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体仁重金结内宦 周延儒拙计送绣鞋
作者:胡长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5444

“公公尝尝这酒如何?”吴昌时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将酒塞轻轻拔下,登时一股酽酽的酒香扑面而來,唐之征大吸了一口,伸手抓过,满满斟了一杯,吱的一声,浅浅地咂了一小口,闭着眼睛慢慢咽下,睁开眼睛道:“这是什么酒?咱沒喝过,下的料可真足,够劲儿!”

初夏的京城,天气刚刚转热,一场细雨后,杨柳越发青翠欲滴,街道两旁的槐树上开出了串串白花,满城飘香,无数的蜂蝶嗡嗡嘤嘤,还有许多的鸟雀登上高枝啄食,叽叽咂咂,甚是热闹。开 心 文 学

温体仁回到府中,径直回了书房,贴身小厮伺候他换了常服,又沏上一碗热茶,见他坐在太师椅上低眉闭目,知道是在想事情,小心地退到门外。温体仁睁开双眼,起身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册,翻开取出一封信函,那是弟弟温育仁派专人快马送來的密信。温体仁素來谨慎,在朝堂、办事值房即使说一句话,也要三思才出口,到了家中,对下人甚至是家人照样加着小心,凡是机密大事讲究不传六耳,倘若非说不可,也是人越少越好。祸从口出,多年的仕宦生涯他深知其中三昧。何况东厂的番子无处不在,虽说当今皇上不像太祖、成祖那时广布罗网,却也大意不得,不然给人抓了把柄,祸且不测,脑袋掉了都不知错在哪里,岂不冤枉糊涂?他轻咳了一声,喝了口茶,展开信笺浏览了一遍。这封信是昨天夜里收到的,他已看了不下十几遍。信写得倒是十分详尽,将温育仁如何撺掇乡民刨了周延儒的祖坟,如何赶到虎丘激将,眼看张溥难以推脱,不得不入套了,不想來了一个茶农,将好端端的一件事搅砸了。

温体仁看着茶盏上袅袅升腾的那股热气,自语道:“茶农?若是一个粗手笨脚的愚夫,能坏了我的计策?你哪里知道他的身份,他是周延儒的智囊呀!”他用手指轻轻敲了几下桌子,半是发狠半是喝彩道:“好个吴昌时!我倒是听说他离京了,沒想到他不先赶往宜兴,反去了虎丘。不然,张溥若写了折子弹劾他的座师,扳倒周延儒就多了几分成算。不想许太眉走了,却來了个吴昌时,一个落第的举子竟也是这般棘手!”

正在冥想,门外的小厮禀道:“老爷,有人來拜寿了。”

温体仁动怒道:“我不是早就交待过了,今日不摆寿宴,府门内外不添挂灯笼,一切如常,凡是來拜寿送礼的,一律挡回。”

“老爷,小人挡不住……”

温体仁站起身道:“是哪个……”

“还不是我们两个老门生么?”蔡弈琛一身青衣小帽,掀帘子进來,后面跟着同是青衣小帽的薛国观。

“哦!是你们俩人,快坐快坐。”温体仁笑着离座招呼着二人。

二人慌忙放下各自手中提的大食盒,整衣冠上前道:“恩师端坐了,门生也好行礼。”

温体仁死力阻拦道:“这是怎么说?前日闵洪学、唐世济、吴振缨等人见了,还撺掇着我要多摆些寿宴,说什么多年沒做过寿,赶上六十整岁,不可再等闲视之了。逼得我不得不严令门子们放下脸來挡各位的驾,再挡不住,我还打算找个清静的庙宇躲躲呢!”

蔡弈琛笑道:“恩师的心思我们几个老门生也猜到了,我俩沒敢约别人,到了门上也只管说有公事求见,不敢说來拜寿的。”

薛国观道:“老师清俭持家,有古贤相之风,我们做门生的怎敢污了老师的名声?老师做不做寿,这个日子我们做门生的也该來,天地君亲师是世间的人伦正道,谅也沒人说道的。”

几句话说得温体仁心头一热,薛国观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入门晚于蔡弈琛,加上官职卑小,不过正七品的言官,平时难得独处交谈,仅是朝堂上照个面而已,但听他言词之中面面俱到,吹捧逢迎得天衣无缝,温体仁暗觉心里无比熨贴,笑道:“在书房里摆酒怠慢你们了。”

薛国观一边打开食盒,流水价搬出菜肴,一边脸上堆欢道:“老师不嫌我们几个门生不中用,能让我们踏进这个门槛,就深铭师恩了。以老师的资历名望,多年执掌礼部,春风数度,桃李屡华,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若是齐來拜寿,那是多大的场面!我们两人排队叩拜也要等个把时辰呢!能陪老师吃酒饭,更是莫大荣耀,传扬出去多少人嫉妒钦羡?”

温体仁感慨道:“这倒也是。我自万历二十九年做考官,出自我门下的学生少说也有个三弘载,浙江绍兴人,万历二十九年进士,一直供职在翰林院,与钱龙锡、钱谦益、钱士升四人是翰林院多年难得的人才,极有名望,人称翰林院“四钱”。他先于温体仁入阁,当时有阁臣道:“兵廷,这是什么所在?怎么在老师的书房背起了《列子》,你要考他老人家么?”

温体仁捻着花白的胡须,点头道:“呵!不错,这是《列子·汤问篇》里话。”

薛国观似是受到了嘉许,接着吟诵道:“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背到此处,戛然而止,两眼盯着温体仁,再无一语。

蔡弈琛一时不知其意,茫然道:“你这是猜的什么哑谜?风马牛不相及,如何……”

“我懂他的心思。”温体仁摆手打断他的话道:“兵廷说得不错,要有路走,必要搬山,除非不想在那里住了。”

“搬山?这如何使得!老师,学生想那列御寇也是个狂放不羁的人,他写的这篇文章,实在不可以世间情理揆之。依学生來看,大可不必出这些死力,下这等的笨功夫,搬家岂非比搬山便利多了?”

“弈琛,你误会了。有时做事也要有个心气,不可自家先气馁了。搬山虽难虽苦,可难有难的乐趣,苦有苦的回味,那愚公或许生來就是要搬山的。”

蔡弈琛蓦然听出他话中大有深意,只是太过简括,一时不得要领,难以明白究竟有何所指。薛国观不愧科道言官出身,历练出察言观色、应对敏捷的本领,他听温体仁嘴上虽有些含糊其辞,可其中隐含着嘉许搬山之意,心知方才的试探已然奏效,说道:“自古华山一条路,要想登高望远,一览群小,实在沒有别的路可走,也沒有偷懒省力的法子。愚公乐居其家,若要出入便利,沒有什么阻拦掣肘,也只有搬山一策最适宜。”他一脸的刚毅之色,语气更是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温体仁伸手点指道:“你们可是毕力平险來了?”

“老师若不聚室而谋,学生怎好轻置一喙,胡乱聒噪。哎呀!只顾了说话,忘了给老师斟酒祝寿了,改打该打!”薛国观离座从食盒的底层取出一瓶酒來,双手捧到桌上道:“这是老师家乡的一种酒,产自金华府,名为寿生酒,比平常的黄酒要烈一些,不知老师品尝过沒有?此酒虽不如绍兴黄酒名气大,今日献与老师,是重在此酒有个好名字。学生给老师满上一杯,添添寿。”

蔡弈琛附和道:“一杯增一纪,恩师要连吃上三杯。”

“哈哈……那我岂不成了愚公!”

“老师若做愚公,搬山就不难了。”薛国观一口将酒吃下,拊掌而笑。

一连吃下三杯,温体仁脸上微微沁出一层细汗,他从袖中取丝巾拭了,轻喟一声道:“我要搬的这座山可不同寻常,太行山、王屋山是死的,可这座山是活的,不会轻易让出道路來的。”

薛国观见火候已足,把话挑明道:“学生再鼓动一些朝臣弹劾他,众志成城,不愁他不挪位子!”

“学生第一个参他!”蔡弈琛自知今日输了一招,给薛国观抢了风头,哪不心落后于他人。

“不妥不妥,不能一味使蛮力气。”温体仁缓缓地摇摇头,摸了摸长长的眉毛,说道:“崇祯四年辛未北闱,他周延儒捞了个大主考的美差,借机网罗天下英才,将张溥、吴伟业等复社俊彦收归门下,意在广植羽翼,独霸朝堂。他的居心我岂能看不出?自然不可听之任之,我趁着暂理阁务之机,安排闵洪学接掌吏部,做大九卿之首。此事虽说如愿以偿,可也不免打草惊蛇,周延儒警觉起來,事事提防,不容我再得手。我只好转而剪除他的羽翼,找岔子将领头的张溥赶出了京城,但终因他树大根深,一时也撼他不动。你们要参他,并非不可,只是近两年來,参他的人不在少数,从兵廷揭发他主考北闱舞弊时起,御史吴鲸、吏科给事中吴执御、陕西道御史余应桂、户科给事中冯元飚、山西道试御史卫景瑗、四川道试御史路振飞、山东巡抚王道纯、工科给事中李春旺等十几人,先后上了折子,有人还不止一份,物议汹汹,不绝于朝,声势够大了,可并未伤到周延儒,闵洪学却被逼得回籍养病,白白损了我一员大将。”

蔡弈琛道:“近日周家老宅出的人命案,正好可多做做文章。”

温体仁面色一暗,说道:“迟了。周家老宅的命案已无什么大用。”

“人命关天,不是小事,总不能遮掩得天衣无缝吧!”

“若是他不想遮掩呢?”

蔡弈琛大出意外,吃惊道:“怎、怎么会?他能大义灭亲?”

“为平息此事,周延儒专门派得力幕僚吴昌时偷偷出京,去了南京。听说他密令宜兴知县会同湖州知府,将那几个行凶的豪奴锁在囚车上,在宜兴城里连游了三日的街,才将他们刺配的刺配,收监的收监,全都具案画押,完结存档,申报了刑部。刑部是何如宠总领,谅不会有什么驳文究问,此事便大化小,小化无了。还有一招狠的,周延儒竟放下脸面不顾,吴昌时在宜兴、湖州各处的大街上贴出告示,绝不追究刨挖祖坟之事。捕拿了凶徒,平了民愤;既往不咎,安了民心,你们想乡民们还能再吵闹不休么?”

蔡弈琛、薛国观均有惋惜之色,蔡弈琛摇头道:“错过如此良机,实在可惜了。”

薛国观沉吟片刻,说道:“学生身为言官,依例准许风闻而奏,此事作得实,人证干证俱在,周延儒决脱不了干系。即便学生奈何不了他,也不教他睡得如此安稳!”

威逼张溥弹劾周延儒一事白费了心机,温体仁心虽不甘,因事关机密,并不想透露丝毫口风,但觉得薛国观上折子的分量太轻,其身份名望都不可与张溥同日而语,如此莽撞不如坐等,伺机再动,以免弄巧成拙,只是当今正是用人之际,不可直言拂了他的好意,凉了他的心,淡然说道:“我是担心你们的仕途,好不容易十年寒窗好歹挣下个出身,不可冒此风险。再说参他的人多了,皇上深恨朝臣存门户之见,结党营私,倘若皇上疑心幕后有人指使,此事断难成功,必是各打五十大板,两败俱伤而已。我们如此消耗实在熬不过他。若要弹劾周延儒,最好找个令皇上放心的人物才好。”

蔡弈琛为难道:“皇上多疑苛察,能对谁放心?”

“不外乎两类人,一是孤立于周延儒与老师两家之外的人,一是周延儒手下反水出首,最能打动皇上,最令人信服。”薛国观侃侃而论。

“此言大是有理,可周延儒圣宠未衰,正是风头勇健之时,谁敢拼着性命捋他的虎须?”温体仁不由地又想起张溥,暗里有几分沮丧。

薛国观微笑道:“老师可还记得前朝张江陵是如何赶走高新郑,取而代之的?”

薛国观说的高新郑既是隆庆朝的首揆----河南新郑人高拱,张江陵则是身居次辅之位的湖北江陵人张居正,二人都是穆宗皇帝托付的顾命大臣。神宗皇帝继位时不过十岁的孩童,张居正与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东厂提督的冯保联手,矫旨驱逐高拱出朝。这段前朝掌故温体仁熟知始末,他在宦海沉浮多年,自然早已练就了闻弦歌而知雅意的本事,顿悟道:“你是说结欢内臣?”

“以老师的名望资历,宫里想要结交的不可胜数,他们之中不少是皇上亲信的人,如能为我所用,实在事半功倍。”

世间万事正面攻之不成,则反面取之。擒纵之术,隐在其中。剑走偏锋,常收实效。蔡弈琛不由不佩服薛国观心思缜密,夸赞道:“皇上近年是有些看重太监,与践位之初,剪除魏忠贤时,确实不同了。接连遣用内臣,司礼监太监沈良佐、内官监太监吕直提督九门及皇城门,司礼监太监李凤翔总督忠勇营、提督京营,乾清宫管事太监王应朝监军山海关、宁远,乾清宫牌子太监王坤监军宣府,刘文忠监军大同,刘允中监军山西……前后不下二十几人,而尤以任用司礼监太监张懿宪为户、工二部总理最甚,堂堂朝廷正二品的大员也要仰其鼻息,看來内臣的好日子又來了。”

温体仁道:“皇上是不放心外廷大臣,如今厂卫毕竟有些松懈了,不似前朝那么四处骚扰,皇上是圣明之君,本不屑于那些猥琐的行径,这等派遣内臣反而光明正大得多。如今内官权势不似魏忠贤那时定于一尊,不知哪个中用,仓促之间,倒不易遴选。再说那张居正与冯保乃是多年的故交,非急时抱佛脚可比。”

薛国观揣摩着老师的心思,知道他断不会轻举妄动,赶忙答道:“学生只想借中贵之威,奏上一本,寻寻周延儒的晦气。那宣府监军王坤与学生情交莫逆,他虽沒什么大权势,远离京城,置身事外,反会少了顾虑,最能放开手脚。”

“王坤其人我倒还记得。他刚刚到宣府任上一个月,便参了宣化巡按御史胡良机贪贿侵饷,龙心甚慰,以为用人至当。此人可用。”温体仁不住点头,却又叮嘱道:“此事只可暗中使劲儿,务要机密,不可露出丝毫痕迹,一旦授人以柄,劳而无功不说,还要牵扯进去,捕蛇不成,反遭其噬。”

“老师宽心,只是折子不可给周延儒瞧见了压下。”

“这个我省的,要参他什么,你可想好?”

“这……”薛国观迟疑一下,答道:“周家老宅的命案如何?”

“不妥。”

“堂堂首辅给人派了祖坟,史所罕闻,有失朝廷体面,大有可参之处。”

温体仁依旧摇头不允,辨析道:“此事刚有了眉目,料想邸报上都未刊载,王坤远在宣府边塞,这么早知道消息,免不了教人生疑,还是再换个題目吧!那王坤是个小火者出身,沒有进过内书堂,只教他亲笔呈折子最好,万万不可替他润色。切记切记!”

“学生明白了。”薛国观与蔡弈琛对视一眼,万分钦佩老师的深沉老辣,暗忖:若非这身炉火纯青的功夫,他老人家绝难在朝中支撑三十多年,沒有什么闪失。

过了半月,还不见王坤的折子送到,温体仁倒也沉得住气,在值房里不动声色地票拟往來公文,有时坐得久了,起身踱步到窗前,望望初夏那澄碧如洗的晴空中飘移不定的朵朵浮云,片刻再坐回去,闭目养神,缩在袖筒中的右手一弯一钩,算计着京城往返宣府的日程。将近晌午,一个年纪轻轻的中书抱了一大包折子匆匆进來,禀道:“大人,这是通政司刚刚送來的折子,您先过过目?”

“哦,是至发呀!”温体仁心下一喜,点点头,脸上有了嘉许的笑容,如此勤快伶俐,我只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有沒有西北各边的折子,他竟留了心,是可造之材。他指指桌案,眼看张至发将一大摞折子放好,问道:“至发,你做内阁中书有不少日子了吧?”

“回大人的话,已有十年了。”

“才是个从四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