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二十五章 玉殒
作者:棠岁      更新:2019-07-23 05:23      字数:3853

今年的十一月格外的冷。

冬至过去了近一个月,府里的大小主子和丫鬟仆从都已经换上了袄子。一阵北风吹来,往往能叫人打个哆嗦。

寻竹居里已经烧起了地龙、点上了火盆。夜幕时分掌灯,屋内烛光昏黄,地龙火盆,让人看着就觉得温暖。

垂灯快步从外头进来。因为室内外的温差有些大,她先在外间把外头的小袄脱了,换了件轻薄些的,既省得万一出汗脏污惹了主子不快,又免得夫人因此受了寒气。

里间,谢华晏披着件秋香色八宝七珍纹缎面薄被,正倚在榻上绣花,面前摆了盏小灯,映出她温柔的神色。

夫人已经怀了八个月的身孕了。

谢华晏听到些隐约的动静,抬起头来,正好就瞧见了垂灯,她浅浅一笑:“这么晚了,正院还有什么事吗?”

垂灯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毕竟如今夫人这个样子,若是说了,害她受了惊吓可如何是好……

谢华晏看出来垂灯在犹豫,她的声音柔和了几分:“说吧,没事的,我经得住。”

垂灯低下头,轻轻地说:“夫人,济昌侯世子夫人……怕是不大好了。”

“什么?”谢华晏惊得将手中的绣花针都掉在了地上,屋子里过分的安静让银针落地的声音都一清二楚,“什么叫不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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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昌侯府。

陆妍淇傍晚时分又被孙越凡不由分说地殴打了一顿。这些本来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可今日在挨打的过程中,却忽然感觉到小腹隐隐作痛。

她原本只以为是孙越凡不慎打到了她的肚子,便尽可能地蜷起身体护住腹部。没曾想,疼痛一阵接一阵地到来,一次比一次间隔的时间短,一次比一次疼,疼得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晕死过去了。

陆妍淇的脸色越来越白,孙越凡自然也发现了不对。他只想在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身上满足自己暴虐的欲望,可没想闹出人命把自己送进大牢。他赶忙收了手,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出去叫了王嬷嬷去照顾她的小姐。

王嬷嬷一直挂念着屋子里的情形,若非陆妍淇坚决拒绝以死相逼,她早就闯进去护住姑娘了。这会儿见孙越凡出来,她连忙快步进了屋子,可一进来就发现事情不对:陆妍淇这副样子,竟像是要生产了。

她被吓了一跳,赶紧出去吩咐丫鬟婆子。

于是找稳婆的找稳婆,收拾产房的收拾产房,熬参汤的熬参汤,为霜苑里顿时乱作一团。

幸好产房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没过多久,陆妍淇就被送了进去,王嬷嬷想想还是不放心,也跟进去看着了。外头伺候的亲信便只有红绡和陆君衍送来的两个会些拳脚功夫的丫鬟。

孙越凡离开为霜苑后径直去找了玉姨娘。

在为霜苑中一片忙乱的时候,春香园里,玉姨娘一身水红薄纱,整个人如水蛇一般缠在孙越凡身上,在他耳边轻轻呵气:“世子爷——在这床榻之间有什么好玩儿的,不若……我们去产房吧。”说着,她眼里跳动着兴奋的光芒。

孙越凡皱了皱眉,大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走,重重喘息着问道:“产房那样血腥肮脏的地方,美人儿去做什么?”

“哎呀呀,世子爷难道不觉得有趣吗?你那千娇百宠的大小姐在屋子里头努力为你生孩子,而你……”涂着丹蔻的嫩白手指轻轻划过背脊,引起皮肤的一阵颤栗,“在外头和个下│贱的狐媚子滚作一团。两种声音高高低低地交织在一起,岂不快哉?”

美人呵气如兰,声音娇媚,自然让人心动。

“想不到啊想不到,美人真是玲珑心肠!”听罢,孙越凡大笑几声,好生夸赞了玉姨娘一番,打横抱起她,大步朝产房走去。

守在产房外的红绡瞧见这两人走来,垂下眼帘,掩饰了那一闪而过的厌恶。

“你们几个,退下!”到了她们面前,孙越凡也认出了这是陆妍淇的亲信,便用下巴朝红绡三人的方向点了点,一脸的不耐。

红绡皱眉,上前两步:“可是姑……夫人还在生产,奴婢奉命守在这里,断不敢玩忽职守。”

见她们这副不听令的样子,孙越凡难免更加烦躁了几分,只是看在红绡的美色的份上才又添了句:“我叫你走,你敢不走?我是夫人的夫君,有我在这里,你担心些什么?”

今日济昌侯去处理军营的事情了,至今未归。而济昌侯夫人一个月前就去了邻城的温泉庄子过冬。一时间,府里竟然连个别的能做主的主子也没有。让孙越凡呆在这里,红绡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她心中焦急,孙越凡却不管这些,直接挥挥手叫了几个家丁过来,想将她们几个直接捆下去。不料有两个丫鬟似乎会些拳脚功夫,硬生生挣脱了。

孙越凡见状,勃然大怒,高声叫来了府上的精锐护卫:“把那两个直接给我废了!这个红绡嘛……关进柴房里,好生看管起来。”

说着,孙越凡伸出一只手挑了挑红绡的下巴,不怀好意地笑了。

产房里。

一个稳婆皱起了眉头:“这……胎位不正啊。怕是要难产。”

王嬷嬷急得直念佛,连连拜托两位稳婆:“还请各位嫂子帮帮忙,尽可能顾看我家姑娘。”

两位稳婆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叹息道:“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话音刚落,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似乎……是男女欢好时发出的声响。

这样的声音混杂在产妇痛苦的叫喊里,说不出的诡异。

听到这个,屋内几人震惊在当场,竟连手上的活儿也忘记做了,只觉得一股恶心的感觉渐渐浮上来,让人都有些反胃。

这济昌侯府,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竟然能做出如此荒诞无稽的事情!

这位夫人,也实在是可怜。

看一看汗湿罗衫,痛到面色惨白的产妇,两位稳婆不禁摇头叹息了一句。

而躺在床上的陆妍淇只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几天几夜,身下撕裂般的痛楚让她几欲发疯。

孩子卡住了。

意识渐渐模糊,方才那因为疼痛而忽略了的声响慢慢清晰起来。

“那是……什……么……声音……”她吃力地问。

王嬷嬷躲躲闪闪的,不敢回答。

慢慢地,陆妍淇也听了出来。

她不由得凄凉地笑了一声。

孙越凡此人,实在是恶心至极……她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恶心的东西?

心里一发狠,她咬着牙拼命用力,额上的汗水像小溪一样一道一道地流下,嘴里含着的参片都快要被咬烂了。

身下忽然感觉一松,陆妍淇有些脱力地瘫在床上,只觉得疲惫感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孩子终于生出来了。

她狼狈苍白的面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两个稳婆看看那个新生出来的胎儿,皆是面色一变。二人对了个眼神,一时间竟是不敢说话。

孩子在胎中憋的太久,已经窒息而亡了。

王嬷嬷上前看了一眼,惊得倒退两步,捂着嘴险些痛哭出来。

她苦命的小姐!

许久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陆妍淇也察觉到不对劲。她急急道:“孩子呢?我的孩子呢?他怎么不哭?是怎么了?抱来给我看看啊!”

王嬷嬷犹豫了一会儿,只能颤颤巍巍地答道:“姑娘,孩子……孩子已经去了……姑娘节哀。”

陆妍淇的动作一顿。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王嬷嬷是在骗她。可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不是的。王嬷嬷骗谁也不会骗她的,更何况,谁会拿这种事情来骗人呢?

外面高高低低的声音越发不堪入耳。

陆妍淇有些疲倦地闭上眼,唇边却慢慢露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

那么短短的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东西。

小时候永定侯夫人对她耳提面命“要做一位标准的贤妻良母”,陆君衍却会带着她去林子里抓小鸟。鹅黄绣鞋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看着活泼灵动的鸟儿兴奋不已,拍着手发出一连串的大笑声,却又在小鸟真的被抓住时挤开陆君衍,慌慌张张地把小鸟放走。

“小鸟失去了自由,多可怜啊。”

幼时的天真无邪不识愁滋味,少年的红罗斗帐倚窗念良人,出嫁后的凄风苦雨夜夜数更漏……

也好,这样肮脏污浊的世界,不曾来过也罢。

带着笑容,陆妍淇放任自己沉入那片温暖的黑暗。

“不好了!产妇大出血了!”

窗外细碎的雪花飘飘曳曳地落下,很快又被慌里慌张的丫鬟踩过,化作一滩污水。

这是长宁四年的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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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还在说着不大好,那厢又传来济昌侯世子夫人过世的消息。

听了锁烟打听来的陆妍淇去世时的情境,谢华晏惊怒交加。一时间也顾不上天色已晚,外头寒冷,她匆匆披了件袄子就往正院去,身后锁烟拿着衣裳急急追出来:“夫人!斗篷!斗篷!”

锁烟到底还是没追上谢华晏,她的步子太快了,一步一步都像是饱含了滔天怒火。待到正院门口,两人都披了一身的风雪。

正院的妈妈一看就哎呦喂地叫了起来,赶忙上前为谢华晏脱去了小袄,刚想替她换件新的,谢华晏就一阵旋风似的进了里间,石竹紫的厚门帘重重甩下,发出“啪”的一声。

“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永定侯夫人还想掩饰:“也没多大事儿……”

“娘!”谢华晏高声打断了永定侯夫人的话,“济昌侯府如此欺人太甚,您还要为他们掩饰吗?”

永定侯夫人不悦地看了她一眼:“你一个年轻妇人懂什么……济昌侯府乃是如今勋贵之首,同她们撕破脸皮,这于我永定侯府可有半分益处?再者言,这事儿传出去终归不大好听……好了,此事我自有决断,你不准再管。”瞧瞧她的肚子,永定侯夫人又将语气放软了几分,道:“如今你要做的不过就是安心养胎罢了。听娘的话,回去歇着吧,这天色也不早了。”

看来永定侯夫人是不打算为陆妍淇讨回一个公道了。

谢华晏也懒得与她多费唇舌,告了辞转身便走。既然永定侯夫人不愿意出手,那就由她来。

回到寻竹居,主屋里依旧是一片暖意融融。

谢华晏不禁有些出神。

那日也是在这里,她奉永定侯夫人之命为陆妍淇择选出嫁时要用的时兴的首饰衣裳器具。

十五岁的少女穿着家常的云水蓝裙衫,身段清减却也显得娉娉婷婷的,拿着柄美人团扇,看到她,就温温柔柔地笑:“嫂嫂叫妍淇来,是有什么事吗?”

她死在了长宁四年的第一场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