光帝沉默了片刻，忽然一笑：“如果我记得没错，当年梵音山大门之前你也在场。”
“虽然你躲在李世明后头，但我可看见了，空海出现之后你们一个个都僵立不能动，脸上没表情心里怕是害怕的要命吧......那么，老朽是否能把你刚才的这番推论理解为因为不愿承认当时的失败而给自己寻找的借口呢？毕竟天下人都认为当年局势发生变化是因为你们没有在梵音山前拦下我，而不是因为我成功突围啊！”
“没想到你还是个心思缜密之人。”李流溪道：“可惜你非江湖人，不会明白输给天下三圣并不是件丢人的事情，况且一时的成败又怎能代表一世的成败。”
“我想你也是凭着这个信念才苟延残喘到现在的吧？”李流溪斜眼看着他道。
“哼！”光帝冷哼一声。
其实他早该明白，作为一个现时的失败者吵架肯定会输，因为别人不需要找他的弱点，失败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其实作为个人而言，我倒是挺佩服你的。”李流溪忽然道：“千百年来亡国之君无数，但如你这般能隐忍的屈指可数。”
“所以，如果你愿意说出当年的实情，我可以对你的一些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相信我，这是我的底线，错过了这次机会，我不敢保证下次你再见到我是何时，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又或者永远也见不到。”
光帝听罢沉默了半晌，忽然兀自发笑道：“嘿嘿，李流溪，我现在才终于真正认识你，只是不知道你刚才的这番话如果让李世明听到，他泉下有知不知会是什么表情，哈哈，哈哈哈！老朽真想一睹为快啊！”
李流溪面无表情的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好！”光帝大喝一声道：“既然你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么老朽就陪你赌一把，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没错，当年我成功突围的确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