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敷药(二)
作者:胡陵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72

钱六臂努力昂起头,向应双缇道:「我可赶回来了。应姑娘殷夫人,我我只怕门主遗体途中有变,昨日事情发生,我说甚么也要在今日太阳下山前赶回来。」

应双缇看着他背上那人的脸孔,一动不动。这时众人看清,那人衣服下?还留着一截淡青,上身衣衫血液凝结,才呈黑色。?苓忽然惊呼出声,随即一扯康浩陵,让孩子背过了身,康浩陵兀自想扭头观望。她素来爽朗自若,这时却失措道:「就是他,我与康郎途中遇到那令牌他就是无宁门门主?」喃喃自语:「然则江难道靓郎已经」

殷迟在旁说道:「阿娘,你又在想那天的事了?」

应双缇恍若未闻,身子似仍站在当日斜阳下的倒塌围篱边。那时她抱着婴儿缓缓走近,心中在问:「是你么?」那人脸孔似乎是自己极为熟悉的,然而,那人离去时笑意融融:「以往老想着会死,总没死成;这次,我再不想死了。」青色衣襟一如晴空,映出眉目如画。此刻归来,却是五官僵冷,脸上布满大片诡异的暗紫色斑痕。

钱六臂垂首道:「殷夫人,对不住,我一路在他脸上、手上按压,只盼能消去只盼能保得他面目如生,让你俩再见上一面,可毕竟已一日一夜唉,到底是老钱没用,我若能在清晨赶回」

殷迟听母亲不答,拔出短剑,在地下划来划去,不知不觉便勾勒起仇人的位置来,心想:「断霞池这玩意儿,一下子可以做翻一群人,但份量若轻些,便可叫他们为了断霞散而听命于我、自相残杀,我那日初入天留门地道,已有此意,观察数月,看来颇为可行。这岂非比一个一个去杀,还要解气?之前我拚命练剑,始终不知断霞散炼制之方。这趟回去,得要开始留心天留门的药房何在。嗯,我还可假意服药,搜集药量。冯宿雪自己只在十多年前服过一次,要骗过她,或许没我想象起来那么难;余人服了药后乱七八糟,哪个会来察看我服药是真是假?」

方才一腔惨酷,逐渐化成了无以名状的兴奋。他怕母亲发现不对而动问,瞥了应双缇一眼,「娘虽报仇心切,但她是姨婆教出来的,或者不喜欢这等阴毒手段,我不要跟她说,以免反要被责骂手法下流。」

应双缇望着地面,目光彷佛要透过泥土和棺木,继续分辨某一张变样的脸孔。那时她看了钱六臂一眼,不知道自己已经跪坐在地。?苓见她摇摇欲倒,伸手将殷迟接抱过去,牵着康浩陵转身走进屋里,她也并无反应,心中仍问:「是你么?若真是你,便像往常那样对我笑一笑罢?」

生死有命,无宁门众人原是惯见同僚惨死,然而殷衡与钱六臂临去时,没提及半分危险,倒像是回中原游览采买,哪料到会是这般收场?众人惊愕不语,静待钱六臂说话。钱六臂道:「我说了凶手出来,大家决计想不到。但咱们这个仇是报定了,谁要说我声称退隐却出尔反尔,我也无所谓门主是江?害的!我亲眼所见,他与门主一言不合,出手挑战,一剑杀了他。」

若他说下手杀殷衡的是冷云痴,甚至李继徽,也还罢了,众人都是江?在西旌的旧日同僚,熟知江殷两人交情非比寻常,去年众人正要首途前来西陲,江?在凤翔为岐**队所困,殷衡执意赶回相助,险些性命不保。钱六臂之言委实匪夷所思,当下几人同声惊问:「他何以如此?你们途中发生何事?」

却见应双缇伸手过去,越过钱六臂肩膀,似要去触摸尸体,她手才碰到殷衡脸上冰冷的皮肤,便一阵颤栗,晕了过去。

应双缇觉得奇怪,十五年后,为何仍记得晕去之前的念头,那是两幅飞快掠过的景象。一幅色泽嫩绿,是在岳阳派附近的山谷,她携着自己的琴,要找江?听她弹奏新曲,这是她做惯了的,却在树荫下发现江殷两人表情严肃,似正商量甚么要事。她也不理,就地坐下,便弹了起来。江?站在一旁,面色沉重,只对这小妹子道:「我没心绪听。」

但殷衡坐到她身前,微笑道:「一个人弹琴,未免寂寞,我来捣乱。」伸手拗下树枝,折了片树叶,放在唇边吹奏。

应双缇见他吹奏时亦自若有所思,为他风采所倾,竟错乱了指法。这时江?听得琴音不对,回过神来,忽然「嗤」的一声笑。应双缇抬眼偷瞧,只见江?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又看殷衡一眼,好像抓到了她甚么把柄似的。她窘迫异常,把琴推开,江?故意问道:「你生甚么气?」

第二幅景象,是红通通的正月十六深宵,这是元夜的后一日,长安仍不设宵禁,坊门大开,连几夜的狂欢却已到了尽头,喧哗之声渐息,满城辉煌,一处一处地暗了下去。应双缇坐在坊市里的鼓楼之下,有些惆怅:「马上要天明了,这些灯就要撤下了,节庆也就完了。若能一直赏着灯,可有多好?」

江?知她脾气,催道:「走罢!明年还不是有灯可看?」殷衡却叫:「等等!」一翻身就纵了出去,从几落围墙上奔过,悄没声息地翻上最近一座灯楼,将正要被拆下的花灯给偷摘了两串下来。

应双缇又惊又喜,眼见殷衡笑吟吟回到身前,双手伸出,两串精致玲珑的花灯递了过来,这一路动作轻盈已极,灯中烛火未灭,城里的喜气彷佛都堆到自己面前了。她向江?撇嘴道:「看看,你一点用也没有。」江?指着她笑道:「有了心上人就嫌弃大哥。我就输在不会这『灵蛾翻飞』。」应双缇花灯抱了满怀,将羞得如灯色般红的脸藏在了花灯之后。

江?是凶手?江?怎能是凶手!她希望醒来就发现一切都弄错了。但醒来之后,钱六臂将过去数月的经历巨细靡遗地说了,加上?苓作证,道出殷衡从康?夫妇身上夺令、江?在北霆门外插手等情,她于是知道这恶梦才是现实。

应双缇眨了眨眼,那一红一绿的两幅图景便消逝了。她向身旁的殷迟瞥了一眼,见他短剑出鞘,低头沉吟,心想:「那贼子作恶之前、我三人少年时的事,我这一生都不能对阿迟说。他知道了,徒乱心意,报仇时说不定要犹疑。」忽听殷迟道:「阿娘,我都长大了,仇人不出几年便能尽数伏诛,你为甚么总要想着从前,让自己这么伤心?」

应双缇不答,心里那个总对意中之人耍性子的小姑娘在说:「我知道这不对,但便是不由自主,一遍一遍地想,醒着想,作梦也想。我越是伤心,越是欢喜。」淡淡说道:「这一年的遭遇,还有甚么要跟我说的?」

殷迟仰头瞧了一会儿星星,终于问道:「我此番到中原,也查探了南霄门。想起娘说过,有个南霄门人小时候寄居在我们家,是么?」应双缇道:「是,康浩陵那孩子么。他果然活下来了?你遇上他了?」殷迟听见康浩陵的名字,不禁一凛,答道:「没遇到,只是听人说起南霄门主有这么一个弟子,驰星剑学得很好。」

应双缇轻轻哼了声。殷迟有些心虚,停了一停,才接着问:「你带他去南霄门投师,要让他长大后成为的爱徒,去屠杀他父亲的门人,这我是知道的。但是为了甚么?」

应双缇微微冷笑,道:「没为甚么。他母子是贼人江?所救下,又托来无宁门的,本就不是好人。据钱六臂说,你爹曾说要去跟康靓风、?苓夫妇周旋夺令,?苓也证实了此事,我对她从此就没好感,只是不便表现出来。过没多久,她也随丈夫之死而自尽。当年种种风波,究竟是何事由,已无人知道。我就是恨尽了所有牵涉此事之人。我恨不得这些人与事,个个惨不堪言。」

殷迟不语,应双缇又平静地道:「世上每天都有惨事。你要明白,这人间,残缺不全方是常态。倘若一朝你心里有了甚么期望,转眼间便要看着它湮灭。越想要太太平平过日子,下场越是不堪。我这样做,只不过顺着弄人的天意罢了。」

母亲这样说法,殷迟却也不意外,咬了咬下唇,念头一动,问道:「那康浩陵我小时候到底见过他没有?」

应双缇道:「他母子寄居无宁门时,你尚在襁褓,也不算见过他。」停了一会儿,说道:「倒是有一件事你婴儿时爱哭,我又没养过孩子,怎么哄你,你都不愿止哭。那孩子自己也只三四岁,看到了你,大约是觉得有趣,便逗着你玩。说也奇怪啊,他一逗你,你就不哭了,还会冲着他笑,每试每灵。其他大人抱你逗你亲你,你就是照哭不误。」

殷迟无声地涩然一笑,心想:「我见到康大哥就听话,原来是有渊源的。」转头望了望墓地,又想:「康大哥的娘亲也就埋在此处,要不要想个法子,让康大哥知道,让他能够前来拜祭,又或是迁葬南霄门?但康大哥也是个心细的,我一说出来,甚么事便都揭穿了。」说道:「阿娘,我出外若是遇上康浩陵,又该如何?」

应双缇道:「为甚么问?」殷迟别过头,尽管在黑夜,仍害怕给娘看见自己的脸色,道:「我该拿这渊源怎么办?」

应双缇道:「南霄门与咱们并没冤仇,不必多生枝节。但要是他给西旌办事,与咱们的仇人有何牵扯,那也没甚么可说的,一剑杀了便是。」顿了一顿,又轻轻地道:「嘿,这算得甚么渊源?其实,世上哪里有断不了的恩情?更别说你们见都不算见过,我也没对那孩子存过甚么好心。」话声虽轻,声调却痛,殷迟从未听过娘说起她与江殷二人的旧事,自不明白她这话意有所指,只觉娘说这话时丝毫不含怨毒,倒像是被甚么伤透了心。

殷迟苦笑道:「他是南霄门主爱徒,我可没把握能胜得了他啊。但若是若是若有机缘,我或许能让他不为西旌办事。」

应双缇少时原是个直肚直肠的姑娘,只在变故后才变得内敛寡言、沉缅愁思,儿子这话,她没听出不对,只顺口道:「又何必为了一个南霄门人费心?」心中却尽流过自己总在丈夫墓地所唱的诗来。

殷迟慢慢站起了身,从地上拾起灭了的一盏灯,说道:「嗯,我不费心。倘有人阻我报仇,或是与仇人有所牵连,自然是一剑杀了。」这话虽是自己口里所说,却感觉声音甚是遥远。母亲并没应声,听她又低吟道:「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殷迟就着星光,瞧见母亲吟诵之间,眼色温柔。他并不知道她眼前看见与江?时时结伴嬉戏的往昔,有次聊起诗经,她少女情怀,对这首夫妻情重的悼亡之辞甚有所感,向江?说道:「这个女子也真熬得住,丈夫死了,还能在他墓前吟诗,还能等待百年之后重聚,冬夜夏日,这样的漫长!要是我啊,一定没这耐性,当场便自杀跟他去了。」

江?那时也是少年,却爱装大人样子,摇头笑说:「你才几岁,人小鬼大,连意中人都还没遇到,想这么多做甚么?或许这寡妇有甚么苦衷,比如说,她为了孩子,得要在世上多活一段时日呢?」应双缇手指绞着发端,想了一会儿,点头道:「或者是如此罢!江大哥,我想她运气不好,没有一个疼她的好朋友、好大哥,让她倚靠,谈谈心事。否则,她也许就不会这样悲痛,一心等死。」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应双缇微微苦笑,心道:「那时我又怎么知道,没了丈夫的同时,也便没了一个好朋友、好大哥那人或许后来丧心病狂,有万般不是,从前这话却没说错。人生在世,尽管多历苦痛,竟不是想死便能死。」

殷迟不再说话,还剑入鞘,跟母亲躬了躬身,慢慢转身退开。回头望去,母亲娇小的白色身形裹在自己带来的黑色披衣里,雪白的脸并无喜怒,诗歌吟诵之声在她身周轻柔流动,那珊瑚发钗的艳红,却已经在夜幕中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