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那段逝去的爱情(4)
作者:忧戚玉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182

4

才上大学的那段时间,她的头脑里几乎无时无刻地浮现着季林的影子,对季林的思念几乎掏空了她的心,让她几乎没有一个正常的学习生活。季林因为在上班时间被管束得很严,而且还经常加班,有很时候接听她的电话很不方便,所以她不能随便找到他。那些日子,她整天都是神思恍惚,寝食难安,每天都把跟季林的通电话当做自己生活中唯一的精神寄托。她也愧疚地感觉到,季林每一次接听她电话的时候都很被动,虽然他从来都是尽量满足她的要求。因为跟季林的通话始终受到各方面的限制,她只得减少了和季林联系的次数。没多久,她就适应了这样的情况,也不再为听不到季林的声音而失魂落魄了,她的心思开始被别的事物侵占了。

自从她进学校开始,总有一些男生把眼光盯在她身上。一些陌生男生也来跟她搭讪,很多人都是直截了当问她要电话号码。起初,她还拒绝告诉对方,后来,就慢慢放松了原则。心情好的时候,她也会应付两下那些打进她寝室电话来找她聊天的人。她并不总是拒绝那些来找她约会的人。她还是对自己颇能吸引异性的目光而感到沾沾自喜,也没有因为自己没有刻意和那些人保持距离而感觉有什么对不起季林的地方。因为她觉得自己要忠于季林的心意是完全坚固了的,而她就算和那些对她表示好感的男生玩儿一下,也并不代表她就是在背叛季林。所以,对于自己眼中的那些并不是完全陌生的人,来找她出去玩什么的,她一概不表示拒绝。但她和人家走在一起的时候,又总是一副冷若冰霜,对人家爱理不理的高傲模样。渐渐地,对她表示兴趣的男生也减少了,而她也并不对此感到多么地遗憾。她倒不是没有了还在乎自己对异性是否有吸引力的虚荣,而是因为她确实瞧不起那些来亲近她的人。对自己所瞧不起的人是否对自己感兴趣,她也确实不再像高中时代那样提得起兴趣了。

在百无聊赖中,她又把课余时间放在了网络上。大一下学期,她又硬下心来跟父亲要钱买了一台电脑。有一段时间,她迷上了泡网络论坛。她曾去过国内某著名高校的BBS,就是在那里,她经受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精神洗礼”。后来的她把自己信主前的人生经历分为两个部分,而这一场“精神洗礼”就是她精神经历的分割点。她开始才对从小到大被灌输的意识形态教条由怀疑,否定,再到痛恨,这个过程就是她所经受的那场精神洗礼的“见证”。从小到大因为要应付考试,她也曾简单地相信他们所学习到的信条就是“真理”,她也曾经天真地相信凡是不与书本上所学习的理论相合的就一定是错谬的。可是当有一天,论坛上有人大声疾呼“我们被愚弄了”的时候,她也好奇地静下心来仔细“聆听”他们的声音。结果她发现自己听到的是一种振聋发聩的声音。那个时候,她内心的振奋真是难以形容。当她的理性面对更广阔的历史和现实背景之后,她好像真的感到一种自己被愚弄的“愤怒”。这种“愤怒”好像让她自己觉得“受苦”,她却不愿意远离它,因为这种精神体验本身好像一下子就提升了她的精神境界,让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灵颤栗。她感觉自己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好像一下子就从“形而下”被提到了“形而上”的高度。她对自己在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方面的突然一跃感到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兴奋乃至狂喜。好像突然之间,她与自己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就拉开了距离,她和自己身边的人也不一样了――她比他们更清醒,更睿智,更深刻。总之,她似乎变得“超凡脱俗”了……

为了让她配得上一个被自我定位为“思想者”的称号,也为了让她对那些让自己所瞧不起的人的鄙夷来得更理直气壮一些,她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可以引领她走向更深刻思考的人文社科类书籍。她自从深受历史和现实社会黑暗面的刺激而又找到了一个符合她的理性认知的社会理想之后,她的思考仿佛就找到了一个“支点”,而这个“支点”本身就被她视为真理。她仿佛是因为是出于对“真理”的热爱才求知若渴的,所以她才会在上课的时候也去偷看一些被大多数身边人都为之侧目的书。对待这些书,她很怕自己有一天会留下遍求不得的遗憾,所以只要在现实书店或是网络上能买到的,即使价格不菲,她也会掏钱买下来。

她买书倒是挺痛快,手头就变得紧张了。她买书那个一发不可收拾的架势几乎让她花钱如流水起来。她的家境早已今非昔比,虽然每个月她父亲给她的生活费也不少,可是她在两个方面也很需要花钱,一是她的穿衣打扮,二就是她的买书了。她所看中的书一般印数少,而且还有随时成为**的危险。如果她有幸偶遇这样的书,无论多贵她都会买回来先收藏。当她在经济方面太窘迫时,她还是会向季林开口。季林几乎从来不跟她叫苦,只说,只要她不是把钱和心思花在跟其他男生的交往上了,他就乐于给她。每当他这么玩笑似的提醒她的时候,她就信誓旦旦地告诉他,她的钱主要是花在“正道”上,也就是买书上了。高兴的时候,她就得意地告诉他,她从没有给过任何一个追求她的男生好眼色。她也从来没有疏于向季林强调:有很多男生都向她献过殷勤,但是她都对他们一概冷淡到“不近人情”的地步,最终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再敢对她抱什么幻想。

季林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痴迷于藏书。她告诉他,她必须要看足够多的书,才能看清楚这个世界的真相,才有足够的分辨真理和谬误的能力,才有为真理立言的能力,才能找到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价值。她说自己不想沦为庸碌之辈,还说自己的理想和他们的未来也有关系――说不定她将来还可以用自己的“笔杆子”来赚钱。假如有一天他们真的落魄要回老家过一种世外桃源的隐居生活的话,在他做田耕的时候,她还可以做笔耕;那样,就算他们不出门,也可以在家里“数钱”了。她的“豪气”感染了季林,甚至让他有把她的“戏言”当真的倾向。其实她并没有把自己这些竭力让季林相信的话放在心上。她并没有把买书的目的想得那么远,她花大力气买那么多书看起来只是因为她有强烈的求知欲而已。

因为沉迷于买书,她不惜浪费季林本来就不高的劳动收入。他有两个妹妹在上学,还有一个需要精神治疗的母亲,季林自己也要生活。每次收到他给她的汇款之后,她就感觉自己离精神分裂又近了一步。之前,她一直引以为傲的精神追求要求她注目并批判那些在历史和现实中背弃良知的作为。大多数时候,她的目光也的确是放在发生于历史和现实中的宏大事件中的良知失落上。因为对他人良知失落的批判,哪怕这种批判仅仅存在于她的心里,她便跌入一种精神自义的陷阱里。在这个陷阱里,她自认是这浮华喧嚣世代的另类,她自认通过抨击这个世界某种更容易与社会罪恶为伍的社会制度而怜悯了身处苦难中的人,从而让自己坚守了一种精神理想,从而让她和大多数沦为庸碌之辈的青年人分别开来。

这样的生活方式让她变得比从前更孤傲了――她慢慢断绝了那些无法理解她的思想世界的异性的交往,而且比从前更少于和身边的女生打交道。她走在学校的任何角落里几乎都是独来独往,除了偶尔和李雪菲在一起。李雪菲待人真诚而热情,关键是能容忍她的“骄傲”,这一点是作为老乡和高中校友的她们成为朋友的前提。至于别的女生,她瞧不起她们,而她们也瞧不起她,而她却只把她们的瞧不起当做是她们嫉妒她过于耀眼的心理投射。她在一种少于和人打交道的安静状态中,把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了自己的专业之外的书了。有时候,她连上课时间也在偷看那些与她的专业无关的书,这最终也导致她的专业学习成绩一塌糊涂。

她所读的那些书帮助她更清楚地认识到社会制度的优劣真相;而这真相完全是与她从小所接受的那些隶属于意识形态灌输的教条是对立的。对社会现实和社会理想反差的敏锐感知,让她对那一股只能靠说谎来维系自身制度权威的势力怀有一种超乎她自身生活现实的痛恨――她自己并没有经历过由现实社会制度本身所导致的具体苦难,可是她还是愁苦地感到自己的季林之所以不得不高强度地加班,也可以推究到现实社会制度本身的问题。工人群体在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时根本找不到一种行之有效的渠道来为自己维权。“工会”的非独立性似乎就是这个现实社会制度本身的附属品。她还更因为放眼了一段还不大久远的历史,以及通过网络上的特殊渠道了解了某些不能被主流媒体所曝光的黑暗世界而感到深重的压抑感和窒息感。与其说那时的她内心充满了对那些成为这个社会制度本身的牺牲品的人的同情――无论是那些权力不被有效监督的贪官污吏,还是那些权利得不到伸张的受苦的社会弱势群体,不如说她因为有了清醒的理性认识而感觉自己被那些公然的谎言和对罪恶的遮掩侵犯了到了她作为推崇理性之人的“尊严”。她对某股势力的刻骨“仇恨”与其说是带有道德属性,不如就说只是单纯的心理反应――谁能肯定一个人痛恨黑暗就一定代表着他向往光明,并愿意为这光明而舍己呢?她向往社会公义、推崇人的理性和良知的心理状态本身就代表她比其他麻木冷漠的灵魂更高贵吗?只怕不能。这个事实是她内心深处早就有所感知的,却又是她理智上从来都很抗拒去直面的。

理性上她很乐意把自己看为一个“思想者”,或是以思想者的标准来表达自己是一个不愿自甘堕落的拥有精神追求的人。这样的她就应该是一个渴慕光明的人。可是她的真实心态又如何呢?她心底一直潜藏着一个幽暗的困惑:假如有一天现实真如声称追求社会公平与正义的“思想者”的理性和良心所向往的那样发展了,也就是所谓的黄金世界或大同世界真的突然就来到了,思想者的价值又如何去体现呢?这样设想之后,惶惶不安的她就觉得自己的处境其实和鲁迅的《影的告别》中那个“影”一样地悲哀:“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呜乎呜乎,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一个痛恨“黑暗”的、如影一般的思想者的价值会在“光明”真正来到的那一天完全消亡,那么这个影又如何能超脱自己对自身存在的在乎,以至能毫无功利心地追求一种舍己精神,而去向往光明呢?她内心深处确实不向往光明,虽然她对黑暗的痛恨也不能说不是真的。她似乎只愿自己和黑暗本身一同存在,所以,也可以从某种角度上说,“思想者”和“义士”都只是黑暗的寄生虫。假如这样,她岂不是要“眷恋”黑暗吗?她发现自己潜意识里似乎就是如此。这个事实真是让她绝望……早在她的“思想同道”余乔的同班同学吴东提出这方面的质疑之前,她那已经习惯于抽象思考的头脑其实已经把这个精神困境摆在了她面前了――哪怕她真的为别人的苦难而流下某种看似高尚的同情之泪了,她内心就真的在向往着一个不再有任何不幸的“黄金世界”吗?她似乎是更害怕自己那看似在为不义而痛心的愤怒再也找不到了对准的矛头,而不是真正在乎那些在苦难泣血的人是不是会从悲惨中得到释放……

她只是仅仅痛恨黑暗而已――如果她只是因为痛恨黑暗而受苦,而这又不具有任何道德意义,她又能比那些被她瞧不起的俗人“圣”到哪里去呢?假如她跟别人并非不一样,她又凭什么去瞧不起那些让她看不顺眼的人呢?难道她到头来确实和那些不入她眼的“庸人”完全一样吗?这正是她潜意识很抗拒的事情。从小到大,她都不愿意去感知和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她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她只愿一直对自己做这样的心理暗示――你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包括你小时候像公主一般地受那些男孩子的保护和追捧,男孩子的目光都要围着你转;你成年后也比别人更漂亮,更招人眼目,有很多异性要来追求你,而你也早就拥有了一个痴心男孩子对你的爱,而且还是在你最落魄卑微的时候来到你身边向你示爱的,不为你的外表,只为你碰巧或有幸被烙在他童年时代的记忆里。更为重要的是,如今的你在精神也达到了某个“不胜寒”的高度,哪怕这终究不具有某种道德或圣俗意义,这一切是否还是可以证明你跟别人终究不一样,或许这个世界就该以你为中心去运转呢?让她痛苦的是,她为什么非要去找一个理由,以让自己的独特存在性可以得到毋庸置疑的显现呢?她为什么非要去追求一种让她觉得自己有资格去骄傲的感觉呢?她内心所渴求的到底是什么呢?正义、真理,还是她的“自我”那无可置疑的强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