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六章 闰月案(下)
作者:朱曲言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560

第六章、闰月案(下)

国君期待的回答,当是“行刺那人容貌平凡、无甚特征、见过即忘”之类,然后教柳承启满城去搜捕此人,结果也必定是找不到的。 如此只等太子醒过来,就可以不了了之。见柳回雪把话说清楚前,先拿捏了许久,心下已经不豫。再等他真的径直抖出了“左家的小姐”,更是恼怒。——这人怎么如此地不知机!白川国内,谁不知道相国和东宫的嫌隙由来已久,但即使闹得过分了,也只是推几个马前卒出来顶罪,又有哪一次真的牵扯到左相或贵妃、太子或帝师身上?

他又知道柳回雪就算是扯谎也露不出怯来,于是质问他之前,目光先在寝殿内扫了一圈,看其他人的反应。

却见到柳承启只是苦着脸,并不像意外或者愤怒的模样。

倒像是在后悔,刚才不小心说出了左小姐今夜不知所踪的事。——若柳回雪去,甚至国君亲去查问,对方见事情闹大了自然会着意隐瞒。如今也是相府的下人们把柳承启当成了自己人,才肯实言以告,却不提防这事竟然成了对他们极为不利的佐证。

这一来,国君心里也信了七八分。语调仍是冷冷的听不出倾向:“柳回雪,你当真看清楚了?”

柳回雪明明白白地喟叹了一声,苦笑:“今晚的月色虽不够亮,但左小姐那般风华,整个白川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人来,又岂是能错认的?”

“既如此,你是指左相之女为毒害太子的凶嫌了?——这一句指证非同小可,柳回雪,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又是幽幽一声长叹:“陛下,回雪早已想清楚了。”

霞舞见状,连忙也跪下磕了好几个响头:“陛下!霞舞奉了殿下的命令,暗中跟在柳公子身侧加以护卫,今夜左小姐行刺公子,霞舞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若不是……她临动手的千钧一发之刻,若不是霞舞救下了公子,只怕此时已有人横遭不测了!”——这话倒不假,只是隐去了柳回雪差点动手反击一事。若霞舞不在,左小姐又一味进逼,闹到最后“横遭不测”的多半是左小姐自己。

接着,霞舞便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她私逃出宫,在官道上撞见柳回雪时,他与左小姐两人已在面对面地对峙。柳回雪脚边横着支短箭,不远的青石板还有处新现的凹坑,想是这暗箭射到地面时撞出的痕迹,可见其去势之强劲。幸而射得偏了。她在暗中窥伺,亲眼见到左小姐扔了一把短剑给柳回雪,说要与他“公平比试”。柳回雪不肯,她还是用双手剑的另一把划伤了他。霞舞生怕再等下去会出事,就在这时抢出来,救走了柳回雪。——这一串话里虽有不少细处被她瞒下,连起来倒也还通顺。短箭留下的痕迹、柳回雪脸上的剑伤,俱可查证。

果然国君听过,就吩咐柳承启前往查验。又下旨:“若你查到的情状确与霞舞所说的相符,就再到相府去一遭,把左烟玉召来问话。”

柳承启接了旨意,临去前,见柳回雪仍是拿那条绛红的巾子按住了脸颊,不但看不清伤处是否还渗血,更看不清他的脸色。

忍不住多说了句:“左小姐就算……她也绝没有杀你的心思!”换来霞舞的反唇相讥:“若不是想杀人,怎么会在随身的短剑上淬毒?——何况还是‘闰月’这要命的毒药!”

柳回雪却驳了她的牢骚:“确实如柳大人所言……至少,她没想着以‘闰月’杀我。”

再扣过去一顶高帽子,语气里无一丝嘲讽,只有满满的无奈:“左小姐行事光风霁月。她今夜亦明说过,她想除去我,但不愿吩咐下人动手,是因为不愿见我死于无名小卒之手。”见到柳承启的眉梢微微一挑,似乎想说“这果然是她能做出的事情”,又继续道,“我情愿相信,她不会在随身的兵刃上落毒。”

话锋一转,轻叹道:“……这事,不过是她运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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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暗沉如墨。看来,今晚又是一个不眠夜。

白川的一国之主仍在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内寝里铺了厚软的毡子,让脚步声显得无比沉闷。案情至此,应当没有两位太医什么事了,但国君既不发话,他们也不敢告退,国君不坐下,他们也只敢站着。陆太医还好些,李太医原本就年纪大了,又听来个极具冲击性的消息,到这时候站也站不太稳了,腿脚颤巍巍的。柳回雪和霞舞更是已经跪了许久。国君不知是忘了还是刻意如此,总之就是不肯令他们平身。或许对于柳回雪直接指证了左小姐,他还是耿耿于怀。

闹得如此,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反倒是旁边睡着的太子,即便身陷噩梦,现下跟这些人一比,倒像是最安稳的那个。

霞舞愈发气闷。

她是有功夫底子的人,跪到现在,也觉着有些难受。柳公子是文人,而且再说自己无事,也还是带着伤中过毒的,接连着没日没夜地折腾,不知道怎么吃得消?想找个借口帮他脱身,一回首,却望见了柳回雪那双温和宁定的眸子。

要她“稍安勿躁”。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若他真的要借“闰月”一案把地位极高的左小姐拉下水,自己却不肯付出一点点代价,那怎么成。

如此恭恭敬敬地跪着,约莫又过去一个多时辰,直到外头打过了三更。

新任的廷尉右监柳承启回转来时,身后还跟了一位容貌清丽的女子。便是左小姐了。

她被留在外厅等候。先是柳承启禀明了国君,霞舞所述俱是实情。王宫前的官道上,不但找到了短箭和射出的痕迹,还在远处找到了另一把短剑,正是左小姐带着的双手剑的其中之一。这柄短剑,刃上无毒。但左小姐手里的那一柄,在剑尖上的确验出了些微的“闰月”之毒。还补充说“刃上原本带了血迹,拿到手里查验时已清洗过了。只是‘闰月’的毒性特殊,留下的那一丝极淡的香气,是洗不掉的。所以还是查了出来”。

霞舞听他说完,脸都白了。——原来左烟玉的用心如此险恶!一面大言不惭地说她不忍心杀柳回雪,一面却以自己有毒的锋刃对上他无毒的剑。再见到左烟玉打了帘子进来,立时换了一脸愤懑,恨不得直接拿下她问罪。

直到柳承启说明完毕,国君才下令召她入内。

左烟玉问过了安,神色间仍是懵然无辜:“陛下,今日我的确私下拜会了柳公子。原也确是存了恶意,但被他说动了,不愿弄成个两败俱伤之局,就没再做什么。”眸光落到柳回雪身上,渐转厉色,“怎么,如今我退让一步,柳公子反诬我以‘闰月’毒害太子殿下,是打算收回前言,要与我弄得两败俱伤才肯罢休?”

正主儿来了,柳回雪自当打起精神,当着陛下的面与她对质。

谁知他眉眼间愈发倦怠:“左小姐,你没打算害我,我是知道的。——甚至也知道,你没打算加害太子殿下。”转身望了望离他不远的那人,“不过是睡上几日罢了,能有什么妨害?”

左小姐自以为听出了他的陷阱——要是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不就承认了在东宫投毒的人是她?怒气横生:“柳公子,即便陛下亲在这里,我也不怕说,我确是想杀了你。但我没有做。伤你的人确实是我,但也只是不小心罢了,你以为凭那点轻伤,就能给我扣上刻意谋害的罪过?”她越说越气恼,冷笑了声,索性把柳回雪和太子的事也牵扯进来,“那么前日里太子殿下拉着你一番颠鸾倒凤、任性胡为,伤你更甚,你打算给他按个什么罪名?”

话说一半,李太医忽地一连串剧咳,像是要把脏腑都咳出来似的。缓了好一会,才颤巍巍地回:“咳咳……微臣年纪大了……身子也不中用了,御前失仪……咳咳……请陛下恕罪……”

被老太医这么一打岔,寝殿里安静了许久。左小姐微微脸红,觉得这个“御前失仪”说的好像是她,也知道自己扯得太远了,于是清了清嗓子,又把话题拉回来:“总之,我没有下毒害你,更没有害太子殿下。你们查案,讲的无非‘事实’二字。既然我什么错都没有犯,就算是心里想要你死,你也不能把罪过推到我头上。你总不能因为我想过但是没做的事情,治我的罪吧?——至于‘闰月’的事,更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国君和柳承启等人,听了左烟玉的辩解,亦觉有理。她说自己无意加害柳回雪,不但他们肯信,柳回雪自己也是承认了的。然而当她说到“闰月这毒和她没有干系”,不禁愕然。柳承启偷看了一眼国君的脸色,还是硬挺着脖颈轻声问道:“左小姐,难道你是说……短剑上验出的‘闰月’,是其他什么人涂上去陷害你的?”

这下换了左烟玉一脸惊惶:“我剑上有毒?……还是‘闰月’?”

骤然得知意料以外的事实,现出的惊慌之色,一点也不像是假装的。尤其还是这么一位养在深闺,年纪不过十来岁的小姐。

她茫然地望了望围在四周的众人。国君陛下紧皱着眉,柳承启低垂着眼。李太医一脸惶恐,眼色里分明“这孩子做事怎么这么不懂得瞻前顾后”的感慨。东宫的那两个人看着脸色平和,心里肯定还不知道怎么幸灾乐祸。心底惶惶然更甚。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际双剑,却抓了个空。才想起她的两把短剑,一把早被柳回雪扔远了,天色又暗,她一时间没找回来。另一把却被柳承启要走了,到这时,竟然说剑上查出了“闰月”。

致命之毒。

光是柳回雪的伤也就罢了,可以指他自导自演,着意陷害。可是为什么自己从不离身的短剑上,也能查出毒来?

又想起柳承启接下了案子,前往寻访的第一个人,就是柳回雪。

不可置信地望向了柳承启。

这人前些日子还和柳回雪混在一处,昨夜相府里见了自己,却开始效仿浪荡子所为,也来围着自己献殷勤。短剑又是他亲手拿去查验的。难道……想到了这里,她是真的慌了。如果是两个姓柳的联手设局,那要她怎么洗得清楚?又想起她平素自负有识人之明,本来已认定了柳承启是个爽快直言且光明磊落的,柳回雪心里虽藏着许多事,行事倒不失坦荡。这些评断却被她现下的推测尽皆颠覆。心里忽地升起一股寒意。

顿时没了计较。

柳承启竟也不敢看她。

他失言卖了左烟玉,心里抱愧,这时被误会得深了,自己还一无所觉。

还是柳回雪出声打破了静寂:“左小姐,你莫疑心他人。这事情……”刻意顿了顿,“依我想,不过是诸般巧合凑在了一处。”

他已有了猜想,但一定要当着左小姐的面,才能说。因为一切毕竟是推断而非事实,所以必须看着她的反应,修正自己的判断。

柳回雪的声音愈发轻飘飘地,竟转而说起了往事。语气也不像是指责,倒像是在追思:“先父是服食‘闰月’而自尽的。毒药或许还余下了些,却一直找不到去处。陆太医说这种毒,陈得久了香气愈盛,想必是不错的。我也是听了这话,才想起来,当年曾在安国府里见过一只香囊。”说起香囊,果然看见左小姐闪过了一丝恍然之色,于是笃定自己是猜对了,不紧不慢地继续,“那只香囊是大红色,描着腾龙状的金线。母亲不喜欢那样张扬的用色,丫头们用不起,府中也无其他女眷。我竟一直不知道那是谁的。直到今日才明白。”后面有些话,他却刻意略过了不说。——例如见了律先生,被柳承启逼问出那些话,于是认定了那香囊是宫里的东西。

又顿了顿:“那一只香囊,想必左小姐也见过了。”

左小姐茫然接过他的话:“小公子领了封号,我便去安国府里看看……打算近日里着人重新修缮来着。一进去就看见前庭的梅树下挂了好几只香囊荷包之类的物事。其中有一只——就是你说的那个大红色描金线的,香气极冷,有些像是春雪,但又鲜明得多。我一时好奇心起,就拿随身带着的短剑划开了看看,里头果然装着些香粉。——怎么,那就是所谓‘闰月’?”

柳回雪微微颔首:“或许还要劳烦柳大人再跑一趟。但我想,大致错不了。”

他和左小姐这两段说辞,就此扣得严丝合缝。

不光是左烟玉,就是柳承启,也现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可是投毒的重案,真能就这么简单了结?左小姐想了又想,觉得事情虽然合乎逻辑,但如果柳回雪不主动说,凭她自己是怎么也想不到那上面去。——不说练武,就连平日里削个果子,拨拉几块烤肉,用的也是她那把短剑,若不是别人提醒,她早就忘了自己还曾经划破过一只香囊。这就怪了。若她处在柳回雪那个位子上,肯定是打死也不会说的。袖手看她百口莫辩,岂不更好?

想不明白,索性心直口快地直接问他:“这件事,你为什么要说?”

柳回雪把双手笼在袖子里回了一揖:“我亦不肯构陷无辜之人。——何况毒害太子殿下的,既不是左小姐,就另有他人。我不愿冤枉了你,更不愿饶过那投毒的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