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索拉&万
作者:蒋偲昕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118

有那么一段日子,我不知道站在镜子前面的女人是我还是索拉。

有人说:索拉是我,我就是索拉。于是我对那个人的语言产生了怀疑。

这样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它以我抽屉内的咖啡色笔记本为理论依据。这个咖啡色笔记本埋身于众多黑色封面的笔记本之中,有一天我拉开抽屉寻找两张报社寄来的汇款单时,看到了这个咖啡色的笔记本。

起初我并没有在意笔记本的存在,相反我还将它往一边趴拉了两下,但是找遍所有黑色封面笔记本都没有找到汇款单的时候,我将那个咖啡色笔记本扒拉了过来。我打开笔记本的封皮,看到雪白的本心里写着一行字:我在,索拉在,我不在,索拉还在。

我盯着这行字目瞪口呆。在这之前,我坚信我是索拉,索拉就是我。我用索拉这个名字在各种各样的刊物上发表了很多作品,用索拉这个名字到邮电局领取了一定数额的稿费。并且用索拉这个名字,与一个名叫安的男人登记结婚。2005年10月与安生下名安索王子的小男孩。

可是如果按照笔记本描述,那么索拉不是我,我就不是索拉。

我试着在笔记本的一端写下同样的字,企图判别“我在,索拉在。我不在,索拉还在”来自何方,出自何人之手。然而写来写去,我发现我的笔迹和笔记本上的笔迹一模一样。既然一模一样,那么“我在,索拉在。我不在。索拉还在”就是我亲笔书写。可是我在什么地方,因为什么原因写下这样一行叫我感觉奇怪的字。又是什么力量使我认为“我在的时候,我在。我不在的时候,我还在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手在笔记本里小偷一样摸来摸去,摸了一会儿就摸到两张浅绿色的汇款单,汇款单收件人的地方用同样的宋体字打印着同样的“索拉”收。

身份证的名字同样是索拉,在汇款单后面证件名称处填写身份证号码的时候,我不得不对照身份证的数字一个一个非常认真地填写。我一直认为我在为一个与我完全无关的人做着与她完全有关的事情。她的所有信息都是我不熟悉的。她的身高、模样、体型,与她相关的一切,对于我全然陌生。

然而填写代领人证件名称的时候,我又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代领人是我,可是我的名称、身份证号码,体型特征,在我的脑海中同样一片陌生。

这样的结果令我感到非常不愉快。我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摸摸沙发,摸摸床头灯,最后还是在代领人证件名称处填上与索拉一模一样的信息。

就这样我拿着两张非常奇怪的汇款单来到邮电局,邮电局的小姐毫不犹豫将代领人信息划得一干二净,她说:“你就是索拉,索拉就是你,你为什么要为你代领?”

有一天,我还看到了一本书,书的名字叫《万寿寺》,书的里面夹着一张紫红色的书签。就是为了这个“签”字,我在电脑上用全拼输入法折腾了半天。即便如此,我还不敢判别这个“签”字是否正确。

这使我想到一件事情,2006年12月的一个中午,我想请部门的领导到街头小摊吃一碗馄饨。我在部门领导的办公室等了十五分钟没有见到她的人影,于是我就在一张白纸上写一行字,我写着:科长我想请你喝写到这里,我才发现“馄饨”这两个字我一点不会写,不仅不会写“馄饨”两个字,端着黑色签字笔看了半天,我发现“科”字也不是想象中“科”的模样,再看下去“我、想、请、你、喝”,每个字都越发不象想象中字的模样,这使我心中产生无限恐惧。我想我赖以生存的文字在我脑海中以排江倒海之势迅速消失。于是我慌忙跑回自己办公室,在电脑的WORD文档里打下一行字:“科长我想请你喝馄饨,十二点我在楼下等你。”

打完之后,我还认真排了下版,上标“3.9”,下标“3.7”,左标“2.8”,右标“2.6”,正文三号仿宋,完全是下行文件和上行文件的正规排版方式。排完版后,我用打印纸将这行字打印出来,拿着它来到部门领导办公室,我将纸放在部门领导面前,我说:“科长我想请你喝馄饨。”科长看都不看那张纸,科长说:“今天中午我没有时间。”

看到《万寿寺》的时候,看到书里面夹着一张紫红色的书签。书签上面有一个大眼睛、绿身子的男人莫名其妙地盯着一个地方。与书签夹在一起的是一个戴着红色安全帽,拿一根弯曲铁棍的青年男子的照片,男子戴着看不出边缘颜色的眼镜,但是看得出来,那真的是一副眼镜。

《万寿寺》的书,我记得是在济南英雄山文化市场的书店买的,夹在《万寿寺》里面的照片何年何月,何时何地出现这本书里,却全然忘记。

我端着这张照片在床头灯下看来看去。安在我的身边看一边我不知道名字的书。看来看去的时候,我突然吓了一跳:如果这个男人是我已经忘记的情人(我是漂亮的女人,我相信我的生活里应该存在一个情人),那么被安发现岂不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我慌忙将照片放到枕头底下,心虚地看了安一眼,然后将手塞进枕头底下压了压照片。

枕头底下,我的手摸到一个软软、圆圆的东西,拿出来,是个拆了塑料包装的*套。

生育之后,我做了戴环手术,那么这个*套是谁用的?为何拆去了塑料包装?又为何出现在我的枕头底下?为何叫我在这个夜晚的这个时刻发现,而不是那个夜晚的那个时刻发现?

我想到朋友的一句话:出门三件宝,手机、钱包、*套。

我将*套拿到安的面前,我说:“你看,谁的*套?”

安看都不看一眼,安说:“你不知道,我又哪里知道?”

《万寿寺》的第一页写着“晚唐时,薛嵩在湘西当节度使。前往驻地时,带去了他的铁枪。”故事就这样开始。

第一页没有页号,第二页没有页号,第三页同样没有页号。第四页的地方,页号出现了,上面写着一个“3”字。

第二页是李银河写的总序,总序的上面用黑蓝色的圆珠笔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黑蓝色的圆珠笔”,这种描写方法本身就存在问题。除了我之外,我还没发现第二个人用类似的方法描写圆珠笔写下来的字。正确的描写方法应该是黑蓝色的圆珠笔油写下的字或者是圆珠笔写下的黑蓝色的字。可是不管怎么样,那串电话号码写在《万寿寺》第三页总序的上方,它以“3、1、8、4、5”和另外两个相同数字的唯一组合方式呈现在我的面前。

我想问问安这是谁的电话号码,可是安既然不知道出现在我枕头底下的*套是谁的,那么安也肯定不知道出现在我书上的电话号码是谁的?

这样的推断使我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我在安熟睡之后,用家里的座机拔了“3、1、8、4、5”和另外两个相同数字组合而成的电话号码,铃响三声之后,一个男子在那端接听。

我说:“喂,我在枕头底下发现一只没有塑料包装的*套。”

说完这句话之后,我才发现我的语言完全不受我的指挥。它以自己独立的方式脱口而出。

我本想说:“喂,你是谁?”

可是除了第一个字,其它的字与我的想法完全相反。

于是我长叹了口气,我准备说“喂,你是谁?”时,那个男子恰如其分地在电话一端笑起来,他说:“安与你吵架了?”

他说“索拉,对不起。”

男子知道安,并且男子知道我的名字叫索拉,可是我不知道男子姓什么,叫什么,甚至是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不是也叫安?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认识一个名叫万的男子。那一天,我坐在自家雪白的地板砖上将书橱里所有的书都倒腾到地上。倒腾到最后,我忘记了将这些书倒腾出来的目的和意义。这非常不符合我的做事原则,于是我就坐在一大堆书里苦思冥想,为自己倒腾书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在一大堆书里,我发现了一只粉红色的带密码锁的笔记本。我将那个笔记本拿到手里,看到密码锁上有“3、5、7”三个数字成坚状排列。这三个数字显然不是笔记本的密码,因为笔记本打不开。那么笔记本的密码是什么?我想了一下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于是就拔动密码锁,叫它以“3、5、8”、“2、4、9”和“7、0、7”的方式重新组合了一遍,组合的结果是笔记本依旧打不开。

我认为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于是找来把锣丝刀,三下五除二,将密码锁撬了下来。

撬下密码锁的笔记本很轻松打开,第一页写着:

2006年4月8日,天气晴

万打电话,提到刘小婴,说刘小婴是他最喜欢的女人。

万?刘小婴?他们或她们是谁?

第二页

2006年5月10日天气阴

万非常详细地对我描述刘小婴:乖巧、温顺、温柔,相爱五年从未对他提出任何要求。

虽然为了万已经离婚,但是从来没有要求万离婚。

有时候,也怀疑万的感情,问万:和她在一起是不是只为了赚她的便宜?

万说:已经五年,如果仅仅为了赚便宜,那么早已厌倦。

通常在歌厅里约会,握着手一起听歌。

有时到效外的树林,什么都不做,话也很少说,就是坐在一起静静地看树林外的树林。

为万花的钱,甚至比万为她花的还要多。

第三页

2006年5月20日天气阴

第一次见到刘小婴。

是与万妻子年龄仿佛的女子,总之比我小二到四岁,皮肤很紧,不白,不很漂亮。

万说,刘小婴是他妻子的朋友,万家与刘小婴家的关系特别好,一个星期有三天时间在一起吃饭。

万与妻子的关系不是很好,前几天到他家里玩,万的妻子说:万不爱她,所以吵架里她往死里打万。

不知道,万为什么会喜欢刘小婴。既然与万的妻子是好朋友,那么刘小婴应该是与万妻子类型相似的女人。

刘小婴约等于万妻。

第四页

2006年6月1日天气阴

六一儿童节。

与安到泰山游玩。万自告奋勇替我们看家,与安商量了,将钥匙送给万。

2006年6月4日天气晴

回家,打扫卫生,在床上发现一个拆了包装的*套。

知道万带着刘小婴住进我的家里。

将*套放进睡衣口袋里。

打电话给万,万说:索拉不要生气了,索拉改天我请你吃饭。

2006年7月12日

万请我和章红艳吃饭,中专时的死党,许久没有见面了,所以章红艳喝醉了。

日记写到这里再无踪迹,大片大片的本心空荡荡没有任何一件东西。

我合上笔记本,终于明白了两个问题:1、将书橱里所有的书倒腾到地上是为了找这个笔记本。因为那个拆了包装袋的*套使我潜意识地想到2006年6月4日,我将它放进了睡衣口袋里,然后2006年12月20日,也就是昨天,我将那件睡衣重新穿在身上,穿在身上的时候,*套掉到了床上,然后又钻进枕头底下。2、钻进枕头底下的*套使我潜意识地想到我曾经将它的来历记在一个粉红色的笔记本上,笔记本放在书橱里的某个地方,于是我就将书橱里所有的书倒腾了出来。

紧接着我又明白三个问题:1、我是中专毕业,有两个死党同学一个叫万,一个叫章红艳。2、我没有情人,虽然我认为我自己应该有一个情人,可是我没有情人。可是我的死党同学万有一个情人,他的情人叫刘小婴,是个不太漂亮的女人。3、章红艳也是我的同学。有一天,万和刘小婴到我家里*,导致我很生气。万于是请我和章红艳吃饭。章红艳也许很久时间没有被人请吃饭了,于是章红艳喝醉了。

明白这五个问题之后,我将所有的书收拾进书橱,然后给记录在《万寿寺》上的电话号码打电话,我说:“万,是你吗?是你吗,万。”

万说:“索拉,不是我又是谁?”

万认为我依旧为他和刘小婴在我家床上*生气,万说:“好了,索拉女士,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我说:“那么,可不可以叫上章红艳。”

“章红艳。”万对这个名字进了一番思索,他思索的空档,我差点认为章红艳这个人不存在。

可是,万说:“好吧,就喊上章红艳。”

玫瑰大酒店的二楼餐厅,章红艳夸张地与我拥抱,拍着我的脸蛋说:“索拉宝贝,差不多一年没见到你了。”

差不多一年没见到我?那么我在这一年里做了些什么?

我拿起章红艳的手看了看,章红艳的十个指甲全部涂着红色的指甲油。我说:“章红艳,有一天我在火车上看到一个女孩指甲上画着蓝白相间的小方框,那些小方框比你的红指甲油好看多了。”

章红艳抽回手,章红艳说:“索拉你什么时候关心起别人的指甲来了。索拉现在的你还是原来的那个你吗?”

章红艳的话使我一阵迷惑,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不是索拉,那么我当然不知道现在的索拉是不是就是原来的索拉。

为了证明现在的索拉就是原来的索拉或者为了证明现在的索拉就不是原来的索拉,我悄声问章红艳:“那个刘小婴,你知道吗?”

章红艳看了看万,朝我挤挤眼睛,说:“索拉,喝酒。”

喝酒过程中,我知道了万、章红艳、我读中专时坐前后桌。万、章红艳不仅坐前后桌,还是一对恋人。我与万坐前后桌但是不是一对恋人。毕业之后,万、章红艳由恋人、同学重新恢复到非恋人、同学。我与万依旧还是非恋人、同学。

万娶了酒厂的女工做妻子,章红艳嫁给一个房地产商人,而我与一个青梅竹马的男人结了婚。

事情的经过弄得我头疼欲裂,章红艳与万全然不觉,他们滔滔不绝地说着上学时的种种往事,教英语的老师、教数学的老师。他们提到教数学的老师相中了我们的班花,半夜时分站在女生宿舍楼底下拼命往楼上瞧。

这个时候他们一齐看我,他们一齐说:“索拉你记不记得,有人给数学老师的妻子打过电话,索拉你记不记得,打电话的那个人就是你。”

我拼命摇头,我说:我哪里会做这样的事情,相中班花的人是数学老师,不是我老公。既然不是我老公,数学老师相中谁跟我有什么关系?既然没有关系,那么我为什么要给数学老师的妻子打电话?

章红艳与万同时笑起来,章红艳与万说:“索拉,瞧你,索拉瞧把你急的。”

说完这句话,万起身去卫生间,章红艳将头凑到我脸前,章红艳说:“索拉,你为什么要在万面前提刘小婴,他们俩已经分手了,难道你忘记了吗?”

按照章红艳的叙述,刘小婴在万结婚第二年,相中了万。刘小婴相中万的时候,已经认识了万三年。但是在两年之前,刘小婴一点没相中万。第三年的时候,刘小婴突然对万产生了男女感情*。有一天万、万的妻子、刘小婴、刘小婴的丈夫四个人在万家床上盖着被子打扑克,刘小婴突然就从被子底下伸过手去,握住了万的男根。万看着刘小婴若无其事的脸,看着刘小婴的丈夫还有自己的妻子,吓得一动不敢动。

被刘小婴握住男根的万知道刘小婴喜欢他,终于很顺理成章地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脱去了刘小婴的衣服。脱去刘小婴衣服的前提是刘小婴主动到万家里找万。万的妻子经常上夜班,这使得刘小婴有很多机会到万家里找万温存,温存的内容就是钻进万的被窝。有时候万的妻子休班,刘小婴就到万的单位找万。万的单位在市郊的一个偏僻所在,通常是他一人在一间屋子里值班。那个偏僻的所在从来不通公交车,刘小婴就骑四十分钟的自行车,上几道坡下几道坡来到万的小屋,万的小屋里有一张值班床,于是刘小婴在万的单位钻进了万的被窝。

章红艳的叙述使我目瞪口呆,我说:“你说的这个刘小婴是不是万的那个刘小婴?”

章红艳说:“当然是万的刘小婴,如果不是万的刘小婴,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刘小婴。”

我说:“可是*记里的刘小婴不是这样的,*记里的刘小婴乖巧、温顺、温柔,从未对万提出任何要求。”

“*记里的刘小婴与万在歌厅约会,握着万的手一起听歌。*记里的刘小婴与万到郊外的树林散步,什么都不做,话也很少说,就是一起静静地看树林外的树林。”

我说:“*记里的刘小婴也是万的刘小婴,因为日记里记的刘小婴是万告诉我的。”

章红艳说:“咦,这是怎么回事?是你记错了还是我记错了?要不就是万有两个情人?咱们俩说的不是一个人?”

这时候,万从卫生间出来,他大跨步走回座位,很响地拍了下桌子,说:“章红艳、索拉,喝酒。”

我将章红艳拉到一边,我说:“万与刘小婴为什么分手?”

“索拉你到底怎么了?”章红艳瞪大眼睛,章红艳说:“万跟他妻子闹离婚,闹了半年离婚又合好了。刘小婴于是就跳楼了。”

安认为我的脑子出了问题,不是得了健忘症就是得了失忆症。他带我到医院检查。

安对医生说:“索位什么都忘了,她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她自己。她忘了她的一个朋友章红艳、忘了一个朋友万,忘了万的朋友刘小婴,忘了万的老婆一下子得到40万元单位股票分红,于是刘小婴跳了楼。并且有一天,她在一本叫做《万寿寺》的书里看到一个戴着安全帽的男子的照片,可是到现在她都没有想起那个男人是谁。不过,”安握住我的手,说:“比较庆幸的是她没有忘记我是她丈夫,我的名家叫安。”

医生开了长长的检查单子,安带我楼上楼下,这间屋子那间屋子,这台仪器那台仪器进行检查,最后医生开出长长的处方,安带我到取药处将处方换成一大堆药瓶子。

医院门口一个男人拍了我一下肩,男人大声叫着:“索拉,你在干什么?”

我扭头看,是万。不光是万,万手里还搂着个矮矮胖胖的丑女人。

我说:“你是万,可是这个女人是谁?”

万笑起来,万说:“索拉你再这样胡闹,我就和你绝交。这是我老婆,你怎么能说这个女人是谁?”

矮女人冲着我很害羞地笑,万冲我摆摆手,搂着她,搂着个宝似的向医院停车场黑压压的汽车群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