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骗局
作者:闲闲的糖果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4468

房中,子墨接过顾羽手中还带着余温的人皮面具,细细地贴上面颊。

顾羽返还了原貌,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解下外衣递到子墨面前“公子,你从后院小路一直往回走可到通往唐林巷的后门,巷口自会有人接应。”

子墨也不客气,抓过衣服利落地套上,才抬眼看向顾羽“那你呢?新上任的武林门主出现在谷梦楼厢房?房中主人还不知所踪,没法交代吧?”

顾羽心中一暖,被人关心地滋味陌生又有几分甜蜜,竟学着子墨的惯用表情痞痞一笑,脸上的笃定自信让子墨也有些恍惚“顾羽若连这点本事也没有,怎么敢来救人呢?”子墨没想到这么个木头人也会开玩笑,一时像吞了个生鸡蛋,无语凝咽。曾几何时,那副天塌下来老子也顶得住的嚣张是他苏子墨的招牌,换做另一个人身上,到真让人……有些扁他一顿的冲动了!

戴着面具做出个极丑的鬼脸,子墨扛起身边看似沉重实则装了些棉絮的‘行李’像模像样地走了出去,出门前还不忘回头调皮地眨眨眼“‘严’盟主笑起来的样子很英俊呢!”

“……”

虽知是挖苦居多,但看着那双亮晶晶的黑眸中难掩的风采,顾羽还是愣了下神,几次暗下接头,让他对传闻中的‘泪痕公子’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惊才绝艳却流里流气,受尽红尘苦楚却一派云淡风轻,时不时冒出几句不着边际又让人哭笑不得的说辞,爱捉弄人看人出丑却不过火。可他就是有一种力量,一种吸引旁人的气质,连他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和他轻松的笑闹几句,仿佛世间烦恼到了他这里都会烟消云散,只剩心头微微的暖意和一份难得的平静。

这个人——实在很特别。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年少情怀的时候,顾羽自嘲一笑,脚下一蹬,双手勾住窗棂往后一个空翻,猫腰跃上屋顶,快如闪电般地借着各个死角穿梭而过,任凭廊下守卫个个武功高强耳聪目明,也只以为是阵风吹过,无怪呼他们放松警惕,毕竟他们奉命看护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而不是调包之后超一流高手。

厨房里。

一身黄衫的小丫鬟一边扇着药炉以便催促身旁少年“你倒是快些啊,再迟鸡丝粥都要凉了。”

皱起一张娃娃脸,少年虎目圆瞪,认真地挑着碗里的葱花,忍不住嘟囔“不爱吃葱花就别放嘛!偏偏还要有葱香味,弄得人还得在这儿给他一粒粒地拣,真难伺候!”说是这么说,手下却是不停。叶南有时候也很难理解自己,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早就超出了一个暗卫的职责范围,可是想到那人一脸满足地馋猫样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再次败下阵来……

晃晃脑袋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少年抛开杂念,用心地继续着比练功还难上十倍的‘厨娘工作’。

子墨从窗边经过,看着忙碌的两个小家伙,歉疚之感顿生,七年后重回谷梦早已物是人非,与这两个单纯的孩子相识虽然短暂,但他们却是真心实意地对待他苏子墨,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温暖的感觉了,也不知自己就这么溜了,姓萧的会不会为难他们?

“哎,陆枫,你看到公子了?人在在房里吗?”茗烟眼尖,一抬头看到身着青衫的平凡青年杵在窗前,忙伸长了脖子问道。

苏子墨惊了一跳,不着痕迹地收敛好情绪,半天才压低嗓门“恩”了一声便走开了。

望着青年匆匆离去的背影,茗烟不自觉地撇撇嘴“切,还是这么副闷石头样儿,半天放不出个屁来!”说着又对着吭哧吭哧埋头苦干的少年指手画脚“哎哎,你会不会挑啊,别把鸡肉也拣出来啊……对,洒点香油,再搅拌一下……”

……

夜,弯月如钩。

时值初夏,晚间的凉风恰到好处地吹散白日的一丝闷热。池塘边、树丛中传来阵阵蛙叫蝉鸣,仿佛友人间亲密的私语。

此时,瑾王府大部分的仆从都已歇下,只隐约可见几簇游动的光点,是当值的护卫例行巡逻。

后花园,院门虚掩,就着寡淡的月色,模模糊糊地可见石凳上坐着两个人。

“王爷好雅兴,大半夜的邀在下来共赏此等良辰美景。”两指轻扣,举起桌上的青花瓷杯浅酌一口,子墨象征性地扫了眼周遭的一片漆黑暗影,忍不住朝天翻个白眼,才转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对面的人,显然对酣睡中时被人从窝里挖出来一事甚为介怀。

“呵呵,子墨客气了。”论装蒜的功力,赫连瑾认第二,恐怕天下难有人敢认第一了,姿态优雅地提起酒壶为子墨重新斟满酒杯,轻轻抬起他的下颚,让那双绝美的泪目与自己对视,看着异常清澈的瞳眸中满是自己晃动的影子,心像被一些不知名的东西填满了。

半晌,瑾王终于打破沉默,露出个虏获万千少女芳心的魅惑笑容“美人如斯,本王还用欣赏什么景色?”磁性的嗓音低低回转在空荡的夜色中,有些突兀,又说不出地勾人。

子墨闻言一怔,随即低垂下眉眼,不似往日般着恼或者闪避,只静静地望着地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颗泪痣在摇曳烛火的掩映下显得尤为鲜红,长长睫毛如蝶翼般轻轻扑打,却牢牢遮住了底下黑眸,只偶尔在闪动间流露出一丝华彩,却始终不见其中的真正意味。

子墨的表情很淡,但那若隐若现的精致容颜在这样的氛围中却有种说不出地暧昧与艳丽,在赫连瑾看来,这种欲拒还迎的姿态很是动人,但他此刻不想动,不想打破这样一份难得的温存。如果时间在这一刻停留就好了,手握千军万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瑾王如是想到。他对美色向来是直接的,带着掠夺的天性,但面对苏子墨,有时比起身体上的占有,他更满足于一种相知相处,他喜欢这个人看着自己,喜欢他耍小聪明时一脸的狡猾,甚至喜欢他粗鲁跋扈的痞相。

赫连瑾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像一潭珍藏百年的佳酿,捧在手上深深地嗅着香味,感受着其中的无穷滋味远比牛饮一通来得享受。但捧得越久心里的不安也越大,万一摔了呢?万一让人偷了抢了呢?也许应该把他藏起来,再不让任何人看上一眼。赫连瑾不无孩子气地想着,倒像个情窦初开地毛头小子了。

“王爷可是想问之前拿到的那份谷梦楼暗桩部署图一事?”苏子墨忽然夸张地打个哈欠,开门见山地直切主题。夜晚太过宁静,脉脉含情的痴样也太过扎眼,子墨用力闭了闭眼,想把这个一脸深情的男人挤出脑海,他已经输不起了,这种高贵的人还是留给同样高贵的倾慕者去烦恼为好。

“恩”赫连瑾不悦地纠起两道浓黑剑眉,叹一口气,又舒展开来,换上正经神色“上次从密室盗出来的图用一种奇怪的符号组成,似乎是乐谱,但本王找来精通音律的乐师看了却也不解其意,莫非是某种暗语?”

子墨眼珠一转,模糊地点了点头,却不答反问“那王爷可曾看了在下夹在其中的白色宣纸?”

“当然,本王就是照着你的计划,将其上描述的暗桩个个击破,才搅得谷梦楼鸡飞狗跳的……等等,为什么你只译了其中一部分,余下的呢?”赫连瑾从怀中掏出蓝色丝卷,递到子墨面前,眼中怀疑之色渐起,一字一顿道“你不会想耍什么花招吧?”

“咳,咳咳,岂敢岂敢,在下对王爷之心那是天地可表日月可鉴……”子墨“哧溜”一屁股站起来,腮帮鼓鼓,十分狗腿地拍胸脯表忠心。

赫连瑾看他这幅样子,更是笃定了自己的猜测,这小子平时就一肚子坏水,按他一贯的操行就是不给颜色都要开染坊的,这么作小服低的,绝对是做了大大对不住别人的事儿了!

“你给我交代清楚!”赫连瑾最是看不得他那副装腔作势的孙子样儿,只得按捺住脾气,阴沉着脸咬牙催促。

一听赫连瑾连“本王”都不称了,子墨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征兆,当即收起戏弄的心思,惴惴地扫了眼悬在半空中的卷轴,却并不接手,一个劲地缩着脖子小小声道“王爷,其实,这上面的文字在下也看不懂……啊,别打!那个,至少白纸上写的是真的啊,那可是我早年处理谷梦楼事务时的记下的,都这么多年了,还能想起来我容易嘛我?”子墨瘪起嘴巴一脸的委屈。

“你,你”赫连瑾瞪着眼睛缓了半天气,才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苏子墨“既然如此,早些写给我就是了,干嘛骗着本王冒那么大危险,大老远的人家地盘去偷张看不懂的图?!”

“我也没让你去啊,是你自己要跟的。”子墨不服气,悄悄地斜过去一眼,碎碎嘟囔。

“你说什么?!”

“呵,哈哈”看着面前就要发作的怒容吞了吞口水,子墨发挥能屈能伸的优良传统,赶紧改口道“那不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吗?额,萧然那样的可不好骗啊,你想,有人冒险去他书房密室,之后谷梦楼暗桩被洗劫一空,以他的心思定能联想到我曾经在那里处理暗桩部署事宜,一来二去自然就疑心当年留下手稿了。也只有这样才能唬得他以为痛脚都让人抓住了,只能大迁徙了。”

“可你是已死之人啊……”赫连瑾摸摸下巴觉得有什么地方很说不通,突然灵光一闪,一把扳过苏子墨的身子,五指用力掐住他的肩膀,沉声问道“你早料到自己会被抓?还是——这也是你的计划之一,重新回到萧然身边?!”话到后来已经带着浓浓的酸味,连赫连瑾自己也被这明显的醋味感到不齿,可是一想到连日来的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想到他藕断丝连的旧情人,自己费尽心思的营救岂不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赫连瑾越想越火大,以前在军中他是一呼百应的将军,在朝廷他是备受荣宠的王爷,哪里受过这种被人玩弄于鼓掌的奇耻大辱。太阳穴都突突跳起了,他手下用力,指甲几乎掐进苏子墨的骨肉中。

“没有没有”子墨疼的龇牙咧嘴,又不敢痛呼出声,毕竟自己欺瞒在先,难免有些心虚忐忑,倒豆子般地叽里呱啦交代道“我只想着人总舵的楼主左护法都走了,怎么着也得夏念文那只狐狸看家吧,此人心细如尘过目不忘,我与他又算老相识,万般小心也难保不露马脚,何况是有意为之?只要他认出是我,后面的就顺理成章了。哎,哪里想到会直接被萧然他们逮住了……”说完还特可怜的抹把眼角根本不存在的幸酸泪。

听到此处,赫连瑾脸色稍霁,松开子墨,顺便抛掉了手中绢帛“这么说是一招障眼法了”

松开手重新入座,他又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在脑海里过一遍,细细推敲,恍然大悟。萧大楼主才是这场游戏中被算计的最惨的一个,顿时拨云见月,欢快地连拍几下苏子墨的小身板,震的人差点摔到地上“好你个苏子墨,一招无中生有耍的姓萧的团团转,不知道堂堂谷梦楼楼主,若是知晓自己亡羊补牢兴师动众的调动所有分舵暗哨,耗损半壁江山却是为着躲这根本不存在的致命一击会作何感想?呵呵,哈哈,哈哈哈”

苏子墨再一次见证这人比书翻得快的脸色,却来不及揶揄,话不还没说完呢嘛!

偷偷看向地上蓝卷,脚跟后挪再后挪,做好随时落跑的姿势,才附和的假笑几声,小心接口“王爷,您刚不是问我那卷上的暗语是什么吗?”

“恩——,恩?”赫连瑾止住笑意,眯眼回看,不明白这是唱的哪出,望着那张谄媚的脸,忽然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

“其实,虽然我看不懂那上面地音符,王爷却可以请教令兄的”话没说完子墨已经弹跳起来,快速地往门口跑去,边头也不回地接道“因为那个就是罗刹卷啊,你们千辛万苦怎么找也找不到的,当今皇帝意欲铲除泓王的铁证!”

“……”

苏子墨快,赫连瑾比他更快,一个纵身人已经扑到子墨前面,他本就轻功了得,追个靠双腿实打实跑的普通人简直易如反掌。

双掌掐着娇嫩脸颊把一张漂亮脸蛋扭曲成一个可笑的表情,赫连瑾脸上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依次变色,煞是异彩纷呈,可惜此时无人欣赏,“咚”的一声狠狠抵上对方的额头。

两人鼻子贴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深深地对望着……

夸张的表情渐渐淡去,剩下一片肃穆。

彼此的眼神都在变冷。有时候,剥去了混闹的外衣,内在的真相往往鲜血淋漓到不敢去碰触。终是要面对的,两人都不愿深究的源头。

那是子墨的伤,现在也成了他赫连瑾的伤!

静默良久,久到子墨以为他们要这样对峙到天亮时,赫连瑾突然发难,一口咬上子墨的颈项,铁锈的味道弥散开来,滚落在唇角,他却没有松口,犹如野兽在自己的地盘做标记,他希望做的再深一些,再深一些……

“你的意思是,在萧然的书房,你不但没有留下当年的暗桩部署,甚至还藏了份我皇兄的把柄在那里?苏子墨,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含混的低喃从微松的牙齿中漏出,透着一丝狼狈和嫉妒,是的,赫连瑾嫉妒得发疯,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萌发了这种强烈的占有欲,强烈到他恨不能回到七年前,不,是更早,让这个人遇到自己,最先看到的是自己!

“……”

子墨停下了挣扎,撇头看向明灭不定的烛火,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却又像什么表情也没有。

他知道赫连瑾很少这样失控,一个王爷,一个绝世高手,什么时候落魄到要用牙齿当武器了?可不论怎么声嘶力竭地逼问,子墨却还是死死抿住嘴唇不发一语。

你问我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呢?千思百虑机关算尽,只为了给他留个把柄以备不时之需?为了有朝一日他的心上人能正眼看他一眼?甚至不惜引发内乱涂炭生灵做个千古罪人?我竟要护他到这般地步?!我——又算什么呢……

子墨转向漆黑一片的天空深吸口气,才露出个清浅到惨淡的笑容,说不出的落寞却带着一份坦诚的释怀,低声回答“因为那时我爱他啊——很爱,很爱……”

有水珠落下,划过嫣红泪痣,没入土中,在漆黑夜色中来不及看清已经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