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粮饷乱兵擒主帅 问方略驿站访元戎
作者:胡长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140

话刚出口,便听屋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我说此人靠不住,果然如此。 方才校场上便胡言乱语,不是人多早一刀将这个软骨头杀了,省得背地里出卖弟兄。”话音甫落,嗖地一箭透窗射來,杨正朝大叫一声仆倒在地。袁崇焕急忙一口吹熄了灯火,闪身躲避。郭广大喝一声:“拿刺客!”院外脚步一阵纷沓,随即刀剑相击,呼喊不断,整座巡抚衙门登时乱作一团。

宁远城南临渤海湾,北依山丘,东西南北各长一里半有余,城墙外包砌青砖,内用石块砌成。墙高三丈二尺,底宽两丈,上宽一丈六尺,城头的女墙高至六尺。城墙四面各辟有城门,外有半圆形瓮城,以护城门。城墙四角设角台,东南角台上建有魁星楼。城池高大结实,城门上的箭楼,重檐高耸,气势雄伟壮观。城内东西、南北街十字相交,钟鼓楼端居正中,紫墙青瓦,重檐高耸,气势巍峨,方型城堡式楼座,十字券洞,构成东西南北通道,最上一层正中高悬着新镌的匾额,大书辽东重镇四个金字。钟鼓楼与南城门之间,铺成青石甬路,太平钱庄、盛世楼几家商号生意甚是兴隆。钟鼓楼往北不远有一片高大的青砖瓦房,坐北朝南,门前石狮雄峙,立有直入云霄的旗杆,东西各建辕门,山墙高大,这便是设在宁远的辽东巡抚衙门。辽东巡抚毕自肃正在书房捧着准备上奏对案沉吟,不住叹气道:“哎!疏本上了几道,至今却仍不见粮饷,都四个月了,户部竟这等难么?”起身踱步,几个來回,咬牙道:“若再无粮饷解到,已是死路了,哪里还顾得什么情面?”急急地濡了笔在疏本上添写道:“群情已愤,祸乱已迫。近日又有匿名揭贴在宁远鼓楼前,倘诸军共为,臣与饷司粮厅庸得保有首领乎?关门一重之藩篱,再令决裂大坏,主计者既不为诸臣身家惜,独不为朝廷封疆计乎?”掷笔在案,余怒未息,自语道:“误粮饷即是误国,这兵败失城的罪名哪个担待得起?”

已是定更时分,白日的暑气消散殆尽,夜风竟有一丝凉意,几条人影悄无声息地摸到衙门的墙边,搭着人梯轻身而入,循着灯光而來。“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如此乱闯!”毕自肃恼怒地喝问。一把寒光闪闪的钢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为首的蒙面人道:“噤声!我等是什么人,到时自然会告诉你,走吧!”

“去哪里?”毕自肃并不畏惧,在辽东多年,他见惯了刀枪死亡。

“鼓楼。”

“我知道你们迟早要來,粮饷不到你们便会到。”毕自肃并不挣扎,任凭他们绑了,塞了嘴巴。

鼓楼前灯笼火把亮成一片,几十个手持刀枪的士卒站在楼前,毕自肃远远看见楼前几根粗大的木柱上已绑着三个人,定睛细看,赫然是宁远总兵朱梅、推官苏涵淳、州同知张世荣,个个衣衫破败,满身血污,不由面色一阵惨白。众士卒七手八脚将他推过去依样绑了,便在一旁生起篝火,吃酒取乐。天已大亮,才将四人口中的破布取出,挨个审问。

朱梅想是憋得久了,大吸几口,竟连咳几声,惨笑道:“巡抚大人,沒想到你也要遭此毒手。”

毕自肃见他喘得如牛一般,知他气喘的旧病又发作了,关切道:“觉得心口如何?”

朱梅摇头道:“有如一团烂棉花堵了,气息总是不够用。哎!大人替卑职上了乞休的本章,卑职正等得心焦,时刻盼着回籍安享几年清福,看來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这把老骨头埋在辽东也好。”一连说了几句话,朱梅脸已憋得紫黑,如酱猪肝一般,满脸的悲凉之色。

旁边的士卒啐道:“朱梅,你这龟孙子,病得要死,却不忘侵吞粮饷。格老子的,你晓得买房置地讨小妾回家养老,爷爷们舞刀弄枪地玩儿命,却连饭也沒的吃,不教爷爷们活,爷爷们也放你不过!”刷地又是一鞭子打下去。

毕自肃气得须发戟张,厉声喝道:“住手!朱总兵身染沉疴,如何经得起这般的鞭打?”

那人嘿嘿冷笑着走过來道:“毕自肃,老狗嘴里岂会吐出象牙來?你身为辽东巡抚,就是辽东的土皇帝,这三个龟孙子都受你节制。快说!他们克扣的粮饷送了你多少?”

唰唰两鞭打在毕自肃身上,夏日衣单,鞭鞭见血,毕自肃疼得浑身颤抖,骂道:“你这混账东西,怎可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污口害人?我毕自肃生与孔孟为邻,自幼读圣人书,便知忠君报国,朝廷俸禄虽薄,不义之财却丝毫不取,哪里有什么克扣粮饷之事?”

“你这老狗牙齿倒还伶俐,事到如今,还敢狡辩?若不是你们这等狗官克扣,军中何致缺饷四月?得了好处还要脸面,我等的肚皮哪个來管?”那人冷笑着,甩手一鞭打在毕自肃脸上,登时隆起一道血痕,鲜血顺腮而流。

朱梅嘶哑着喊道:“杨正朝,你这狗头!此事不关抚台大人,大人四月前已上本请粮,不惜得罪朝中权贵,谁知你、你们竟这般恩将仇报。”

杨正朝哼了一声,转身对后面十几个同伙儿道:“大伙儿听到沒有?这狗官说什么四月前便为我等向朝廷请粮,如何今日还沒到?这些狗官哪里有什么仁慈的心肠,说什么为我等请粮饷,哼!想是为他们自家讨要的吧!若沒粮饷他们克扣什么?终不成也似咱们一般饿肚皮么?却拿虚言假情來哄谁?张思顺,咱累了,你且來打这狗官几鞭,出出怨气!”

张思顺上前接了鞭子,不由分说,各自打了几鞭,气咻咻地说:“直娘贼,老子们不战死在沙场,却要饿死在你们这些狗官手里,今儿个老子倒要看看哪个先死!”

毕自肃长叹一声,说道:“请饷的奏章我四月前已上奏朝廷,无奈户部一直未曾解发,近四个月來,你们可曾见得一辆粮车來过?我毕自肃一生清白,此心可比日月。”

张思顺听了,心下踌躇,望望身后的弟兄,一个瘦高个子的士卒疾步过來道:“大人所言不假,我等确实不曾见过朝廷的粮车來过,但小的却见过粮车在深宅大院中出入,那粮食是哪里來的?”

毕自肃道:“商人屯积居奇在所难免,若无商家,军粮所缺更多。”

那人道:“不是商人,却是官人。商家公平买卖,各凭所愿,怪他何來?”

“什么官人?”

那人往旁边一指道:“便是州通判张世荣这狗贼!昨夜我等巡城,见他宅院后门暗开,许多粮车出出入入,便在暗中窥探,原來这狗官竟将克扣的军粮高价卖与商家,一斤白米竟要一钱银子。我等十几个巡城弟兄不及回营禀报,碰到推官苏涵淳,请他一齐去看了,求他做主,不料这厮却要将我等弟兄拳打脚踢,好生喝骂,还威吓我等若走漏半点风声,便将我等缉拿下狱,好生可恨!若再不反,如何出得了胸中的这口恶气?张大哥,将鞭子给小弟。”

张思顺笑道:“伍老弟,可悠着点儿,你那瘦猴似的身板儿,莫要闪折了腰!”

那人一把将鞭子抢过,不服道:“咱伍应元摸爬滚打了几年,鞑子也杀过无数,何曾熊包过一回?”

“哥哥是怕你听话惯了,见官便腿颤腰软,使不出力气來。”

“哥哥且瞧着,好官咱敬他服他,却也不曾怕过,这等贪官自是不在话下了。先打张世荣这狗贼,一斤粮食抽一鞭子,若要不打,一鞭子换一斤粮食也行,咱倒要看他忍到何时?”

“这些狗官都是要钱不要命的,将银子看得比人都金贵,他哪里会轻易拿來赎买?”张思顺负手胸前,看一眼杨正朝,不住地撺掇。

“那就看是他的皮肉结实,还是咱的鞭子重了。”伍应元唰唰几鞭,专打两肋两股,痛不可当,张世荣杀猪也似的嚎叫,哭道:“你且住手,有话好说。粮食我又沒带在身上,若是将我打死更换不成粮食了。”背后众士卒纷纷喝骂道:“这厮嘴硬,死到临头,还敢用言语要挟不成?”

伍应元却不急不恼,问道:“大爷便沒名字么?什么你呀我的,咱为何要听你的?偏要再打!”

“不要打了!”一个尖细的声音传來,众人回头去看,见不知何时已停了一乘凉轿,轿上下來一个艳装的丽人,來到楼前拜道:“妾身是张同知的如夫人,求军爷不要再打了,妾身认捐就是。”说罢,眼泪汪汪地看着浑身血污的张世荣,哭道:“老爷受苦了。”

张世荣跺脚道:“嘿!你來做什么,抛头露面的!”

那女子杏眼圆睁,恨声道:“你那原配恃着身份不來,也不教你的宝贝儿子來,怕你张家断了香火,贱妾不來,哪个救你?”

众人听了哄然大笑,伍应元乜斜着那女子道:“啧啧啧,这般花容月貌的,好教人疼。大爷要是下手重了,教你守寡岂非苦了你?咱也沒那么狠的心肠,你既亲來认捐,足见诚意,咱便不打了,快回去运粮,日落前若见不到粮食,就预备下棺材吧!”那女子施了个万福,目光扫了毕自肃一眼,回身上轿走了。

伍应元晃晃手中的鞭子,狂笑一声道:“还是鞭子管用,跪了多时也求不到粮,几鞭子便有了。”又转到毕自肃身前道:“这小小的同知都有人來捐救,你这般的大官岂不更是值钱?快教人送信取钱來吧!”将鞭子高高扬起,带着一股刺耳的风声,堪堪落下。哒哒哒的马蹄声骤然响起,一匹快马飞奔而來,马上的人大喝道:“休得放肆!”马上拧身弯腰,一把将鞭子夺了,掷在地下,翻身下马,挡在毕自肃身前。

杨正朝向前一步,堆笑道:“小的当是何人,竟有此胆魄!原來是兵备副使郭大人。你要小的放人也无不可,先将银子送來!”将手伸到郭副使面前。

郭副使忍住怒气道:“我骑马前來,银子随后便到。”

“不是再哄小的们吧!”杨正朝一翻眼睛,便要动手,伍应元看看升高的日头,正沒遮拦地照下來,笑道:“哥哥,郭副使拖延几个时辰也无妨的,如今十三营都已躁动,他岂能奈何得了咱们?等一时也不打紧,这大热的天儿,弟兄们也好喝些水解解渴。若等不到银子,再好生消遣消遣他不迟。”将嘴一撇,神情极是不屑。

郭副使看着满脸血污的毕自肃,惭愧道:“卑职來迟,教抚台大人受苦了。”

毕自肃苦笑道:“郭广,你能來老夫已知足了。”又压低声音问道:“十三营果真皆动?”

郭广点点头道:“大人不必心急,士卒躁动不过是求发粮饷,原沒有犯上之意,卑职已将库银尽行取出,共二万两,按半饷之书先发与士卒,以后再补足。”

“你好糊涂!将库银全都分发了,后继粮饷尚未解到,今后如何维持?士卒一旦溃散,宁远城岂非不战而败,拱手送与建虏?可怜袁督师数载的心血付之东流,你我对得起何人?实是万死莫赎呀!”毕自肃涌出泪來。

郭广道:“大人,此时若不动库银,群情再难抑制,拖得一时算一时,与其坐等溃营,不如全力一搏,或许会有转机。”一席话说得毕自肃垂泪不语。

说话间,已有十辆大车停在了谯楼下,杨正朝道:“郭副使果是信人!下去清点。”伍应元带着几个人下了谯楼,略略点了高声回道:“不多不少,正好两万两。”

杨正朝冷笑几声,问道:“副使大人,按半饷而论十四营每营该是据。”

郭广方寸已乱,写了欠条,杨正朝忙命人取來凉水,当头淋下,解了暑气。此时,伍应元等人也一头汗水地跑回來,喘息道:“哥哥,好生奇怪,小弟将巡抚衙门里外都搜了,抚台大人的卧房也未放过,竟只搜出这几两散碎的银子。”双手递过來,成色远逊库银。杨正朝怔了片刻,上前给毕自肃解缚道:“自古无官不贪,小的们有眼无珠,不知大人清廉如水,一时激奋开罪大人,请大人责罚。”说着俯身跪下叩头,其余士卒也跪了一片。

毕自肃回到巡抚衙门,支撑着草了告急引罪两份奏疏,六百里加急飞报朝廷。疏本七月十四不到酉时即送入了会极门,接本官见了上面标着六百里紧急公文字样,不敢怠慢,急忙送到司礼监,司礼监文书房掌房报与掌印太监高时明,高时明亲到青霞轩送与皇上,崇祯急召阁臣、兵部尚书、户部侍郎即刻入宫。半烛香的工夫,刘鸿训、钱龙锡、李标、王在晋、王家祯都到了青霞轩,见皇上面色铁青,各自心里敲起了鼓,暗暗揣摩。崇祯待众人参拜已毕,喝道:“王家祯前來!”

王家祯急忙上前,才走几步,哗啦一声,几本折子迎面摔來,砰地落在脚下。王家祯惊得面色惨白,不敢抬头也不敢低头,立时窘在当场,众人心里也觉迷惑,不知皇上为何大动肝火。

崇祯厉声道:“这些都是毕自肃奏请粮饷的折子,你拾起再看,宁远粮饷为何迟至今日未发?”

王家祯跪下将折子捡起,抱在怀里,叩头道:“皇上,臣自四月接到宁远巡抚衙门催粮的本章,便预备筹措,可是蓟州、宣府、大同、偏关、榆林、宁夏、固原、甘肃等处边镇也有本催粮,一时难以应付,各边将也都不好开罪,臣想等秋收后筹备齐了,一并解发。”

“蠢材!”崇祯拍案大怒,“军情也等得秋收么?”

王家祯支吾道:“臣一时糊涂,请皇上责罚。”

“责罚?怎么责罚?罚了你宁远兵变就自行平定了?”崇祯目光凌厉地逼视着王家祯。众人一下子明白了皇上为什么发火,心中不免暗恨王家祯做事颠倒,误了辽东边事,也害得大伙儿一起顶缸。崇祯稳了稳心神,语气却更加冰冷,缓缓地问道:“朕才发户部的五十万两内帑哪里去了?毕自肃说宁远自三月至七月欠饷,总数不过十三万五千两,为何不够解发?”

王家祯浑身颤抖,嗫嚅道:“臣已分发给了九边,暂时填补先前的亏空,稳定军心。”

“混账!”崇祯再难忍耐,斥骂道:“朕拨出宫中的内帑意在救急,你却撒盐似的胡乱分用了,可知辽东边事乃国家首务,如何不分缓急?宁远兵变虽由士卒发起,你实为首恶,朕岂能容你!天灾犹可恕,**岂能饶!來人!将他拿下,削籍褫职。”殿外的锦衣卫进來将王家祯拖了下去。

崇祯余怒未息,喝问王在晋道:“宁远欠饷,兵部难道不知?士卒哗变,危及宁远,如此辽东何日平复?”

王在晋禀道:“皇上,宁远兵变并非缺饷所致,如今缺饷者并非宁远一城,他处不反而宁远独反,是因宁远守卒多为流民,都是乌合之众,本來就沒有什么报效朝廷之心,往往是一闻警报,便借口缺饷來掩饰溃败真相。”

崇祯不悦道:“这不过是些揣测之辞,索要饷银本为活命,如你所言,何必冒死犯上作乱?”

“想是那毕自肃治军无方,军纪松弛,致使士卒蔑视法度,不知约束。”

崇祯怒道:“你倒推得干净!若是军纪不严,还会是几十个人作乱吗?宁远守军不下七万,人人参与,城池早就丢了,还会插着我大明的旗帜?事到如今,竟还有心思推委自保。哼!严查起來,户部、兵部都脱不了干系。”王在晋惶恐地退下,偷偷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崇祯心里极为忧虑,面色更加沉郁,扫视群臣,压下怒火,冷冷地说:“宁远乱兵虽多,但领头的不过数人,追罪不宜过众,惩办首恶,余者不问既可。能绑了叛卒打开城门的官兵,重加升赏。一时糊涂受人挑唆的兵卒,若能擒获带头闹事的,即可免罪,或发赴前敌,准其戴罪立功,切勿株连。朕以为宁远兵变抚慰为上,必定使兵卒安心,万万不可逼得他们逃往辽东,降了建虏。”

刘鸿训道:“皇上所虑深远,臣以为当速派人安抚,以免日久乱大,不可收拾。”

“先生以为当遣何人?”

“守辽非袁蛮子不可,宁远兵变也非袁崇焕不可。宁远本为他旧地,将士平素极是钦服,平定当属不难。”

崇祯点头道:“那就拟旨吧!命袁崇焕为钦差出镇行边督师,火速赶赴宁远,免朕日夜悬望,不必入宫陛辞了。”又转脸对钱龙锡道:“就由先生前往宣谕,代朕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