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龙影(3)
作者:苋葵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554

告别那条可怕的龙,我一丝不苟地护着云开镜回到了别苑。 进门后我松了一口气,点燃案上的烛灯,在灯光下细细打量它。

镜面十分特别,乍看就像一汪漾着亮斑碎影的清泉,虽没有风,却显得波光粼粼,犹有生命。只待你心有所想,再将手轻轻抚上去,随着指尖传来微凉的水流感,镜面顿时豁然开朗,不属于这个时间时空的景象——一草一木,一虫一叶,每个细节便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在眼前——

那是一片充满硝烟、四处熊熊着烈火的荒山废墟。

大火吞噬万物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响在耳畔,天空已不见一丝原有的澄澈颜色,只有连片如墨般浓重的乌云映照着明艳的火光。

一道闪电骤然劈下!乍现的光源照亮了盘曲在云后、浑身嵌满乌亮黑鳞的巨龙——

深碧色的龙眼透过深沉的黑雾射出两道凌厉肃杀的寒光,粘腻而带着巨大腥臭的气息从那张生满尖利锯齿的口中一经呼出便成了骤雨……即便隔着镜面,一头杀戮猛兽所独有的威慑力也径直扑面而来,如大山般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勉强稳了稳心神,继而将目光转到地面——

到处是狂舞的火焰,飓风扫过,大大小小的火树便如闻见笛声的壶中蛇一般,极其暴烈地旋动起来,抖出漫天的火星恰似风卷急雨。然而,就在这一片焰林火海之中,一名着银灰色长袍的男子卓然独立于一段残垣之上,只用一支簪随意束起的发在风中阵阵飘扬。惊鸿一瞥间,只觉气韵清华,风度斐然。而再一细看,我不由惊异——这男子右眼下文着一繁复符纹,正如一小朵半开的红莲,将他清冷的面容衬出几分艳丽诡美。

我认得这红莲符纹。据说,只有地位颇高却偏偏犯下弥天大罪而被谪入凡界的神仙,才会被神火烙上这种符纹,日夜受灼烧之苦,终生不得磨灭。

——而在我看来,这条件其实设得挺矛盾。

在天界,地位高的神仙常有,但地位颇高的却不常有;地位颇高的神仙功绩卓然的常有,犯下弥天大罪的却不常有。如此一来,能被烙上这红莲印记的神仙实在是少之又少,他们也因而拥有了极高的辨识度——像现在所见的这位,我就能一口咬定便是当今天帝祖父那一辈作为神之左右手的御圣帝君——留夷。

这位蜚声四海八荒的大神,同时也是历来少有的几位长留仙之一,不老不死,不生不灭。彼时风光无限,舍我其谁,纵然日后被革仙职,销声匿迹,强大的余威也仍使他光辉不减,日复一日地受到万众膜拜——

啧啧,此番真是惊喜不断,令我大饱眼福!

正当我被大神的风采震得七荤八素之际,“砰”地一声巨响险些没惊得我咬断自己的舌头……我吃痛地抹一把辛酸泪,这才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镜子上。

画面已由先前的肃杀凝重转为激烈狂乱,一人一龙不知何时动起手来,一时间青白交错,光影缭乱,冲天的火光成了黯淡的配色。旁观的我见此情形,不由张紧了神经,麻木之间只恍惚感觉到地动山摇,万物隳灭,天地仿佛被一双无形之手残暴地生生撕扯开来,让人蒙蒙然以为这就是世界的终结。

视觉被暴乱的色彩强烈冲击着,连带着内心也开始摇摇欲坠。我生怕脑筋里无限拉紧的那根弦会突地崩断,欲将视线从镜子上挪开,却被一股强大到足以令人精神错乱的力量给狠狠攫住无法动弹,画面里火热的气息近在咫尺,似乎就喷在脸上,几乎要烧焦我的皮肉。

“轰——”

就在我不慎差点走火入魔之际,耳畔山塌一般的声响这才勉强唤回了我涣散的神智。趁着这当口儿,我赶忙闭目凝神,运起一阵功力作为屏障,等心绪渐稳,方敢再度睁开眼睛——不想云开镜竟有如此威力。是我疏忽了。

然而这会儿盯着镜面半晌,只听得风声穿过,画面是一派波澜不惊,一片风卷残云后的寂静。

我有点被这刹那的安宁给弄懵了。视线上下左右地游移,皆不见适才那头差点无辜要了我的命的巨龙,只有留夷拄着一把淌血的长剑撑在一块被削去了一半的黑岩上,形容有几分疲倦。

这时,恰闻见有一阵碎石滚落的响动,不一会儿从一堆断壁残垣中爬出来一个人。玄色的袍子被尽数染成殷红,脸上满是血污不能辨清容貌,只一双碧色的眼睛闪着极亮的光芒。

“哼……”一阵自喉咙深处逸上来的暗哑笑声,满身是血的男子沉沉道:“你赢了——说,想我怎么做?”

留夷轻轻调整着呼吸,继而将长剑收到背后,转身:“呆在这里,别再四处祸乱,你扰了我今日饮酒的兴致。”

“哼,这又有何难。”男子语气里有几分怨怼,然而却清楚透出一种庄严的敬意,“要我呆在这多久?”

留夷的背影渐行渐远,沉穆的白一寸一寸拂过焦黑的土地,留下最深的吊唁。

“随你。”

冷凝的声音随风飘至,男子眸光明亮,染血的嘴角渐渐弯起一个弧度。

ˇˇˇ

待我再度睁眼之时,窗外东方已既白。

我不知自己昨夜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恍惚记得殛在我梦里微笑——对着一个远去的方向,笑得异常好看。

我慢慢从桌上撑起来,只觉身体各处传来一阵摧枯拉槁似的响声,然下一刻眼风无意间又扫到那面镜子。镜面泛着幽幽的鳞光,什么也看不清。

——不过,我清楚地知道,就在几个时辰以前,我在这面镜子里看到了一段别人的过往,即便被时光辚辚碾过,它依然生动鲜艳。

我想,那是一种特别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甚至让人搞不清是爱是恨,是喜是悲。但就是因为这种奇异扰人的感情,你会对一个人说的话万分上心,会将他的样貌在心里描摹千遍万遍以致单从一个光的剪影便能认出来;你会铭记这个人的气味、脚步的节奏、声音的韵律,天下所有人滔滔不绝的赞美也不抵他一个点头的细微动作……

这一切,只因一个人对你做到了一件别人全都做不到的事,使他成为对你来说独一无二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他在精神上战胜了你,所以就连你的人你的心也要一并输给他。

——不幸的是,殛正是战败者。他或许对那个轻易打败他后又说出令他怒极反笑言语的人滋生了这种类似的感情,因而明明应该恨之入骨,却打心坎儿里遵从着那人极有可能是随意说出的话。

原来,让殛一直委身于这座边角寒山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厉害的结界或是屏障,只是因他尊敬信服的人曾对他说过一句“呆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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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点事儿耽搁,不过还是勉强赶上了今天的更新。

请大家原谅我的不准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