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婺州
作者:安璃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4148

后来几日,叶凌风一直住在城外的狩猎场。

听小贵子说,他在猎场整天阴着一张脸,眼睛里面杀气腾腾,见虎杀虎,见狼杀狼,谁都不敢招惹。就这短短几天,林子里的野物都快被他猎完了,帐篷里堆满了各种野兽的尸体,整个猎场,血腥味尸腐味浓郁地令人咋舌。

天儿不见父皇来凤阳宫,整天巴巴地望着门口。他不懂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圆圆的眼睛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望望天,一副不安的样子,唧唧唧唧用他自己的语言说来说去。

我煮了稀粥给他喂,他嘟着嘴表示不想吃,小手拉着我指指门口。见我不动,他自己从床上溜下来,撅起屁股扬扬晃晃往门口爬。走过去把他提回床上,他扁扁嘴,嘤嘤哭开了,晶莹的泪如珍珠般从眼角颗颗滚落。

我叹了口气:“小贵子,去狩猎场请皇上回来吧。”

小贵子“喳”了一声出去了,天儿听懂了似的,咧着嘴笑起来,脸上还挂着泪珠。我点点他的脑袋:“跟你爹一样会演戏。”

殿外忽然一声长喊:“太后驾到——”

我心里一沉,起身抱着天儿俯身行礼,太后搭着王公公的手,盛气凌人地踱着步子,缓缓走进了大殿。她在宫里悠悠然转了一圈,边走边笑:“这凤阳宫可比那冷香宫好住多了吧。”

我抱紧天儿,默不作声。

太后在软榻上坐下,对王公公提了提眉毛:“把太子抱过来给哀家看看。”

王公公“喳”了一句,就走过来抱天儿。

天儿扒着我的衣服,头深深埋在我怀里,不想离开。

王公公皱着眉头,手上一使劲就把他抱走了,疾步交到太后手中。

太后长长的指甲抚着天儿嫩薄的脸蛋,天儿瞪圆了眼睛,一脸惊恐。

看着看着,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到底不是亲生的,才几天不见,这孩子就不认哀家了。”

王公公在边上笑着说:“太子是太后的亲皇孙,哪有孙子不认奶奶的道理。再说,太后您如此慈爱,多带太子几日,他肯定连亲娘是谁都不会记得了。”

天儿忽然“哇”一声哭了,两眼委屈地看向我,泪珠从脸颊滚落,张开双臂向我挥舞:“……抱……抱……”

我心里难受如碳烤,脸上还要露着笑:“母后,太子一早上没吃饭,怕是饿了,请您恩准臣妾给他喂粥。”

太后脸上突然一冷,恨恨地看着我:“为了你这个贱人,皇上连哀家这个生母都不想见,不是呆在金銮殿,就是躲在狩猎场。如今连皇孙都被你教坏了,见了哀家就哭哭啼啼,没有半点挨恋,像是要吃了他似的,是不是你整天在他耳边说哀家坏话!”

我慌忙低头:“臣妾万万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请母后明察。”

太后冷笑:“明察?你倒是会打如意算盘,若再给你留些时间,等太子长大一些,懂得替人说话,你更会恃宠若娇,眼里哪儿还会有哀家?王公公,动手!”

王公公拍拍手,两个太监就端着一碗汤药向我走来。

手腕间灵儿送的玉镯瞬间变得青黑,提醒我这是一碗毒药,比毒蛇还毒千百倍的毒药!

我惊恐地连连后退:“母后,您不能随便杀人……我……要见皇上……”

太后厉声说:“皇上心太软,见你这样楚楚可怜,恐怕又要开恩了。哀家不会向上次那样傻,等皇上来救你。哀家已经下了决心,今日就要把你送上黄泉路,任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这条贱命。”

天儿撕心裂肺地哭着,在太后怀里拼命挣扎,小手使劲挠着她的脸,挠出一条条细细的血痕。她一把打开他的手,紧紧攥在掌间。天儿动弹不得,只能张着嘴嚎哭,一口气上不来,小脸顿时憋得紫红。

“天儿——”

我心疼地惨叫一声,推开太监,奋力冲过去想抱回他。

王公公一脚踹在我的腰上:“大胆,竟敢对太后行凶!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端碗过来!”

我被踹到在地,疼得半天没有缓过来。王公公走过来一脚踩在我的胸上,两个太监端着毒药扑上来。我咬紧牙关,死命挣扎,仍是没用。手脚被狠劲按着,嘴巴被捏着张开,一碗漆黑的毒药全部倒入口中,顺着食道流入胃里,硫酸腐蚀般得疼。

天儿凄厉地哭着,直到喉咙嘶哑,发不出声音,两只眼睛因为挣扎而红肿。

太后嫌恶地看我一眼:“王公公,收拾干净了。”说完便起身抱着天儿,拖着长长地尾裙,快速离开了凤阳宫。

我想挣扎着追去,腹中的剧痛却让身体蜷缩成一团,只能向着他的方向虚伸着胳膊,泪流满面。

生命迅速流走,身体越来越痛,意识越来越淡薄。

就这样结束了吗?

多想再抱一下天儿,再亲亲他的脸蛋。

多想,再见他一面。

恍惚中,一个蒙面人跃入大殿,迅速打晕王公公和其他宫女太监,将一颗药丸喂入我口中,扛着我飞身离开了凤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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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我已身在一辆急速前进的马车中,坐在旁边的人竟是林子谦。他身上腥红一片,到处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看得出来刚刚经过一番拼死搏杀。他是名满天下的大画家,也是医术高深的医者,竟连武功也是高不可测,能将不醒人事的我带离皇宫。

刚要动弹,腹中便一阵剧痛。

林子谦忙说:“娘娘勿动,毒药还没有彻底排净。”

我忍着疼问:“你要把我带到哪里?”

他静静看着我:“婺州。”

我一惊,婺州在大燕的最南部,正是顾元轩叛军驻扎的地盘。要是去了那里,等于宣告自己背叛了燕朝,背叛了他,投敌叛国的罪名落了实,可再也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慌忙挣扎着要起来:“我不能去婺州,你送我回去……”

林子谦忙按住我,劝道:“娘娘,这几天微臣日日守在凤阳宫,太后对你痛下杀手时才能及时赶来。她既然动了杀机,你若继续呆在宫中,迟早会被害死。既已出宫,北方肯定不会安全,不如去婺州顾将军那里,他定会好好照顾娘娘。”

想起天儿,我心中猛然一痛:“我不放心天儿留在宫里。”

他又劝道:“太后再狠心,毕竟是太子的婆婆,必定对他格外用心。中,太后掌权,太子由她照顾,比在娘娘身边更为安全。”

听他口里不时称我“娘娘”,不由苦笑:“如今离了皇宫,你还叫我什么娘娘。”

他知道我心里苦闷,便不再多言。

我闭上眼睛,听着车外狂奔的马蹄声,心乱如麻。

如果他知道我离开了,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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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狂奔几天几夜,进入婺州地界,便不再急行,降缓了车速。

婺州的原住民是瑶族人,能歌善舞,大方热情,民风开放。沿路经过的地方,欢声笑语不断,丝竹琴乐不绝。掀开车帘往外望,身着彩色布衣的瑶族人,三三两两,要么举杯畅饮,要么对酒当歌,闲闲散散,好不开怀。

这里跟禁卫森严的京城比起来,简直就是世外桃源,洞天福地。

马车来到一座城堡门口停了下来,我随林子谦下了车,守在大门两侧的士兵都跟他点头示意,看来他是这里的常客。

刚走进正门,抬眼就看到一个身着将军服的男子,立在庭院正中,向门口望过来。

林子谦快步走过去,双手抱拳,低头一拜:“顾将军。”

顾云轩只是点点头,一双眼睛只顾盯着我看。

我站在他五步之外,前面这人便是云燕儿的爹么?虽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他眉眼间依然是丰神俊朗,气度不凡。想必弱冠之年,更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怪不得云素雪会对他一见倾心。

我自己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妈妈一直单身,十多年的世界里再没有一个叫父亲的角色出现。

林子谦抬眼小心示意我,我愣了许久,才生硬地叫了一句:“爹。”

顾元轩湿润了眼睛,应了一声,伸出手,缓缓将我抱在怀中,沙哑着声音说:“爹等了十八年,总算见到你了。”

十八年前,他与云素雪一见倾心,不顾所有人反对走在一起。早就相中云素雪的先皇勃然大怒,削去他镇国大将军的头衔,即日发配婺州。走前云素雪来看望他,两人心中牵挂,难舍难分,禁不住偷尝禁果。他走之后,还未出嫁的云素雪未婚先孕。产下云燕儿两年后,饱经流言折磨的云素雪,郁郁寡欢,撒手西去。远在婺州的他,听闻这一消息,不由悲痛欲绝,恨自己无能给不了云素雪幸福,恨先皇拆散一对鸳鸯,间接导致了云素雪的早逝。身为曾经的镇国大将军,他一声喝起,仰慕之人皆随之起义,在婺州形成据点,渐渐形成了与朝廷抗衡的一股势力,大有取而代之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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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顾元轩都还未娶妻成家,他的居室里挂了一幅画,我在朱雀楼林子谦画展上见过。

画里大片留白,只在右下方画了一个人,凌乱的发丝,孤寂的背影,立在悬崖,望向无尽。画上的人便是他,他等的人自然就是云素雪。然而云素雪在生下云燕儿两年之后便乘鹤西去,一缕香魂早就不知飘向何处,永远不会回来了。

像是要把这十八年的父爱空缺都弥补回来,他亲自帮我安置住所,事无巨细,从棉被是否保暖,到饮食是否习惯,面面俱到,一一过问。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面露笑意,慈父一般,十分耐心。

林子谦私下里说,顾元轩平日里带兵十分严肃,不苟言笑,将领在他面前皆有几分惧意。这几日见到我,像是换了一人,心情爽朗,笑声不断,全军上下一片轻松,连带着对我也有了几分好感。

毕竟是两军对垒,为了我的安全着想,顾元轩并没有公开我大燕朝贵妃娘娘的身份,只对外宣称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对于我在皇宫的生活,他从来不闻不问,只是询问过几句天儿的近况。听后也不多说,只静静吸一管草烟,眼睛望着远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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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我在城堡了闷着了,顾元轩派一个叫月影的年轻将领带我出去走动。月影一身戎装,身材挺拔,面容却十分清秀,特别一双眼睛,尤为清澈。他话不多,声音沉沉的,跟我对视时,总是面露几分赧意。

城堡外面,好客的瑶族人听说我是顾将军的女儿,总是热情邀我去饮酒。他们都擅长饮酒,尤其是瑶族姑娘,个个酒量深似海,端起酒杯就能豪饮。待客时,她们喜欢一边唱歌一边敬酒,用美丽的歌声跟香醇的米酒招待远道而来的人,到最后,分不清是酒醉人,还是歌醉人。

我虽然酒量不好,饮起酒来却是毫不顾忌。谁来敬酒都不会拒绝,一碗接着一碗,大笑着把清亮的米酒灌入口中。

月影侯在一旁,见我如此豪爽,来之不拒,怕我出事,便起身帮我挡酒。

我拦住他,笑着说没事,继续举杯痛饮。

喝到不能再喝,终于忍受不住,捂着嘴巴冲出去,找个人少的地方剧烈呕吐起来。

吐到眼泪横流,胃里翻江倒海。

月影没有问什么,只是轻轻拍打我的肩膀,默默递过来一方手帕。

我脸上挂着泪,抬头说声谢谢,胡乱擦一擦,又跌跌撞撞走回去端起酒杯。

等月影把不醒人事的我扶回城堡时,已经月上枝头。

昏昏沉沉睡到半夜,醒来时头痛欲裂。

身上还残留着浓浓的酒气和污浊的呕吐物,我下了床,光着脚推开门走了出去,借着月光往百花山的方向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