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先机携卷呈御览 幸私宅探病慰辅臣
作者:胡长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4492

周延儒吃得通身见汗,燥热难当,正要解衣擦拭,门外进來一人道:“汗未出透,大意不得。开 心 文 学 ”周延儒听得耳熟,探身一看,赫然见崇祯一身月白道袍,手里拿一柄苏式的竹骨折扇,顾盼进來,身后紧跟着一个略显矮胖的小太监。

周延儒送走许太眉,哪里睡得着?翻來覆去地想着对策,过了三更才迷糊一会儿,顾不得夜深天寒,急忙起身。街上还沒有几个行人,只有兵马司的兵丁巡街查夜,四下一片死寂。周延儒心急如焚,一再催促轿子快行。这日正是逢六的大朝,周延儒先在便殿拜见皇上。崇祯问了科考的情形,温声慰问,周延儒察言观色,未看出皇上有什么猜疑,高悬的那颗心才安宁了一些。散朝回府,一个家人在轿前禀道:“一大早有几个闲汉模样的人在府门周围逡巡,想是东厂的番子,许老先生教老爷留心。”

君威莫测呀!皇上轻描淡写,原來是不动声色,暗里查访。周延儒一阵心悸,突然想起了魏忠贤,当时何等的权势!不出三个月竟吊死在了一个阜城尤家老店里。他一路思绪万千,闷声不语。皇宫离府邸不远,不到半个时辰便望见了石虎胡同。胡同口的小茶馆喝茶的人不少,他却一眼看到了一个熟识的面孔:曹化淳,他來此处做什么?周延儒不及细想,进了大门便命人喊來一个矮胖的汉子,吩咐他到茶馆寻人,自家急急换了便服,穿过角门到了珠宝店。

曹化淳心里一直盘算着这趟差使,虽说奉旨行事,可周延儒不是一般的臣工,自家刚刚到东厂办差,他怕手下人拿捏不好分寸,将事办砸了,不好收场。这趟差使说是苦差也是美差,苦差是查赃证极难,凡是能应春闱的举子,时文制艺都下过苦功夫,文章自然做得通,就是明知某人在闱中通了关节,沒有作弊的证据,只好无奈其何。想那薛国观在贡院多日,大睁着眼睛都沒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事后再查岂非痴想?说是美差,可借此卖个大大的人情,说不定还会发一笔意外的横财。曹化淳年纪不大,在宫里历练多年,耳闻目睹,与兵马司做小书吏时已有云泥之别。他命几个便衣番子手在周府门外游荡,自家却在茶馆里小睡,估摸着到了下朝时分,却在茶馆显要处悠闲地吃茶,眼看周延儒下轿时朝茶馆扫了一眼,知道他已看见了自己。果然,不多时一个衣衫鲜亮的矮胖汉子到了切近,打躬道:“这位爷,敝府主人有请。”

曹化淳将茶盏一放,声音拉得老长,眼睛一翻,问道:“你们家主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咱可想不起來了。”

矮胖汉子神色愈加恭敬,涎着笑脸道:“敝主人与爷是多年的交情,已备好了一桌整齐的酒席,专候大驾。”

“恭敬不如从命,带路吧!”将手中的折扇一收,便向怀里摸银子。那矮胖汉子伸出白胖的肥手阻拦道:“些许茶资也要爷來会钞,不是打小人的脸么!老许头,这位爷的茶资算到我的账上。”

茶馆的掌柜听到喊声,慌忙上前赔罪道:“原來是董大爷,方才人多,照顾不及,请大爷包涵,茶资就算了……”那矮胖汉子便是周府的门客董献廷,他轻哼一声,殷勤地引着曹化淳走了。

曹化淳來到珠宝店的里间,周延儒赫然端坐在宽大的紫檀雕螭纹太师椅上,见曹化淳进來,起身寒暄道:“方才我还怕看走眼错认了人,曹公公伺候皇上,难得一见,怎么会到这等简陋的小茶馆吃茶?斗胆派董掌柜去请,原來果真是曹公公,快请宽坐!”

“董掌柜?”曹化淳故意反问道:“他一个生意人怎的高攀上了端台老先生?”

周延儒见他出语文雅,心里暗赞不愧内书堂的高才,老先生本是阁臣六卿之间极为尊重的称呼,他称起來有些不伦不类,倒不见得有什么僭越不敬,但却抬高了自家身份,竟含几分平起平坐之意,隐隐觉得不快,此刻有求于他,一时也顾不得许多,拱手笑道:“他本是我远房的表亲,在京城开了家珠宝店,离我这儿又近,才时常走动走动。”

二人落了座,捧着茶吃,周延儒见曹化淳大模大样地舞弄着折扇,神情有几分滑稽。一年四季,无论冬夏,曹化淳总是扇不离手,若说有什么用处,倒不如说是装点风雅。曹化淳见周延儒慢慢品着香片,对着自己不住地瞧,哈哈笑道:“老先生喊咱來,不是为吃口香茶吧?”

“我本是有意相求,一忽儿看到公公的扇子,走神了,莫怪莫怪。公公这把扇子可是蜀中的名产?”

周延儒投其所好,曹化淳脸上登时笑意大盛,将折扇一晃道:“老先生好眼力!这可不是平常的蜀扇,金铰藤骨,轻绢为面,最是珍贵。平常的蜀扇不过几两银子,可这把扇子几十两银子也买不到。普天下样式相同的也就这么一把,是万岁爷赏的,上面有万岁爷的亲笔御押,平常人看一眼都难呐!”

“曹公公爱不释手,终日把玩,可也真舍得!要是换了我,赶紧供奉起來还怕保管不妥当呢!”

曹化淳将御赐折扇在宫里招摇,不过是为显示皇上恩宠有加,好教宫廷上下又眼热又忌惮,沒有想到妥善保管,听了周延儒的话,心知在首辅面前卖弄过了,不免有失分寸,忙将折扇收了道:“咱也想好生收起保管,可万岁爷赏了,若不用万岁爷会怪罪呢!再者说,成天价伺候万岁爷,若拿一把沒式沒样的扇子,也怕损了天威。”看着扇子的折叠之处磨出了细细的毛屑,也着实心疼。

“曹公公府上寻不出几把像样的折扇,说起來哪个会信?”

“不怕老先生笑话,委实沒有比得上这把折扇的。折扇多的是,都是红漆绿笺的宫扇,看着就俗,在手里这么一拿,嘿----沒有一个应手的!”

周延儒将茶杯放下道:“上好的蜀扇都进了宫,自然不易买到,任凭你有的是银子!曹公公沒有想过换个式样,弄个苏样折扇玩玩儿?”

“那敢情好!自田娘娘受宠,宫里头苏样风行,好的苏样折扇都比蜀扇抢手,咱可沒那个胆子到内承运库去取。”

“沒那么难,我家里有个制扇子的能手蒋苏台,各色扇子制作得精妙绝伦,不用说马勋、马福、刘永晖,就是沈少楼、柳玉台也沒得比。哪天得空儿请公公屈尊选几把?”

曹化淳眉开眼笑,拱手道:“那就先谢赏了。您府上咱还真沒叨扰过,只听说您那条街上有家古玩珠宝店,里头尽是些好玩意儿,今儿个不是來了!”曹化淳倒不是看得上几把折扇,但首辅这个天下第一权臣送自己扇子,那外廷的文武百官自然会看在眼里,这几把折扇值不了几十两银子,却会引來无数的孝敬银子,夏天的冰敬、冬天的炭敬……于是他想到了自己新置办的宅子,簇新的宅子就是缺古董名人字画什么的,若置办不齐,也不敢请宫里要好的饮酒耍子,宅新树小画不古的,怕受人讥讽,今儿个若选几幅前朝的丹青墨迹,也好遮掩遮掩。

周延儒听出他话外之音,淡然一笑,说道:“倪云林画的扇面如何?”

“倪瓒的画,大都是修竹数竿,意境萧疏,又常以瘦笔破笔燥笔断笔为之,画得冷淡,那一色的草字更是鬼画符一般,咱认不得几个。”

“曹公公过谦了。谁不知晓你是内书堂的高才,与郑之惠都经皇上的亲选面试,乃是钦定的名份,与殿试的进士有甚分别?若不喜欢倪云林,赵松雪的花草可有雅好?”

“马马虎虎吧!只是赵孟頫的字恁软,不中看!”

“金碧山水如何?”周延儒见他越來胃口越大,不想他年纪不大,竟这般贪婪,将來定非善与之辈,心头虽有些肉痛,脸上却依然微笑。

“是大李将军还是小李将军?”

“大李将军的《江帆搂阁图》,《唐朝名画录》称其为当时山水第一,我哪里有那般的福缘?就是小李将军的《春山行旅图》,也只是听说而已。”周延儒乃是万历四十一年的状元,仕宦之外优游翰墨,也是文采风流的人物,遥想唐朝画苑盛事,也不禁怦然心动,嗟叹道:“就是皇宫也未必庋藏。我所见的是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画法虽比李氏父子更精进了,名气终是差了不少,但普天之下能鉴赏得到的也沒有几人。”

“说实在的,那些画咱也不甚懂,只知道青绿大山水亭台人物热闹得好!王希孟字也方正得好!”曹化淳连声喝彩,分明是满心欢喜,却假意作嗔道:“老先生到底有什么事相嘱,绕了这大的圈子,又这般破费,岂不是见外了。”

“也沒甚要紧的大事,今天才知道曹公公新到东厂,今后仰仗之处还多,苟富贵,勿相忘,还要多多帮衬帮衬。”

“那个自然。”曹化淳从董献廷手里接过锦盒,打开看了,见画轴里露出一角白纸,捏在手中,偷眼一瞥,见是一张三千两的银票,起身告辞道:“今儿个咱不方便携带,请老先生差个人送到咱宅子,不敢再耽搁,还要进宫一趟,酒饭就免了。”

周延儒起身拱手相送,见他去远了,迈步出來,看看外面天色,略残的圆月冷冷地高挂中天,星光点点,一阵冷风扑面而來,家乡宜兴怕已是草长莺飞了,京城却还冷似冬日。

周延儒刚刚迈进好春轩,见许太眉依然在等,歉然道:“夜深了,竟还要烦劳老师,真是……”

许太眉打断道:“玉绳,此人是什么角色?”

“东厂的新任掌班太监曹化淳,算是东厂第二号的人物。他原本在御前当差,昨日才提拔了。”

“此人秉性如何?”

“他倒是收了那幅古画,银票也沒客气。”

“唔!”许太眉眉头略略舒展,随即复又锁起,沉吟道:“既得皇上信任,他的话还有些分量,不过皇上一向明察秋毫,我担心只他的几句话去不掉皇上的疑心。譬如治病,外敷之药只可止于肌肤,内治之药才可深达腠理肺腑。此事温、薛等人虽沒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我总怕皇上心里有了疙瘩,暗里提防着你,东厂眼线何等的厉害,就是今后处处加着小心,也难保不生一点儿纰漏,那时数罪归一并罚,你的位子势必岌岌可危。退一步讲,皇上格外开恩,你也有了许多忌惮,不免缚手缚脚,日子就难过了。”

“皇上生性多疑,我若直率陈说,反而弄巧成拙,事情会更糟。”周延儒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來。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当面向皇上解说,那样未免太生硬了,此地无银三百两,教人怀疑你心虚了。但此事不宜静观其变,以免变生掣肘,应付不及。”

“老师以为此事如何做可补救?”

“是得想个法子,缄默无语无异于示人以弱。温体仁必要鼓动其党羽,交章弹劾,无中生有,真真假假,将朝野视听搅乱,那时就百口莫辩了。”许太眉思忖片刻,说道:“此次复社之中春闱赴试的人,哪个的名声最大?”

“张溥。”周延儒不知他为何明知故问,耐着性子回答。

“他取在第几?”

“二甲八名。”

“复社之中哪个名次最高?”

“吴伟业高中了会元。”

“他二人的文章如何?”

“各擅胜场,难分轩轾。”

“果真如此,呈皇上看看如何?”

“老师的意思……学生明白了,若经御览,一可去皇上疑心,又可堵他人之口,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妙策。”周延儒大喜。

许太眉暗暗赞叹周延儒的聪慧,拈须微笑:“那就看你这个主考官的眼力了。”

薛国观检举科考舞弊的传言不胫而走,迅速在官员们之中传开,随即波及京城宣南的各处会馆,顺天府贡院附近的观音寺胡同、水磨胡同、福建寺营胡同、顶银胡同、裱背胡同、牌坊胡同、总捕胡同那些挂着“状元店”或“状元吉寓”客栈,举子们出出入入议论纷纷。今年北闱会试,复社可算大获其捷,六十二位社员中了贡士,京师震动,士林为之侧目,复社的锋芒、气势日盛一日,风头极健。在各地举子看來,复社人有如此的成就不过是实至名归,沒有什么可奇怪的。放榜以后,中与不中也都各自认命,暂得解脱,呼朋唤友,笙歌宴饮,酒食征逐,醇酒妇人,放浪形骇,借以抒发高中的情怀或排遣心中的惆怅落寞。不料,却传出复社科考大通关节的消息,一时群情震动,不少人由钦佩到痛恨,竟要联名喊冤告御状。张溥等人高中的喜悦登时化作了满腹的忧愁,皇上将薛国观的折子留中不发,圣意如何到底吉凶难测,窥探出什么端倪。周延儒那里也沒有一点儿音讯,听说昨日推病沒有上朝,不只是真病还是……按说中了皇榜,便可高枕无忧,纵情欢娱了,但发榜以后还有磨勘一关,首严弊幸,次检瑕疵。若查出有舞弊之实,轻则除名,重则逮问。早几天门前车水马龙,登门拜望道贺的络绎不绝,这几日渐渐冷落稀少,终于人踪绝迹,人人都怕因他们沾惹什么无端祸事,甚至竟有些人千方百计地讨回拜帖……诸多事情搅扰在一起,越发地扑朔迷离,令人捉摸不透。

张溥、吴昌时、陈子龙、吴伟业四人坐卧不安,躲在江苏会馆里,深居简出,轻易不出门露面,生怕碰到落第的举子闹起什么争执,酿成事端,旧忧未去岂可再添新愁!最难过焦灼的还是吴伟业,薛国观的检举直指他与陈于泰,他二人与首辅周延儒暗通关节被传得沸沸扬扬,活灵活现。吴昌时知道会馆的长班与本乡在京的大小官吏往來频繁,都是颇有神通的人物,偷偷使了五两银子,托他出去打探消息,大半日却还不见踪影。四人聚在一处,苦捱枯坐到午后寅时,等不到音讯,各自回房歇息。

春秋正是北京多风的季节。南风陡起,天色阴沉下來,一阵阵疾风挟裹着风沙,吹得窗纸扑簌簌作响。吴伟业睁着血红的两眼,恹恹地躺在床上,望着黑魆魆的屋顶发怔,口中苦涩难忍,似乎窗外的风沙吹满了嘴巴,堵得呼吸塞窒艰难。他连着几夜沒有好生睡觉了,前几天是高中会元的欣喜亢奋,近几日则是莫名的惊惧恐慌,一旦皇上震怒,监禁?充军?杀头……也只好认命,唉!真是霉运当头,沒想到世交之情反而会教人抓了把柄,可惜了那篇锦绣文章。世态炎凉啊!他心底暗自忿懑不平。前些日子放榜,他折桂会元,尽人皆知,那些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來造访,攀同乡攀同年,何等热闹!如今薛国观折子一上,却都躲得远远的,生怕受到什么连累,门前骤然冷落起來。他思前想后,忧愁萦怀,一时难以排遣,正烦躁不堪,随他來京伺候考试的家人吴福推门进來,神色慌张地说:“少爷,不好了,长班醉醺醺地回來了,一进大门,便叫嚷着要咱们天黑前搬出会馆,不然馆役要來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