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 自立~自我
作者:御井烹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6640

自立

许凤佳从去年和七娘子成亲起,名义上就没有职务在身,他是亲军指挥副使,没有战事的时候每日里当然应该到亲军指挥司办差。只是这个大忙人每日里连轴转都是事儿,回来了这么小半个月,也才去指挥司绕了一圈。眼下和皇上闹了不快,越发是索性称病在家,连朝会都不去开了。

只是他虽然在家闲居,却也决不悠闲,非但小书房里汗牛充栋,都是历代的堪舆图、兵书与军事史,就连西三间里也被他陆陆续续带进来不少邸报合订本同前朝的南洋风物志,七娘子每天吃过早饭给两个长辈请过安,就在乐山居里看五少夫人管家,难得回来有空,于安等三姐妹又不时过来找七娘子闲话,两人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七娘子每日里在乐山居要坐足三个时辰,每每累得不到二更就上床睡了,许凤佳又看书看得晚,常常三更才进屋来,这几天下来,也就是交换了几句不疼不痒的家常话。

二月初十一大早,七娘子就爬起身来,撑着睡眼被几个丫鬟当洋娃娃摆布,换上华服,插戴了头面,等许凤佳起身打过拳净了身,两人才一道进乐山居、清平苑向两个长辈告辞,又遇到平国公在乐山居里和太夫人说话,许凤佳难免被训上几句——父严母慈,这也是大秦父子之间的常见情景。

这一番葳蕤下来,待到日上三竿,七娘子才上了马车,由许凤佳骑马护送,立夏等丫鬟们坐了一辆小车在后头尾随,从人前呼后拥地出了国公府,朝着什刹海边上的广福观而去。

广福观虽然比不上白云观,但香火也并不冷清,因为二月是道教祖师爷诞辰,广福观又是老子在宇内最大的道场,从二月初一起,就有大户人家在广福观打醮设坛做法事,二月十五日的正日却是已经被孙家约去了,萧家只得选了二月十日。烟袋斜街上广福观大门附近却也早已经人烟肃静,几个亲兵在门口侍立:萧总兵虽然官位不高,但这些年来在江南经营得好,和诸总兵一样都是外地的实权大员,手掌兵权,家眷在京城的做派,也要比那一等穷京官更高贵得多了。

许家人的马车当然是直进了大门,七娘子在车马厅内下了车,早有几个总角小厮随着中年管事迎上来,满面笑容地请“世子爷、少夫人仔细崴了脚,这石子路是有年纪的了”。

广福观在什刹海边上,初春的景色也有些可看之处,七娘子随着许凤佳一脚深一脚浅地经过满是苍苔的石子路,进了道观后院两进敞轩,果然就见得一对青年男女联袂出了屋子,脸上都带了笑,她便知道这就是萧家的大少爷萧时雨同萧大奶奶了。

萧家跟随许家多年,逢年过节都有走动,萧大奶奶七娘子是见过的,只是过年时许凤佳不在,萧时雨就没有进内院来给许夫人请安。此时随意打量一眼,见他眉目白净,虽然说不上俊俏,但也有一股难得的儒雅气息,心中倒是暗自点头:许凤佳自己是个小霸王,但平时相与的大家子弟,倒都很有教养。

“神萍!”许凤佳见到朋友,似乎也很高兴,一扫这些天的烦躁沉郁,上前几步拍了拍萧时雨的肩膀,大笑道。“你去江南探亲一趟,倒是长胖了几斤!”

又扭头吩咐七娘子,“来见过萧世兄。”

七娘子裣衽为礼,萧大奶奶也和许凤佳互相行了礼,便错后一步,拉着七娘子笑,“过年的时候我本来想和世弟妹说一声,我们家大爷下江南去探亲了,世弟妹有什么想吃的土产,只管说一声,让我们家大爷带上一车来都是极方便的。谁知道事儿多,人也多,竟忘了!”

这是个笑口常开的京城少妇,虽然也有精细处,但面上却是极可亲的。或许因为萧家和许家的身份差异,她对七娘子很是亲热,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填房与庶女身份,七娘子微微一笑,投桃报李。“世嫂别这么客气,我排行第七,你叫我杨七就好了。”

直呼排行,在女子来说算是昵称了。萧大奶奶顿时眉开眼笑。“好好好,我也正想,大家年轻人,何必那样拘束……”

就把七娘子带进了后堂,两个人对着品茶说话。不多时,永宁伯林家的三少爷林中冕同兵部侍郎唐庆联袂而至,七娘子不免出去见礼,算是新妇见过了夫君的好友。这才又分男女客在前后堂说话,前堂男子谈笑声不绝于耳,过了一会,又听到谁说要点戏来听。

打醮本来是为了祈福,但也是大户人家享乐散心的借口。萧家年年都要到广福观打醮,即使总兵夫妇在任也不例外,此时广福观里外的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就是这几个年轻男女随喜,气氛如何不松快?倒是七娘子有些疑惑。

“林三少夫人……”她带了一丝疑虑地问萧大奶奶。

萧大奶奶微微一笑,笑里带了些捉狭,显见得和林三少夫人也是极熟络的。“她啊……怕是又犯了老毛病。”

她就压低了声音,冲着外头努了努嘴。“林三哥爱俏,听我家那位说,林三嫂才有了身孕,就又抬举了两个,凑了个十全十美!这河东狮吼,难免就要响起来喽。三少爷吓得在我家住了几天,把个林三嫂气得找上门来。两夫妻现在还在赌气,三嫂今儿当然哪里还有心思跟着出门?”

虽说彼此都是女人,但提到三少夫人河东狮吼,萧大奶奶的表情是有些不屑的。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里的郁闷就更多了一层。

大户人家,凡事都讲个脸面,小夫妻吵架本来是常事,河东狮吼而被外人所知,那就有损闺誉了,萧大奶奶的性格都算是温和的,还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可见要做大户人家的少奶奶,该有多不容易。

“可三少爷也太……”毕竟三少爷就在外头,七娘子也压低了嗓音,作出一副八卦的样子来。“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有了十个姨娘——”

“就是这么说了!”萧大奶奶拍了拍椅把,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说起来三嫂心里也是憋屈,可谁叫三哥有——”她比了比上头,“穿黄袍的那位做靠山了?林家上下就没有一个能管得了他的!他又有钱,肯这么委曲求全,已经是疼三嫂了!”

七娘子倒不知道林中冕日常做什么营生,一时间表情就没接上,萧大奶奶看在眼里,忙解释给她听。“你也知道织造局吧,我听说在江南,那可是排的上号的的富地方,一般人想进还进不去呢。可织造局到了京里就也要归宗正院下头的造办司管,三少爷就是造办司的头儿,这进项还少得了吗?林家合家上下,连带小伯爷都比不上他们三房的小日子过得滋润,还不都是仗着三少爷的……”

她忽然间住了口,面上现出了懊悔,见七娘子一脸纯净无暇,又话赶话说到了这份上,也就接着往下说。“这份差还不就是仗着三少爷的生母说起来,和那位也是沾亲带故,不然靠他自个儿,恐怕还不知道在哪钻沙呢!”

七娘子就配合地捂住了口。“我倒不知道皇上和林家……”

“这事儿知道的人也不多。”萧大奶奶有些沾沾自喜:毕竟以七娘子的身份,此时做听从指教状,是很能让人有些飘飘然的。“我也是听我娘说的——她和林家也是拐着弯的亲戚。你也知道,去了的周贵人出身不高,她是嫡女不错,还有一个庶女当年是进了永宁伯府,做他们家早去世的先老四爷的填房,老四爷也是个庶子,去得又早。老四奶奶没个傍身的伴儿,她和伯夫人妯娌相得,伯夫人呢,又看着三少爷是个庶出的,人还聪明伶俐——碍眼!就索性将三少爷送到老四奶奶膝下去过继去了,一直在老四房养到了十五岁,老四奶奶去世了,伯爷寻思着老四房的产业太少,就把三少爷又接回了他们长房。听说周贵人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了,唯一就是这么个妹妹,昭明年间呢,太子爷和三爷走得倒是不远不近的,虽然有时借着你们家那位的牵线能见一见,但彼此也没有多的话。”

“等承平元年的钟声才过,三少爷就发达了,皇上硬是把造办司原本的老司长给高升了,让三少爷买了个举子功名去做司长。这可不是才三年不到,就生发出了偌大的家业?三少爷的手也不大干净,几次有人往上捅娄子想弄他,都被皇上亲自保下来的。久而久之,合家上下谁敢对他高声大气?他倒越发是得了意了,这几年来看到个有姿色的就往屋里拉!三嫂又能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唉,也是个可怜的,三嫂自己带去的两个通房反而很不得欢心,三少爷就喜欢伯夫人赏赐下来的通房……”

又絮絮叨叨地和七娘子唠叨了半天,什么“通房还是自己娘家带去的贴心懂事”,“这种事都要早做准备,牢牢拢住男人的心,叫他知道你的贤惠,日子才过得舒心”。听得七娘子头都大了,前头许凤佳才派人进来接她出去,口称,“家里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众人不免又是一番客气寒暄,许家两夫妻才又是前呼后拥地出了敞轩,许凤佳没有骑马,满口叫冷,当着送客出来的萧家夫妻的面,就先钻进了车里。萧时雨不免笑着打趣他,“升鸾,曾几何时,你也会怕冷?”

他看了车内七娘子一眼,便不再往下说。萧大奶奶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又拧了萧时雨一把,佯怒道,“你少说两句!”

许凤佳哈哈一笑,毫不在乎地道,“神萍要是和夫人一道出门,恐怕也就没有当年雪中打马的豪气了!”

七娘子再忍不住,白了许凤佳一眼,也怒道,“少说几句会变哑巴么?”

众人的笑声中,小厮儿弓着身子合拢了车门,车轮滚滚,一行人又前呼后拥,将车马拥出了广福观。

车走了几步,许凤佳便打开窗户吩咐小厮儿,“你们先把我的马牵回去,留一个小厮一个丫鬟侍候着就行了。我和积水潭什刹海寺的方丈说好了,今儿要带着少夫人过去上一炷香。”

他话出口,众人当然没有别的回话,不多时,立夏便坐到了车辕边上,戴着帷帽遮掩了容貌,一路好奇地左顾右盼,看着钟鼓楼一带的市景,七娘子隔着门望过去,反而觉得她要比自己在车里更自在得多。

她又往后让了让,给许凤佳让出了空间,才兀自低头沉思起来,盘算着方才萧大奶奶的那一番话。

周贵人虽然去世多年,但她的身影,似乎一直没有彻底消散。先是连太监和她之间的那点渊源,再是林三爷的非凡好运,似乎都暗示着皇上并没有忘怀自己的生母。

结合一下他对两个养母不远不近的态度,七娘子心里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贵人,倒是多了几分了解:此人怕是又一个九哥,或者说,天底下每个被收养的嗣子心里,始终都有一段放不下的生母情结。

“哎,我倒是想起来了。”她就和许凤佳闲话。“皇上给太后、太妃都上了尊号,怎么一向没听说他追封周贵人?”

许凤佳本来也是一脸的沉吟,听到七娘子的话,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回答,“太子三岁就移宫养育,两个养母胜似亲母,恐怕早就把周贵人忘在脑后了。其实这种事,礼部也应该奏请……偏偏礼部这几年乱得很,尚书又是牛家姻亲,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果她不是九哥的双生姐姐,恐怕也不会对皇上的心理这么有把握:当然也只是猜测,但从九哥的心思来看,正因为从小不在生母身边,有不能尽孝的遗憾,年纪越长,反而会对这个遗憾更耿耿于怀。

皇上不主动开口要追封周贵人,恐怕是顾念自己登基时日不久,许家和牛家又都是可用的时候,不好寒了亲人们的心。这时候谁要能为皇上把这心思说明,这份人情可不会小。将来对景,很可能是一块很重的感情砝码。

她在脑海中过了一下自己的几个亲戚。

大老爷虽然很需要这个可能的人情,但他是个举足轻重的政治家,和皇上谈感情,反而太天真。

孙家如今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多这个人情不多,少这个人情不少,皇后身份贵重,贸然开口,反而容易和太后、太妃两宫失和。

六娘子又太人微言轻了,现在还不是她亮嗓子的时候。

她就一手撑着脑袋,望向了许凤佳。

这个人情,很可能正是许凤佳所需要的。他和皇上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的情谊总比一般人更凝厚些。刚因为南洋的事和皇上闹了生分,恐怕心底也不会没有焦虑,这个人情送出去,皇上一感动,说不定就又恩宠如初,甚至殊恩还可能更胜往常。

但……

她就想到了乞巧极端恐惧的哭诉,萧大奶奶面上的不屑,和不知多少人对她重复过的那句话。

“通房还是自家带来的好!”

七娘子的眼神就渐渐冷了下来。

“怎么?”许凤佳心不在焉地问,他亲昵地拧了拧七娘子的鼻尖。“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在想,”七娘子轻声自语。“求人不如求己,很多事也要自己能立起来,才有资格去要求别人……”

她的目光渐渐聚焦到了许凤佳脸上,对他绽开了一个亲切的笑。

车行渐渐地慢了下来,这架朴素的青篷车拐过了弯,消失在了安富坊教场胡同里,七娘子掀起帘子透过满是雾霭的玻璃窗,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如意门边小木牌上,朴素的“封府”二字。

作者有话要说:呼,最近流行感冒……

我很怕我中招啊||||脑子糊涂了就没法码字啦……

魅影

魅影

封家的大门当然比不上杨家、许家朱漆大门的风光,但从小小的如意门进去,顿时可以见到花木掩映回廊曲折——这宅子占地居然相当广阔,并不输给杨家在崇敬坊文庙附近购置的那一套大宅子,甚至还犹有过之。

立夏同赶车的小厮儿都是夫妻两人的心腹,自然殊无异色,等车进了车轿厅,便一左一右上前扶着许凤佳下了车,立夏又将七娘子扶下车辕,这时屋外已经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不片晌,封锦便微微笑着亲自进了轿厅。

此人出场,总是能让人眼前一亮,有朗然照人的效果。

“少将军。”他冲许凤佳拱了拱手,“劳动少将军大驾了。”

从前几次见封锦,场面总是有几分尴尬,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在正常的社交场合与封锦相见。

他本来气质就温润,经年不见,虽然眉宇间多了几丝风霜之意,但举止清朗有度,谈吐文雅,合着那绝对惊艳的美貌,望之真是神仙一流人物。就是立夏这样见惯场面的大丫头,也不禁看得痴了。

许凤佳却不动声色,只是还了个拱手,点头和封锦客气,“封指挥哪里话,这件事毕竟事关万民,我们总要坐下来商议出一个应对的办法。”

七娘子就不禁白了许凤佳一眼,才裣衽向封锦施礼。“小七见过表哥。”

九姨娘是正经的杨家二房,有诰命在身,封家和杨家当然算是亲戚,封锦称呼许凤佳为大将军,是他不愿意攀龙附凤,存了客气自谦的意思。可许凤佳居之不疑,就难免显得过分傲慢了。

封锦于是对七娘子展颜一笑。“多年没见表妹了。”

他对七娘子的态度当然要和气得多,几人边走边说,封锦这一笑的丰姿,居然让跟在七娘子身后的立夏脚步都微微踉跄起来。

“本来母亲是要亲自迎接出来的。”封锦却似乎早已经惯了身边人的失态,一边走,一边徐徐地向七娘子解释,“可是老人家多年来视力昏聩,近乎失明,天气又冷行走不便,妹妹又是没出阁的姑娘家,不便和外男相见。倒是失礼了,请表妹、表妹夫勿怪。”

许凤佳揉了揉鼻子,面现古怪,还没来得及说话,七娘子已经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就又硬生生地转了口。“本来造访得忽然,就给表哥添麻烦了……”

几个人一边客气,一边进了封家正堂,果然见得一身锦绣的封太太正正坐在堂中,身边几个丫鬟肃静围绕,倒也有了几分富贵人家的气派。

大约是听到了封锦数人的脚步声,七娘子一行人才进屋没有说话,封太太就起身眨巴着昏黄老眼,费力地对准了七娘子的方向,颤声问,“是七姑娘来了?”

她较当年初见时已经老了不少,虽然身着华服,但鬓生银发,脸现鱼纹,却是早已经没有了那一股在逆境中依然不屈的精气神,四五十岁的人,却像年过花甲的老妪一样,周身环绕着垂暮之气:封太太尽管已经坐享荣华富贵,但看来却并不是个开心的老人。

七娘子同许凤佳自然要给长辈见礼。因为多年不见,又是第一次拜见舅母,许凤佳倒是规规矩矩地二跪六叩,喜得封太太一脸是笑,连连谦逊,“不敢当不敢当,少将军身份尊贵,老身一介民妇,又哪里当得起!”就连封锦的神色,都宽和了许多。

两厢见过礼,封锦就邀许凤佳,“家里人少,少将军别嫌冷清,我陪你到后花园走走?”

许凤佳就会意地笑了,“表哥怎么安排都好,小弟只有听话的份。”

除了一开始短暂的失礼,到现在为止,他都表现得很礼貌。

今日的会面牵扯到武将与情报机关的来往,很可能焦阁老和连太监都有份牵扯进来,当然安排得隐秘,就连七娘子都不知道与会者究竟有谁,更别说封太太了,对这两个晚辈的对话,她是一脸的茫然。

老人家却也并不好奇许凤佳上门的缘由,待得两个男人的步伐才出了门,她就迫不及待地吩咐丫鬟们,“把姑娘带出来见一见表妹!”又拉着七娘子的手长吁短叹,“小姑地下有知,只怕也会为你感到高兴,一等国公府上的少夫人,那是天大的脸面。我们七姑娘真是善有善报……”

心心念念,只唠叨着当年七娘子的几次接济,倒说得七娘子大不自在,客气了几句,便问封太太。“听说黄先生在舅母这里教习表姐学习绣法……”

封太太拍了拍大腿,面上倒是现出了惭色,“就是这件事,又何尝不是你暗中牵线?唉,只可惜我们家封绫人很粗笨,黄先生教了两年,似乎也有些心灰意冷。去年秋天告辞回家探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上京来。”

七娘子顿时神色一动。

黄绣娘要走,怎么也没有和她打个招呼?再怎么说,她江湖走老的人,这一点礼节总是知道的吧?

当年的很多事,她还想亲自问一问黄绣娘!

她就心不在焉地对封太太笑了笑,“是回余杭老家去么?我们家四姐倒是在当地生活,有她照拂,黄先生的日子应当是过得不错的。”

“可能是回余杭去了!”封太太想了想,才肯定地回答七娘子。“当时告辞的时候,也没有把话说死,很可能过几个月家里住烦了,也会上京城来散散心。”

以黄绣娘的技艺,就是在封家养老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她自己的珠针绣如果肯教给封绫,封家就等于平白多了个传家宝。也所以她的行动才能这样自如,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七娘子就趁便问封太太,“这事我久已想问表哥了,只是表哥行事低调,小七也是这两天才知道他回了京城。纤秀坊的事……”

当时她得到纤秀坊作为陪嫁,便想要赠与封家几间分号,也算是完了封锦的心愿,让凸绣法所得红利,归到封家人手中。只是封太太却坚决推辞不要,七娘子再三坚持,才勉为其难推说封锦不在,要等他回京再行商量。这一拖就是小半年的辰光,七娘子第一次上门拜访就提出此事,诚意可见一斑。

封太太神色顿时一正。

在这一瞬间,那个身处落魄,却依然维持着风度的中年妇人,似乎在她身上又活了过来。她眯缝着无神昏黄的双眼,看向了七娘子,恳切地摇了摇头。

“七姑娘,这件事你听我的,”封太太的语调,斩钉截铁,“纤秀坊是靠小姑的手艺发家的不错,但没有杨家的本钱和门路,也做不到如今这个地步。这些年来,我封家身受你几次殊恩,是我老婆子托大,才没有跪拜谢恩——”

她摇了摇头,止住了七娘子才出口的客气话,又续道,“但纤秀坊和我们封家实在已经没有多少关系。能承蒙七姑娘安排,将凸绣法再次传回封绫身上,已经是邀天之幸,七姑娘身边的那几间陪嫁,我们若还有所图谋,那成什么人了?”

封太太这话情真意切,听着似乎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七娘子也只好将劝说的话吞进了口中。

钱倒并不是问题,封家现在并不缺钱,她也不介意收封家的钱,把纤秀坊“卖”给封锦。会提出这个交易,其实也只是为了一圆封锦当年显露出的遗憾,以谢他在亲事上的成全。

但封太太的态度和封锦相差居然会这么大,也是七娘子所想不到的。

再说,古代的绝技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多得女儿家传承了绝技就只能坐产招夫或者终身不嫁的,封太太就算只是为了祖宗着想,也应该设法将凸绣法局限在封家的控制下。也所以封锦才会那么介意大太太“谋夺家传绝艺”的举措……

七娘子一面在心底暗怪自己多疑,一面仗着封太太视物不清,大胆地打量着她面上的神色。

如果梁妈妈说的往事,能有七八分真,封太太做这个反应,倒也不出奇了。当时大太太加倍给的聘礼,其实就含有买断凸绣法的意思,既然已经买断,也就不算是谋夺绝技了。

可如果梁妈妈说的没有错,封锦当时又为什么会那样激切地指责大太太……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话到了口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封家和她之间关系微妙,一步走错,后续反应可能连她都没办法掌握。只一个连太监就是变数,很多事,还是要缓来。

“既然舅母是这个意思……”她又客气了几句,也就没有再坚持让渡纤秀坊。“说起来,我出阁也这样久了,还未曾上门拜见过舅母,实在是失礼得很,请舅母勿怪。”

“有你们家太太在前头。”封太太却似乎想得很开,“你也难!婆婆又是亲三姐……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念着我们就够了!再说……你表哥现在也不方便和外头的人多来往。”

一想到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七娘子就觉得屋内的气氛,平添了三分尴尬:封锦和皇上之间或许清清白白,但他身为进士立身不正,这一辈子的名声,恐怕都不会太好了。

她连忙岔开了话题,和封太太说些上京后的琐事,这才知道封锦当年携眷北上,也颇经历了一番周折,才在京城安顿下来。不几年则家业生发,成就小康,只是他和太子之间的来往细则,就连封太太也都不甚了了。如今她双眼近乎全瞎,每日里不过是听几本书,理一理柴米油盐的小事,管家大权已经全移交到了封锦手上。

待到封绫出来,两厢见过礼,封太太同封绫就张罗着开上中饭,三个女眷坐在一起,吃了一餐有些尴尬的便饭:毕竟封家母女和七娘子之间往还并不频繁,纵使双方都抱持善意,也很难一下就熟络到言笑无忌的地步。

吃过午饭,七娘子见封太太有了睡意,便托词自己习惯午睡,让封太太好脱身出去休息。封绫于是将她带到了自己的小绣楼里,让七娘子歇在自己床上:“我屋里是最雅静的,别的地方一时冷落,恐怕收拾不出来。”

封家虽然大,但人口不多,的确是住得冷清,七娘子也就欣然接受了封绫的好意,一边拿起绣架边上的一张手帕看了看,称赞她,“表姐好手艺。”

封绫笑了笑,轻声道,“家里没有别的事,闲着就是绣花,是以就做得格外细致。表妹看了好,就拿去玩吧?”

她比七娘子要大两岁,今年已经二十,在大秦的中层人家都算是老姑娘了,更不要说上层人家中,二十岁还没出嫁的姑娘,要说亲就难了:其实封绫和封锦轮廓相似,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如今哥哥发达了,按理是绝不至于嫁不出去。七娘子看了看手帕,就不禁抬起头询问地望了她一眼。“表姐今年快二十了吧?”

封绫就坦然地笑了。“娘没同你说?我打从十七岁起就供上了精卫娘娘,这辈子是不出门子的。”

当时天下有一等富裕的商家,舍不得女儿出嫁受苦,一辈子娇养在家的并不罕见,山西一带的大商人十个里倒有七八个养了这样的守贞女儿。久而久之,也就成为社会现象,所有守贞女拜的全是炎帝女精卫,个中缘由,七娘子也不甚了了。

她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吃惊,不将疑惑表现得太明显。或许正是这份礼貌的克制取悦了封绫,她又解释,“现如今哥哥是这个身份,高门大户看不上我,寒门小户多半又有攀附的心思……娘又是这个样子,少了人照顾怎么行?我也不耐烦受婆家的闲气,索性在家住着逍遥度日,倒也干净——按说表妹是新妇,我不该说这话。可我自小在苏州是见得多了,新媳妇进门战战兢兢,对内要侍奉公婆照应丈夫,对外要操持家务,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礼让家人,自己占个最末。辛劳了几年一朝有身,稍微宽裕些的人家就抬举通房,一辈子妻妾相争闹得不省心。倒不如索性就在家里住一辈子——”

她还要往下说时,屋外忽然又传来了脚步声,封太太身边的丫鬟一声通禀进了屋子,“连先生请少夫人过去说说话。”

提到连太监,这丫鬟的态度是很熟络的。可见得两家人常来常往,恐怕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同事关系。封绫忙起身请七娘子,“连世叔相请,恐怕是有要事,我陪表妹过去。”

就亲自陪着七娘子进了后宅的小花园,从一条冷落的小径绕了过去,在一排靠墙空置的南房中看似随意地挑了一间。七娘子进屋后,只见屋角一个小门是半掩着的,从这小门出去,在低矮的门洞里走上一时,再推开一扇拉门,眼前一亮,另一个花园就出现在了眼前。

大户人家,府中常有各种机关暗道,百芳园里当然也不例外,只是七娘子虽然知道,却也很少使用,这一次才是见识到了燕云卫中人行事的隐秘。心底更是对连太监和封家的关系有了更深的了解:连太监长年累月居住在深宫,甚至很少在外过夜,虽然宫中的几个红太监都有在四九城里置办产业,但他却似乎是唯一一个例外。不想其真正的产业,居然就在封家隔壁。

封绫却似乎是识途老马,这花园内外寥落无人,只有进了园中的一处房屋,才能见到门外守着两个神色肃然的年轻中人,见封绫伴着七娘子进来,其中一位就上前同封绫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封绫便笑着对七娘子道,“连世叔现在心绪不大好,我就不进去了。”

她的态度轻松随意,反倒让七娘子也放松下来:上回在坤宁宫外,她只是和连太监说了几句话,暗示他许凤佳有意和他私下接触。对此人其实并不大熟悉,此时贸然要求私下一晤,心中自然有所顾虑。

算了,以连太监的身份,要对她不利,也不会等到这时候。

七娘子将所剩不多的顾虑推到了一边,对封绫笑了一笑,拾级而上,推门进了这门窗紧闭的小屋之中。

一进门,七娘子的眼睛就是一亮。

屋内开有天窗,虽然窗门紧闭,但也有柔和的光线透过红黄玻璃照下来,整个屋子里没有一张桌椅,四壁全都笼了玻璃,透过玻璃,无数花团锦簇的绣品,正冲七娘子散发着一团团如云似雾的光芒:这都是夹杂了金银线绣出来的名贵物事,甚至屋中唯一一张条案上由玻璃框着的那一扇绣屏上,还有一条五爪金龙傲然长啸,看似正欲破屏而出,须尾飘扬,甚至龙头有一部分,好像已经探出了绣屏。

这一张绣屏,将凸绣法的鲜活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纵使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得见,但她知道这就是十数年前令纤秀坊在江北打响名号的乌檀木金龙破海大屏风,也是从那时起,凸绣法才为北人所知,令九姨娘有了‘苏州第一绣’的美名,这张绣屏,可说是九姨娘一生唯一的代表作。

七娘子一时不禁看得痴了。

当她与九姨娘在西北相伴时,九姨娘已经只能做些家常活计,托人外出售卖,所用布料针线,自然不可能这样华美。

然而这张大绣屏上所流露出的风格与气质,却与多年前她在西北的绣品一样,都有九姨娘独有的细腻,与细腻底下含而不露的一点张扬。

在这个没有影像的年代,远去先人所留下的一点纪念,往往可以激发多年前的回忆。

回忆就氤氲了七娘子的眼,让她想起了久已被遗忘的岁月。

在这世上曾有一个人是那样无私地爱她,即使多年以后,这份爱依然绵延不绝,从不求回报。而这也是她前后两世所唯一能享有的亲情。

屋角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七娘子蓦然转头,目注着一个中年人倒背双手,缓缓地自里间转出。

连太监。

作者有话要说:大哭

我果然感冒了,脑子糨糊了,吃东西也没味道了……

TT朋友们啊,对于吃货来说吃东西没味道是多残忍的刑罚啊TT本来想双更的,脑子浆糊睡了一天一个字都没写也不敢想双更了。

而且心情还差到爆TT感冒的时候就是人最脆弱的时候吗

PS在这时候如果JJ还抽的话我会承受不住的啊……

一片

一片

两人目光相触,都有一瞬间的怔然。

七娘子咬着唇咽了咽喉头梗塞,才款款施礼,“连世叔。”

连太监摆了摆手,踱到七娘子身边,同她一道观赏起了这华美的绣品。

“这副绣屏,是当年你父亲贺先帝四十大寿的礼物。”他的声音到底含了一丝阉人特有的尖细。“先帝在世时,每逢寿辰,是一定要取出来亲自赏玩的。直到龙驭上宾之后,我费了好些手脚,才从内库里淘换出来,到手也不过三年。”

阉人们穷苦,手脚干净的并不多,只是要偷也都是捡好脱手的小件,这样张扬的大件,只怕也就是连太监这样有本事的大太监,能想办法淘换出来,私室收藏了。

七娘子又踱到了板壁边上,一张张绣品看过来,果然也都是九姨娘的手笔。凸绣法虽然后来为纤秀坊所得,但毕竟和九姨娘亲手绣出来的成品有明显差异,像七娘子这样随侍在九姨娘左右,得过她几分真传的知情人,自然是一眼就能分辨。

只是这一间屋子里的大小绣品,就不下百件。

七娘子只觉得喉头梗塞、胸中块垒,随着她的每一眼而渐次增强:看着这间屋子,就像是看着九姨娘的一生。尽管她已经入土多年,但在这间屋子里,在她一生的所有作品中,那个很少有人见到的,对自己的手艺有绝对信心的,抱着无限的希望与盘算的少女,却似乎又活了过来,在这些精致的作品后,对每一个参观者盈盈微笑。

她快步踱回了金龙破海大屏风前头,气息甚至已经有些紊乱。

“这是她在苏州绣的最后一副大件。”七娘子瞪着眼前的鹅黄锦缎,涩然开口。“没有多久,她就有了身孕……然后便去了西北。”

这屋中的所有绣品,都是九姨娘在生育之前所作。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正因为此,在一针一线后头浮现的,是一个快乐的少女乃至少妇……

而七娘子所熟悉的,却是一个已经被生活压垮的失败者。

她从来不知道,回味起九姨娘当年的甜,会让她的心头这样苦涩。

连太监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娘亲在西北的那些作品,不过是按寻常绣帕的价钱卖的,到手的人,也就并没有太珍惜。这些年来我着意搜寻,所得无几……不知为什么,我也很不愿将它们陈列进来。”

这位中年人的语调里就多了几分苦涩,“我毕竟年纪大了,纵使大错已经铸成,回头再看的时候,却总还是愿意想到她最好的模样。”

七娘子首次别转过头,直直地看进了连太监眼底。

连太监也正看着她,但他的眼神却是虚无的,他似乎想要透过七娘子的脸庞,去追寻另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这眼神里的哀痛,浓得再也化不开。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有些窒息。

“世叔见我。”她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那精美的工艺品。“总不是只为了给我看一看这些……”

她慌乱地冲着这满室活生生的回忆挥了挥手。“这些过去的伤痕。”

连太监的视线依然没有放松,然而七娘子自己知道,她与九姨娘、大老爷都生得不像,在西北的时候,九姨娘就常常说——

“你就只有眼睛像我!”九姨娘的神态是快乐的,手中活计不停,面上却难得地现出了笑容。“从小我眼神就亮,要不是这些年做多了绣活,眼水干了这眼神才昏黄起来。要不然啊,也是水淋淋的,人家说,就像是两泓陆羽井!”

“你就只有眼睛像她。”连太监伸出手,然而那手指没有触到七娘子的脸颊,就又放下了,他推后了几步,好像这未完成的一触,已经灼伤了自己的指尖。“就像是井水……清粼粼的……”

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颤抖。“总要到这么多年之后,才知道年轻时太不懂事。”

这个儒雅的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又平静了下来,他转过身,在板壁前站着,轻轻地触了触那光滑的玻璃,才低沉地问七娘子。“你娘葬在哪里?”

“西北杨家村祖坟里,有她一席之地。”七娘子沉下眼,也悄悄地调匀了呼吸。

只看连太监的表现,就知道他对九姨娘,只怕还未能忘情。

情深如此,却又为什么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很想知道,她非常想知道当年九姨娘一事的细节,自从在梁妈妈口中得到了她所谓的‘真相’,七娘子就恨不得穿梭时空回到当年,亲历一遍九姨娘的生活,来判定谁是谁非。

曾经她以为大太太是毁掉九姨娘一生的罪魁祸首,所以报复也不过是很简单的一回事,她的所有哀痛,都可以在大太太身上找到宣泄的出口。她想过那么多报复她的办法,有些要花费数十年,而有些甚至会以报恩的面目出现。

然而,当她听到‘真相’的那一刻,七娘子才惊觉自己原来那样善于自我欺骗。

大老爷、连太监、黄绣娘、封大爷,这些人对九姨娘的人生悲剧,是否也有责任?而她是谁,有什么资格代九姨娘决定谁是谁非,谁该承受报复,谁可以逍遥于她的复仇之外?她这么肯定地认为大太太是罪魁祸首,是否只是因为在这所有人中,大太太才是最弱小的一个,是她的能力范围之内的那个人?

但她又该怎么去追寻真相?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眼,正面对上了连太监的注视,调整着自己的状态,尽量抬起了她的架子。

这个年长者在帝国最有权势的男人身边工作,他虽然态度温和,但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让人在他跟前不禁多了几分小心。

而七娘子只是平视着他的双眼,她缓缓问,“连世叔,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很想知道。”

连太监的瞳仁就缩紧了,他一下从对九姨娘的沉湎中苏醒了过来,尖锐而冰冷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的这一问,其实已经触犯了社交场上不成文的规矩:太监净身又叫出家,出家前的往事按理是从来不当着本人谈论的。毕竟如果有一条别的路走,谁会愿意挥刀自宫?连太监自己可以怀念,但七娘子要问往事,可以说已经触及了他心底最痛的伤疤。

在这一刻,连太监已经不是那个谦和的中年人,他的神色一森冷下来,无形间就有了一股迫人的气势,恐怕就算是大老爷发怒时,不过也就是这么怕人了。

七娘子却不为所动,只是平稳地与连太监对视着,任凭那双剪水双瞳里,反射出连太监的怒容。她也依然静若止水。

连太监忽然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来。

他率先挪开眼神,好像承认自己的失败一样,背转过身,又踱到了屋角,仔仔细细地鉴赏起了那里的一副银线乱针花鸟人物。

“当年的故事,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他话中尖锐的声调,似乎是出自阉人的生理架构,又似乎是出自本人激越的心情。“无非是一个叫做郑连继的无知少年,做尽了无情无义之事便痛痛快快地死了,活下来的,则是无名无姓的连太监。”

七娘子保持沉默,她没有挪动脚步,只是在这一屋锦绣之中,静静地面对着连太监的背影。

“你娘和我自小一起长大,郑家同封家也算是拐着弯儿的亲戚,住得又近。由少到大,我时常往封家走动,一开始只是因为和你大舅舅谈得来,后来呢,你娘也有十一二岁了,人出落得很秀丽……两家家境差得不远,等到你娘十三岁的时候,我就托人上门说亲。”

故事的开始当然是平凡的,连太监深吸了一口气,声调略略有些破碎,又续道。

“可你娘学了凸绣,那是封家绝技,你外祖父当时已经去世,外祖母也多病,家道已经中落,全仗着你舅母善于理家,你娘又能变着法子贴补家用,才能逐年经营下去。你大舅舅就有心将你娘多留几年,再为她物色一户好人家嫁了。以她的手艺,一般的人家,只有争着上门来聘的。”

“我上门提亲时,你娘自个儿是应了,可你大舅舅嫌郑家太穷,将来你娘过门后,恐怕会把凸绣法带走……他就开了一千两的聘礼,想让我知难而退。”

“若是个寻常女子,怕也就这么认命了。但封虹自小性格就刚强,这一次也不例外,那天晚上她拉着大嫂作陪,偷偷地从后门进了我家,问我这聘礼中还差多少银子,她来想办法补齐。”

连太监的音调就悠远了起来,无限的苦涩中,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甜。

“我虽然又惊又喜,但家里倾其所有,也只能拿出三百两银子。碰巧当时同乡有邀我贩绸缎去京城的,七姑娘怕不知道,就是现在,绸缎生意都大有赚头。有时候花色选得巧,走一趟赚个一倍的利,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你娘就自己拿了二百两出来做本钱,让我带了这五百两银子,在苏州贩了布料上京去卖。如此来回两三趟,千两聘礼,也就出来了。”

“当时总是太年轻,也不去问这银子是哪里来的。欣然受了,又允了她一定早日归来……就同几个老乡做伴,一道上路往京城去了……”连太监的声音渐渐就苦涩了下来。“一路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同行的有苏州本城父母官的长随,仗着主人身份,总是横行霸道。一个米商看不过眼,两个人时常口角。”

“等走到通州的时候,当晚两人又争吵起来。那长随一怒之下,便当着我们几人的面,拔刀把米商给捅死了——这出了人命官司,还不得进衙门?偏巧通州知府和苏州的那位官老爷,又是同年……同行的几个商人都是老于世故之辈,他们串通在一起上下打点,又买了供,竟然有好几个人栽赃给我,说我挑拨离间,挑唆那长随杀人,长随本人不过是年轻冲动。”

连太监顿了一顿,又自失地笑了笑。

“所幸我身上还有些银子,又有两个忠厚长者不肯串供,糊里糊涂也就被放了出来。却已经是登册的戴罪之身,什么时候官府高兴了要再审案,什么时候就是我再进牢里的日子。”

他转过身来,拉长了袖子给七娘子看,“这左手的三根指甲,就是在牢里被拔去的,一辈子再长不出来了。”

“这一番无妄之灾后,我身上五百两银子散落殆尽,不敢在通州逗留,更没有脸面——也没有钱回苏州去,彷徨无计之下,只有进京城找了一份活计,平时省吃俭用,四处掮了货物去卖,两三年后,居然也积攒了些银子,有了回苏州的路费。”

“当时我年纪渐长,明白了不少世事。已经知道你娘拿出来的二百两银子,一定是封家自己的私蓄。以封大爷一毛不拔的性子,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因此我心急着回去领罪,就辞了差事,躲躲藏藏地回了苏州。”连太监叹了口气。“果然,据说当时封家着急用钱,居然拿不出来,大嫂和你娘都颇受了些苛责,你娘吃不下气,便进了绣房做活。我辗转托人,又见了她一面。那时候她十六七岁……正是你现在的年纪。”

他的声音悠远了。

“我把原委一说,没想到她非但没有怪我。还宽慰我说银子已经被她还上,叫我不要担心,反过来还问我家计有没有着落。我这一世人过得坎坷,家事零落,只有你娘全心全意那样对我好。当时我心底暗下决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不会辜负你娘的深情。我说我有了些银子,预备托人洗去罪籍,在城外开个小铺面,一辈子也就有了着落。只是那千两聘礼,我是出不起的。”

“你娘一点都不在意,她说从前是她太傻,千两聘礼不要也罢,就是私奔随我都肯。问我愿不愿等她几年,等她同绣房约满,再出来成亲……我,我喜欢得不得了,又怎么可能不愿?”连太监忽然间又转过了身子,呼吸急促而破碎。“那小半年是我一世间最开心的日子,我一个月能见她一次,听她身边要好的伴当说,她在攒嫁妆。我私底下也过得刻苦,想着现在省一些,将来的日子就好一些。”

“可我没有想到,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世事怎会那样弄人。才过了小半年,有一日那米商的家眷忽然找上门来,口口声声,说我使了银子逃了罪,要我给死人抵命。当时知府还在任上,我要攀咬他家,恐怕就是个死。前思后想,也就只有先避避风头。临行前我去见你娘,她硬是塞给我五百两银子,叫我带着防身……”

连太监干涩地笑了,“七姑娘,您看看她心肠多好。我这一走,什么时候再回来都不知道,她也不管不顾,只是要我带在身上。”

他的声音低落了下去。“那是我的第二个错。我又没有问这银子是哪里来的,我收了。我让她和我一块走,可她说杨家势力大,恐怕她走脱,是要派人来追的。”

“也就是那么巧,这件事居然传到了那长随耳朵里。他怕事情败露的心思,只怕比我更甚,三言两语之下,官府也发文来追我。我被逼得走投无路,颠沛流离了一年多。再想方设法回了苏州,想着你娘只怕已经约满出了纤秀坊……”

连太监一下收住了话头,不再往下叙述。

之后的故事,七娘子只怕也可以想像得到了:当时正是九姨娘最当红的时候,江苏布政使家的红姨娘,同一个逃犯的妻子,似乎明眼人之间,都知道该怎样选择。

“那长随……”她轻声转开了话题。

连太监转过身来,微微笑了。

“你也在苏州住过啊,七姑娘。”

七娘子一下噤若寒蝉。

她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

昭明末年苏州知府程家先被揭发贪墨,圣意尚未裁决,大老爷还和七娘子闲话过‘不知道上头谁要整程昱’,紧接着程家全家一百多口老老小小带奴婢下人一夜之间在苏州暴毙,是苏州有名的大悬案。程家的两个小姐,她还见过,同五娘子、六娘子很是唏嘘了几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连太监似乎又成了那个不怒自威的当权者,他倒背双手,深吸了一口气。“报恩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一直当你娘在杨家日子过得不错……没想到听子绣说起,这些年来侍奉她左右的,也就只有你这个亲生女儿。想来她对我所施深恩,我也只有报答在你身上了。七姑娘有什么心事,只管同我说起,但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鞍前马后,连某都不会推辞的!”

七娘子深深地看了连太监一眼。

这个中年人脸上的表情,的确是真诚的,他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又有了些悠远地茫然,似乎想要透过她的脸庞,去寻找那之后的人。

她吸了一口气,将纷乱的心绪,全都吐了出来。

“连世叔的好意,小七心领了。”她上前几步,诚恳地看向了连太监。“但您想报恩,是您的遗憾。小七却没有一点身份来接您的好意,当年的是是非非,已经随着娘的身故深埋地下。您就是对我再好,我也不能回报。”

她顿了顿,又抢在连太监之前续道。“或者您希望我能代表娘来原谅、来宽恕什么,但有些遗憾,是您再想去弥补,也无法弥补得上的……娘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您的事,我也不知道她心底到底还有没有怨,或者只是更希望您能活在世上,又或者早已忘怀了往事。究竟男女情事,也不是外人可以任意评判的。”

“这张绣帕,是娘生前为自己绣的嫁妆,辗转了几手,又回到了我身边,如今将它转赠给您,也算是把她的一部分精气神,嫁到了您身边吧。”

她伸手入怀,掏出了这张早已准备好的泛黄绣品,上前几步,轻轻地塞到了连太监手里。

连太监面色木然,似乎对七娘子的一举一动都没有反应,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这张绣帕勉强在他掌心滞留片刻,就因为主人并未握紧,从指间滑落了下去。

丝缎翻飞中,那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似乎也生动了起来,翩翩在空中飞舞了一段短短的路,终究又落到了尘土里。

七娘子叹了口气,又自摇了摇头,再扫了那明黄大屏风一眼,又迅速地调开了眼神,转身快步出了这间让人窒息的屋子,将一段过往关在了脑后。

才出了门,她就讶异地扫了阶下一眼。

“子绣表哥?”

锦衣青年本来正俯身细看一株盛放的君子兰,听到七娘子的声音,便抬起头来,冲她一笑。

“我来接你。”

作者有话要说:我最恐惧的事发生了,每次感冒我都会因为我的鼻塞而无法入眠。

昨晚到现在大概就睡了四小时,存稿……简直告急死了OTLLL,这几天应该是多写点预备双更的啊,烦躁地翻腾。

就连晚饭上好吃的排骨萝卜汤都因为我吃东西没味道而没了诱惑力TOT,求安慰。

目击

目击

七娘子再扫了花园一眼,只见除了那两个年轻中人之外,小花园居然冷落无人,封绫也不知去了哪里,便向封锦挑起了一边眉毛,一边笑一边下了台阶。

“那就有劳表哥了。”

两人就默默地并肩在花园中走了几步。

七娘子本来想问许凤佳的下落,顿了顿,却也没有问出口来:如果没有得到许凤佳的首肯,恐怕连太监也不会把她带到这密室里来呆上这么久。

这小花园虽然不大,但花木扶疏,极是精致,封锦游目四顾,忽然赞道,“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能静下来好好赏一赏春光了。”

“表哥这些年来东奔西跑……”七娘子也就顺着说了下去,“也该放慢脚步了。”

封锦就看着她笑了笑,低声道,“这话其实与其对我说,倒还不如对世子说起。”

他们来时的小门,从外头看和墙面几乎没有分别,封锦也没有带她从来处回去,而是绕了弯子,进回廊转了几个弯,往回廊深处的小书房走了过去。

“世子毕竟已经有了子息。”七娘子含蓄地道,“表哥即使一时不愿成亲,就是为了舅母同表姐着想,也很该为封家传宗接代,让舅母和表姐有些事做了。”

封锦和皇上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怕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也就没人清楚了。连六娘子这样的宫中红人都闹不清,七娘子当然更不会去探寻真相。只是封锦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以他单传的身份,早就该娶亲生子传递香火了。

封锦微微一怔,坦然道,“自从我进了燕云卫做事,也只有善衡你在这件事上说过话了。”

他就含笑看了七娘子一眼,神色之间,倒有了隐隐的亲昵。

七娘子倒是没有想到连封太太都不曾开口,她垂着头想了想,又提醒封锦,“表哥常年在外,舅母眼睛不好,表姐又终究是未嫁之身。家事总是要有人打点……再说,我看着舅母精神头不大好,或者多个孩子,能够宽慰老人家,聊解寂寞,也是说不清的事。”

两人一边说,一边已经进了屋子,这间小书斋看着倒很雅洁,封锦沉吟片刻,才在转了转墙角的大立瓶,顿时机杼声响,片刻后一条清洁的通道便展现出来,七娘子跟着他钻进里头,没走几步,便又推开门出去:这出口却是同倒座南房遥遥相对,在小花园深处的墙面上头。

“那间花园其实是巧用障眼法,从我们家花园隔出去的封闭空间,外间住客与里头的事根本毫无所知。”封锦含笑为七娘子解释了几句,“连世叔有时候会过来小住几日,见一见明面下的一些朋友。”

他既然不想多谈,七娘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应了几句,就问封锦,“辛苦表哥引路了——只是该怎么从这儿过表姐的闺房去?”

封锦却站定了脚步。

他特地进小花园来接七娘子,当然不可能只是要送她回来。只是一路没有表示,七娘子也就没有细问。此时见这清俊的青年面上浮起了心事,心底也并不讶异,她靠着回廊上的栏杆坐了下来,抬头询问地看着封锦,轻声道,“表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虽说两人接触不多,但相处起来,却极是自在,有一种难得的兄妹熙和之感。就连九哥都很少给七娘子这样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有什么事,封锦是一定会鼎力相助的。在两人之间,更多的还是他在照顾她,却并不会向她索取什么。

和封锦在一起,不但有珠玉在侧的赏心悦目,最好的一点,还是这种全无压力的放松之感。七娘子不需要挺直脊背,从额角到脚尖都是放松的。

虽说男女大防,两人纵有亲戚关系,也不适合这样单独相处,但封锦当着七娘子的面,似乎也很自然,并没有无谓的拘束。他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问七娘子,“嫁到许家,日子过得怎么样?”

七娘子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封锦会以这句话为开场白。

“世子爷对我不错,”她坦诚地道,“婆婆待我也好。纵有些难缠的妯娌,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过上一年半载,脚跟也就站得稳了。”

封锦应了一声,眉宇间就又现了沉吟。

半晌,他才自失地一笑——这一笑就又让初春花草失了颜色。

“算了,善衡你兰心蕙质,表哥也就直说了……虽然我们私下已经形成默契,这一次南洋之行,谁也不会让步,但看皇上的态度也是斩钉截铁,只怕这场角力的胜负,也只在五五之间。”

这就无论如何不是个好消息了,似封锦这样的近人,对皇上的决心当然最是了解。七娘子的眉宇不由就晦暗了下来:为了稳定朝局,恐怕南洋行军与地丁合一不能同时并行,皇上的态度既然这么明显,只怕大老爷的阁老位,要坐不稳了。而杨家走低,最受影响的就是她和六娘子。

“虽说焦阁老识得大体,为了国势始终坚持不肯附议南洋行军之事。但个中关节,他老人家不可能想不明白,所以今日这一议,能起到多少作用,我是不看好的。很可能焦阁老也坚持不了多久,终究是要松口的……到时候,只怕表妹夫就又要远行了。”封锦垂下眼,专注地望向了七娘子。“听善久说,善衡你嫁进许家,并非情愿。只怕以你的出身,娘家韬光隐晦,表妹夫又不在身边。在夫家的日子就很难过了……我想问一问善衡的意思,如果你和表妹夫相处融洽,我们终究是有一些手段,能将他留在京里的。”

七娘子心头一下就涌起了一股暖流。

封锦只对她说过一次,会护她一世平安,这话她当时听了虽然感动,但听过也就算了,并不曾指望她真能从谁那里得到庇护。

但他却是真的将这话放在了心上,遇到机会,又是这样诚挚地提供着自己的帮助。

“那就先谢过表哥了。”她也没有多加矫饰,就坦然地承认了自己对许凤佳的需要。“世子爷在京里,我心底总是安稳些。”

“那就好。”封锦似乎也松了口气,玉一样的容颜上,就泛起了丝丝笑意。“我听说善衡婚事之时,还有些担心你以续弦进门,和表妹夫之间恐怕有所隔阂。如今既然情浓意洽,那当然是最好了。”

只从他宽慰的语气,就可以听得出来,封锦是真心为七娘子高兴。

七娘子却不禁叹了口气。

气出到一半,她又捂住了嘴巴,似乎这一口气泄露了什么隐私。顿了顿,才提心吊胆地望向了封锦。

在初春的暖阳之下,他的面上似乎放着微微的光晕,简直让人不敢逼视。但唇角的笑意里,到底却还有淡淡的酸涩。似乎七娘子的幸福,却提醒了封锦自己的遗憾。过了一瞬,才似乎是意识到了七娘子这一口长叹中露出的信息,他的喜悦,就暗淡了下来。

“表哥……”她赶忙先发制人,“那个人现在,待你不好吗?”

封锦一下就怔住了。

老半天,他才别转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待我很好。”

这句话封锦说得很轻,咬字甚至有些含糊,只是话中那汹涌的寂寞,却几乎是喷薄而出。

七娘子就静了下来,注视着回廊那精致的青砖地面,等待着封锦的下文:每一段关系都总有缺憾,只是七娘子可以向很多人倾述自己同许凤佳之间的问题,而封锦的这一段深情,或者却只可能向她吐露。

封锦沉默了许久,甚至久到七娘子以为他已经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才弯下腰,托起了一朵将放的千里香。

“善衡和世子处得好。”他没有就自身的问题再往下说,反而问起了七娘子。“可在你心底,你对世子有几分情意,又有几分,是不得已呢?”

七娘子居然答不上来。

封锦瞥了她一眼,了然地露出了同情的笑,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

五娘子是真的没有爱错,她是痴情人,爱上的,居然也是个痴情人。

在这一世中,会将爱情牵扯到婚姻里的人,七娘子其实只见过两三个。余下的所有人在谈到婚姻大事的时候,总是提着门当户对,提着靠山,提着亲戚,提着妯娌,提着公婆……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婚姻里的一方是否喜爱另一方。而直到这一刻封锦问出口的时候,她似乎才能肯定:即使是在大秦,也始终有人在意婚姻中的爱情。

耳边又听得封锦再问,“你不希望世子到南洋去,是舍不得他,还是他留下来更好?”

七娘子依然答不上来。

如果没有乞巧……不,她更应该感谢乞巧,乞巧证实了她最深的恐惧并非无的放矢,也证明了她的抗拒并非没有意义。她没有低估许凤佳,她不应该在这段婚姻里投入感情。

封锦也没有追着七娘子往下问。

他的神色间,就涌现出了浓得化不开的遗憾。“在这世上,或者我们每个人都有低头的时候。我情愿在很多事上低头,但如若出乎我的本意……善衡不要笑我,若我中意的那个不能常伴左右,我宁缺毋滥。既做如此想,有时也就难免寂寞,然而这寂寞,我也有几分甘之如饴。”

在这一刻,那个孤高的少年,似乎又在这温润的青年后隐隐露出了一点残余,七娘子怔然望着封锦,第一次对自己的表哥升起了一股敬意:就是在现代,也多的是男人用身体谈性,心灵谈爱,像封锦这样努力做到身心如一的男人,不管在哪个时代,都很值得钦佩。

然而心中却又闪过了无数言语:封锦洁身自好,不能说不是好事,但总有一天,封家是需要一个子嗣的。就算他不需要,封太太和封绫也都会需要……

下一刻,她又开始厌恶起了自己的伧俗,为什么在这样一份洁白美好的感情之前,她所能考虑到的只有丑陋的现实?

因为现实毕竟是无法改变的。

她摇了摇头,哑声道,“可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选择。”

她就想到了九姨娘,想到了五娘子,想到了六娘子,甚至于想到了敏大奶奶、大少夫人、封绫……她们或者在爱情上不顾一切,或者理性地摒弃了爱情的影响,或者主动放弃了爱情的可能,又或者在爱情和世俗之间作出了妥协。然而她们也都并不大快乐。

而她自己呢?

她还有勇气作出自己的选择吗?她能像封锦这样,只满足于‘有一个人对我很好,我也对他很好’,宁可让寂寞常伴左右,宁缺毋滥吗?或者封锦有一天也必须对现实妥协,让他为爱所守的贞洁蒙尘,为家庭生产一个子嗣?

毕竟现实的力量,永远是最强大的。即使她改变了许凤佳,强求到了他的专一,是否将来有一天,她依然不得不对现实让步?

七娘子忽然有些后悔,或者是与连太监的见面已经乱了她的阵脚,封锦这几句话,简直是问得她心底翻江倒海。

她深吸一口气,又挺直了脊背,徐徐起身随着封锦的目光,一道看向了那朵含苞待放的千里香。

封锦便微微用力,将这朵皎洁的白花采下,为七娘子插到了鬓边。

“有花堪折直须折,”他望着七娘子,微微地笑了,笑容里遍布温暖。“这一次我见到善衡,总觉得你心底很不快乐。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藏了什么心事,但我想,你是不愿和我说的。”

七娘子不禁摸了摸脸颊,才听封锦续道。“只是人生苦短,不管心里有多少苦楚,也不要忘了,就在身边枝头,还有无数的花苞,经受风霜雨打,只等着盛开。为着盛开这一刻的芬芳,再长再久的等待与寂寞,也终于是值得的。”

这句话似乎在安慰七娘子,又似乎像是自我宽慰。

而即使七娘子自己已经乱成了一团扯不清的丝麻,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实在是封锦最美丽的一刻。

在此时此刻,他是喜悦的,因为他正盛放,而盛放的欢欣,似乎已经抵得过人生中前二十多年的落魄,与身后注定流传的骂名。

封锦再叹了一口气,又欣然一笑,招呼七娘子,“从这里出去,就是你表姐的闺房了。”

尽管这一番对话已经结束,也没有一点激烈的情绪,封锦不过说了几句简简单单的话语,表明自己的心迹。甚至于这心迹在任何一个大秦人眼中都可能是极龌蹉,极轻浮,极其不负责任的,但七娘子依然觉得,她的整个生活都在这一番话中受到了动摇。

如果连封锦都敢拼死吃河豚,她为什么却总是这样束手束脚的,爱不敢爱,恨不敢恨?

尽管尽力遮掩,但上了回程的马车后,七娘子依然陷入了恍惚。

她的视线就不时调向了许凤佳。

如果她可以选择,七娘子肯定自己决不会选择许凤佳作为倾心的对象。甚至于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许凤佳有丝丝缕缕难以分辨的好感。在他面前,她总是挂不住自己的面具。

她虽然举止得宜进退得体,但毕竟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

许凤佳似乎也有心事,一路上都沉眉凝思,英气的面容上就笼罩起了浓浓的失意。

七娘子忍了再忍,依然没有忍住:她不该关心他,然而她毕竟是关心他的。

“是和连世叔的说话不大顺利?”她轻声问许凤佳。“皇上那边……”

许凤佳摇了摇头。

他抬起眼,浓得化不开的眼神,直直地对上了七娘子。

“我看到你和封子绣在一起说话。”

许凤佳的话里,居然遍布颓唐。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关心!

因为我手边就只有风油精所以我试用了一下风油精抹鼻子的办法,稍微有所好转了OTL,昨晚也睡了7小时左右,虽然现在还是满晕的但和昨天的脚踩棉花比要好得多了。也可以勉强恢复工作……望着存稿大哭不止OTLLLL

匕见

匕见

七娘子不禁微微一怔。

虽然说男女大防,她和封锦在一起谈话,似乎是有些越礼。但话又说回来,那是她嫡亲的亲表哥,并且经年不见,还有连太监这么一个共同的长辈,和封锦稍微谈得久一点,难道还碍着什么了不曾?

再说,许凤佳如果看到她和封锦的对话,也该知道两个人根本没有肢体接触,从头到尾不过是封锦摘了一朵花插在她头上,许凤佳有必要这么介意吗?

“嗯,我和表哥谈了谈往事。”七娘子皱了皱眉,没有流露出一丝心虚:她和封锦之间也的确没有什么好心虚的。“如果你连我同一个年轻的男子说话都容忍不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凤佳又烦躁地打断了她。

他咬着唇,难得地显出了犹豫,扫了七娘子一眼,又望向了窗外。

“算了!”他的语调冷了下来。“回家再说。”

马车内就静了下来,七娘子透过窗边的白雾,望着冷清的街景:靠近宵禁,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从安富坊回澄清坊,都是在内城打转,马车绕了好几个弯,没有多久就进了煤炭胡同,两夫妻在车轿厅下了外用的马车,许凤佳先钻出了车门,便大步流星地出了厅,也不知去了哪里。

七娘子不禁秀眉紧蹙,目送他的背影转向了梦华轩方向,才吩咐立夏,“我们回去换件衣服,到清平苑请个安。”

已经交了初更,乐山居已经关门落锁了。许夫人却是多年来起居不定,初更往往还没有入睡的打算,七娘子回明德堂换了家居的衣服,略施梳洗,就进了清平苑向许夫人报平安。

虽然这些年来身体一直不好,但府里的大事,许夫人却从来都是心底有数的。许凤佳为了南洋行军和皇上闹别扭,许夫人当然不可能一无所知,就连这一次外出为的是什么,许凤佳也没有瞒着母亲。

“似乎谈得还好。”七娘子就添添减减地向许夫人汇报。“想来几个重臣如果都能顶住,各方面软磨硬泡之下,或许皇上也……”

许夫人拉长了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皇上那样有主意的人,”她对今天的这次会面,好像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真的想要做一件事,只怕是我们拦不住的。”

沉思片刻,她又舒展了眉宇,“不过以皇上的性子,凤佳要是真不想去,恐怕他也不会相强。”

话虽如此,许夫人的语调里到底是多了一点心事。七娘子也没法宽慰她太多,只是又交代,“世子进梦华轩去了,恐怕一会没能进来向娘请安……”便起身告辞,出了清平苑。

等她进了西三间,许凤佳已经洗漱过了,顶着一身清爽的水汽站在窗前发呆,七娘子瞥了他一眼,径自进了净房宽衣洗漱,一边低声问进来服侍的中元,“世子爷一进门就是这个样子?”

中元是一脸的后怕,“可不是一进门就凶神恶煞的?”

她口齿活泛,不比立夏和上元稳重,形容许凤佳进门时候,“就像是刚吃了个苍蝇似的,我们都吓得不敢说话……”

七娘子心里倒是越发纳闷了起来。

索性站在许凤佳背后,把自己和封锦的对话又过了一遍,确认无论是他还是自己,都不曾做过说过什么不合适的话,就是两兄妹闲话家常,才站到许凤佳身边清了清嗓子。

“你们都下去吧。”她冲中元摆了摆手,又添了一句,“今晚就不要人上夜了。”

几个丫鬟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将西三间里外的几扇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显然是听出了七娘子的言下之意。

许凤佳一直保持沉默,只有双唇边绷紧的线条,泄露了他负面的心情。就连关门声,都没能让世子给出沉默之外的一点反应。

七娘子的眉头就蹙得更紧了起来。

许凤佳决不是有了心事反而往肚子里吞的性子,只看他忍着气回来和自己讲和,又要留在京城支撑大局,就能知道这人虽然有时会意气用事,但怒气过后,总也会冷静思考。

可现在他与其说是狂怒,倒不如说是……悲哀。

她从来很少在许凤佳身上看到这样低沉的情绪。或者说他也从来没有将这份情绪展览在七娘子跟前,这毕竟是一种示弱,而许凤佳又是那么的要强。

“你是不喜欢我和表哥说话?”七娘子就主动站到了许凤佳身边,和他一起望着暗淡的月色。“表哥只是从连世叔那里带我出来……你总不是觉得我和他之间,有什么不该有的事吧?”

封锦又不是傻的,七娘子当然更不是傻的,许凤佳就算当时有误会,稍微一想也应该明白过来,至少总要求证一下。总不会是看到她和封锦从花园里过来,就径自认定了什么,兀自开始黯然神伤了吧?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焦躁:她虽然不想承认,但许凤佳反常的低沉,让她的情绪再起了波动。

这一天之内,她心里全都是事,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一刻休息,本来就已经相当疲惫,甚至于失去了伪装自己的兴致。见许凤佳还不答话,她索性一下站到了许凤佳跟前,强迫他将视线投注到了自己身上。

“到底怎么了?”她一字一句地问,“有什么事,你总要说出来,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微微的后悔:这样说,好像自己是为了取悦他而活着似的……但旋即,七娘子又将这些算计推到了一边。她实在是有些心力交瘁了,眼下要再计较那么多,也没有这份精力。

许凤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没什么!”他烦躁地背过身去,躲开了七娘子的注视。“今儿累一天了,睡吧!”

七娘子索性赶前几步,又拦在了许凤佳跟前,静静地瞅着他瞧,大有不闹个明白不肯干休的架势。

“我今天已经很累了,”见许凤佳不为所动,她索性又加了一把火。“不想带着心事入睡。”

许凤佳就揉起了眉心,英气的容颜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疲惫。

“我看到你和封子绣在说话。”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说辞,态度平静如水。“就是这么回事。”

七娘子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看,“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婉转了?还是你忘了,他是我嫡亲的表兄……”

“我知道他是你表哥!”许凤佳粗着嗓子打断了七娘子的解释,语调里忽然间多了满载的怒气。反而让七娘子安心下来——还会吵出来,事情就不算太严重。

虽然她也的确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让许凤佳有这样激烈的反应。

许凤佳话说到一半,忽然又顿住了。

他深吸了几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他逃避着七娘子的眼神,摇了摇头,粗率地结束了自己的陈述。“明天再说,今晚先睡吧。”

见七娘子还不曾让开,他索性直接将她拦腰举起,轻轻放到了一边,径自宽衣解带,坐到了床边。

七娘子这才知道,原来一个拒绝交流的生活伙伴,可以让人打从心底恼火起来。

她本来已经疲惫得没有恼火的力气了,然而当着许凤佳明显的保留,心底却似乎是长出了一根长刺,叫她坐卧都不舒服,更不要说安然入睡了。

勉强在许凤佳身侧躺下,她闭上眼,在心底想着一件接一件的棘手事务……然而随着许凤佳的每一个辗转反侧,他那反常的悲哀表情,在她眼帘后头不断被重放,就好像一张贴满了心城的招贴纸,思绪走到哪里,都无法回避。

待到许凤佳又翻了个身,七娘子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她一下就半坐起身,急促地拍了拍许凤佳的肩头。

“许升鸾你到底怎么了?”她的音调里居然出现了一丝难得的恳求,七娘子却也根本无心去武装出不在意——她的确是在意。“你是不喜欢我和表哥说话?还是你只是不喜欢我们同封家走得太近……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在她心底,有一个最小的声音似乎又发出了一声冷笑。嘲讽着她的口不对心。

她知道!七娘子烦躁地意识到:原来只是这一个多月的相处,自己已经对许凤佳有了太多的好感,以至于他的低沉,直接影响到了她的情绪。

这当然是错的,她当然应该及时纠正,但今晚她实在也已经太累了,理性罕见地全面撤退,留下感性在央求着,几乎是绝望地提醒着她,她是多在乎许凤佳的情绪。

许凤佳的呼吸声陡然就粗重了起来。

这话中的一丝哀求,好像比得过千言万语,一下就把他的情绪逼到了失控边缘。

他没有动,只是睁开了眼,在模糊的黑暗中,七娘子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视,逐分逐寸,甚至带了一丝省慎。

“我看到你和封子绣在说话。”他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叙述。“杨棋,我看到你同他说话。”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她简直要尖叫起来:同封锦说话,难道甚至是桩死罪?

她没有开口,许凤佳轻轻地冷笑了起来。

“你甚至还不明白,是不是?”

他的声音是多变的,曾经愤怒得像是刚出炉的铁器,炽热而致命,也曾经带了刻意的不屑,锋锐得像是最尖的针。然而不论什么时候,疲惫时无奈时虚张声势时,也总有一股勃勃的生机……但此时此刻,这生机居然消失不见,留下的是死水一样的宁静。就好像……

七娘子愕然发现,这声调就像是她自己的语气。

“从小到大,我从没有做不到的事,得不到的东西。我身边的所有人,也从来没有不把我当一回事。”许凤佳抬起手,抚摸上了她的脸颊。他的指尖依然是炽热的,但这触碰里却少了往常的情愫。“喜爱我的人,希望我将来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不喜爱我的人,也从来都将我当成一个强劲的对手。”

“只有你,杨棋,只有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一回事。我早知道你不喜欢我,可你越不喜欢我,我心底就越是惦记着你。我想让你求我,让你承认你不如我,可等我到西北之后,当我站在杨家村你从前的家中时,我想的却是你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过日子,想着你应当锦衣玉食,应当受到和我一样的供养,这样你对我低头的时候,才是真正的低头……在那一刻我才知道,其实我心底是有一丝喜欢你的。”

“等我再见到你之后。”许凤佳顿了顿,他吞咽了一下。“你出落得好漂亮,小时候我觉得你长得也不过如此,你六姐就比你更好看得多。可到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精气神是那样的重要,居然能胜过外表的美丽……我时常趁人没有发觉,看你几眼。想着你静静的样子,那股深不见底的感觉,居然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挑战。”

七娘子怔怔地听着他的告解,她的呼吸艰困了起来。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许凤佳会用这么平静的语气来谈论着那段对他来说太过不堪的往事。

“而你果然是难攻的堡垒,我看不透你,我想你是喜爱我的。可我又不能肯定……杨棋,你是最难解的珍珑局,我看不懂你的心思。你说你喜爱我,可你是否真的爱我,我捉摸不透。若你爱我,为什么你一直在推拒,一直不肯对我低一低你的下巴?若你不爱我,你又为什么……为什么独独对我,流露出一丝特别。”

“可后来等我明白你是真的喜爱过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很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我恨过你。”

许凤佳苦涩地笑了。火热的手指,游移在七娘子脸侧,忽然间又溜到了她唇畔,轻轻地抵住了七娘子微张的唇瓣。

“善礼的死,是我人生中第二个失败。是对善礼的失败,也是对你的失败。我和你之间的对局,我是又输了一次,你是对的,我是错的。”他的声音里多了些困惑。“杨棋,为什么我一生中的每一个失败,都有你的身影?”

七娘子的眼眶里渐渐地蓄起了泪。

她甚至是惶惑的,在她心底,有一股力量在冲击着她的自制,她想要止住许凤佳的话头,想要挽留住在这一个月间,存在于他们间的那一份虚假的平衡。有些事被避而不谈,有些人被搁置到台面下头,他们还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虚假的温情。

但这份所谓的恩爱,似乎正随着许凤佳的告解而渐渐地零落了下来。

“在广州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我想我给善礼的支持实在太少,为了你我也要回京城来。我想我的时间太少,要让你对我低头,对我说一声请,总是要做水磨工夫。只要我肯等,我总能等到你心甘情愿地选了我,而不是我一直在追着你要一个选择,你却只会告诉我,你没有选择。我情愿慢慢地推,而不是想要一下打破你的……你身边的……你心里的那扇门。”

“可今天我看到你和封子绣说话。我花了多少时间看着你,杨棋?我知道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对长辈,对朋友,对敌人,对下人,甚至是对我……可当你和封子绣谈话时,你脸上的表情,我一个都没有见过。”

“我那样想要,那样多次去逼迫你,不就是想从你脸上看到那样的神色?我求都求不到的真诚……你凭什么那么轻易地给了封子绣?”

他慢慢地抽回了手。“我一直告诉自己,要等,不要逼你太过,要等你放开心门,让我进去。我知道你自小日子过得不容易,所以你习惯提防,习惯作伪,习惯了……习惯了向你索求什么的人往外推。可我不知道,其实你只是对我把守得那样严,而要关心别人,要去选择别人,又是那样容易简单的一件事。在心里,你一直都没有喜爱过我,你是真心要把我推得远远的。嫁给我,你是真的没有选择。”

他的语调里,又笼罩上了那死气沉沉的哀伤。

七娘子不觉又抚上了脸侧,似乎正在挽留许凤佳所留下的那一点余温。

她似乎是真的做到了她需要的一切:她让许凤佳相信了她一直需要他相信的事。她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喜欢,所以他不应该继续纠缠。

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就滑落了下来。

她感到,她明白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刻,如果她放任这一刻过去,以后许凤佳就不会再索取她所不想给予的那些东西。她的感情,她的爱情和她的在乎。

然而他也不会再给予她他的关心,他的爱情和他的在乎。他已经承认了杨棋是他的失败,而学会承认失败,正是接受失败,遗忘失败的第一步。

放开手,放开这一刻,她的生命中将不会再有许凤佳这个变数,她会得到一个优秀的丈夫,一个和桂含春、和权仲白没有不同的丈夫,在她的生命里,不管是谁扮演这个角色,都不过只会是个符号。

然后她会失去许凤佳,这个她一直在努力否认,努力抗拒,这个她理智上也明白永远无法成为她想要的伴侣,然而感性却不断想要靠近的男人,一个鲜活的,独一无二的许凤佳。

西三间就安静了下来。

七娘子数着自己清浅的呼吸,听着许凤佳粗重而略带梗塞的呼吸,她紧紧地闭上了眼。这安静,让她窒息。

推掉,推掉,放开手。她的意识里传来了喃喃地,无声地低语。

不!留下他!又有个微小的声音在不顾一切的尖叫,留下他,留下他!

在这一瞬间,前世今生无数个碎片席卷而至,她看到封锦,寂寞地盛放,看到五娘子临终前那一抹释然的笑,看到六娘子的窒息,看到她自己在人群中踱步,自由自在,然而无边寂寞。

那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终于不闻。

这份让人窒息的安静,持续了足够长的时间,甚至长到两道呼吸声都匀净了下来,才有一道安静而冰冷的女声,打破了浓黑色的静谧。

“知道在表哥面前,我为什么能放下心防吗?”

没有答话,然而那粗重的呼气声,却已经顿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忽然间升温,我还在感冒啊,糊糊涂涂的也不敢减衣,出了满身的大汗,黏黏的,好讨厌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