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吟对
作者:纹冰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487

这一日三更雨落,船已过德州,驶入直隶境内。其时曙光已现,山色空蒙,雨若柔丝,水岸珠余芳草,杏花零落,千里烟波罩在水面之上,旖旎春色,放眼不尽。

坐船上赴京考举的文人雅士,才子骚客,如何能放过这个机会?个个兴致大起,纷纷涌向船头无蓬盖之处,头顶霏霏淫雨,面朝浩浩江面,摇头晃脑,吟诗作对,各畅悠悠情怀。

一位青衣书生道:“大伙儿请听我一言。蒙圣上天恩,诸位世兄赴京参加会试,近些日子以来,与诸位共聚此处,得以瞻仰诸位世兄无上风采,实是不胜之幸。我大清地灵人杰,山水壮丽,那是世所公认,所谓‘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这春天,咱们是万万留不住的,小弟有一提议,昨日恰恰又逢得春雨入夜,咱们便玩一回击鼓传花的游戏,以春为令,作词行赋,姑且算是对这春日美景,作一眷别,不知诸位世兄可有异议?”

船头众人一齐称好,青衣书生笑道:“好!咱们以春为题,无论新词旧赋,哪一位先人的句子,只要有春天的意思,便算过了。倘若哪一位世兄说不上来,或者是说重复了,嘿嘿,那就罚酒一碗,如何?”

众书生又是一片叫好,当下又有人抬出两坛酒来,摆下七八个碗盏,一一倒得满了。青衣书生又道:“这主意是小弟出的,那小弟就抛砖引玉,先来一首。这个……诸位世兄立在这春雨中,便是一首现成的句子……‘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站在他右首的一位长脸书生道:“小生姓莫,也来一句香山居士的‘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青衣书生笑道:“连贵妃娘娘也来了,哈哈,哈哈,不过既然有一个‘春’字,也作的数。”一侧头,又道:“素闻子樟兄才华横溢,聪慧过人,不知有何佳句?”

那位叫做子樟的书生笑着摇摇手,道:“怀羽兄,这‘才华横溢’四字,休要再提,免得让诸位行家见了笑话。我便引一首紫阳先生的《春日》,贻诸位一笑。”他清了清嗓子,吟道:“‘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只听一人拍手道:“好句,好句,这古诗嘛,在下小时候也学了那么两句,也来凑一凑热闹。”众人一看,这人一身短打装扮,头顶光亮,笑容满面,依稀是个和尚。

这人正是随了朱大长赴京的三顺子。他自小好动,这些日子闷在船上,早就烦得很了,先前正在舱中睡觉,听外面喧闹得厉害,兴奋之情顿生,探头一瞧,却是一帮文人在吟诗作对,大感失望,心里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连古诗也背不得几首,更不用说沾春字的词了。

他使被子蒙住了头,船头笑声一句一句地传到耳中,心痒难耐,拼命想那与春天有关的词句,脑筋费去不少,但肚子里墨水着实有限,无奈之下,翻身到隔壁于恩如房间请教。于恩如听明来意,笑吟吟看了他一阵,道:“哥哥,我看你从头到脚,也没有哪一处像文人呢。”

三顺子也不生气,道:“好妹子,这些天你哥快闷出病来了,我就是想去玩玩,你快教一首,要那种一听就显得有学问的,高深的,对了,还要简单点,容易记的。”

于恩如笑道:“这样的诗我也在寻呢,要不你教我一首?”三顺子尴尬一笑,道:“你明知我不会,还来取笑我,乖妹子,快说,快说,我急着用。”于恩如拗他不过,当下教了他一首五言绝句,三顺子背了十来遍,勉强记了下来,兴致勃勃地奔向船头。

于恩如忽记起他头上发亮,正要提醒一句,一抬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那位叫子樟书生道:“原来是位小师傅,失敬失敬。”那人笑道:“好说,好说,我这个和尚,是冒牌儿的,混吃混喝,做不得数。在下从小就喜欢热闹,一见哪里有热闹,就忍不住要凑一凑。各位都是才子出生,不会嫌弃我这粗人吧?”

子樟只道他是谦逊,也不以为意,道:“世兄客气了,大家以文会友,只说诗文,其它一概不提。”

三顺子之所以要选在前面说,一来是这首诗背得不是很熟,过一阵怕忘记了。二来此处文人较多,难保妹妹能想到,别人就不能想到,倘若被谁捷足先登,抢先说了,到时候自己肚子里没货,非出了大洋相不可。

念及至此,不再犹豫,清咳两声,道:“春风抚面颊,桃柳赞春美。”说了一句,悄悄用余光看众书生脸色,见众人凝神倾听,不时有人摇头晃脑,跟着附和压声,忖道:“妹妹教我这一首,果然了不得,每一句都有个春字,只说两句,他们便服服帖帖,心里定然崇拜得不得了。后两句是‘室内吟春诗,春意增几许。’如今身在船上,自然不能叫室内,而且这么多人在船上吟春诗,春意才增这么几许,那怎么会够?当下续道:“船上吟春诗,春意增几……丈!”这两句一讲完,心中大是得意,只等雷鸣般的喝彩声传来,自己学着那戏文中,随意唱一个喏,谦虚两句,便算大功告成。

不料这后两句一吟完,全场既无掌声,也无彩声,而是鸦雀无声,众书生个个瞠目结舌,不知所谓。

三顺子大奇:“难道他们是震惊我的才华,都说不出话来了?”他脸皮虽厚,这几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料想必是自己改得错了,才遭此尴尬场面。好在这些人圣贤书没有白读,还算识得礼数,不然的话,自己早被骂得狗血喷头了。

这时一位书生又自告奋勇,接过辞令,众人嘻嘻哈哈,你来我往,不一会儿便换了七八人,节奏渐渐加快,就在诸位才子兴致正浓时,大船不知何时上来一位红衣女子,容颜清丽,约二十一二年华,怀中抱了一把琵琶,坐在一只圆凳上,长裙垂地,嗡嗡哝哝地弹起来。

这一边罗衣书生轻摇折扇,吟声高亢:“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那一边红衣女子手抚琵琶,如泣似诉:“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病疾,值着这般时势……”

罗衣书生皱起眉头,等她先唱,只听那女子唱道:“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干今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又无羊酒段匹,又无花红财礼;把手为活过日,撒手如同休弃,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门里,送入他家坟地。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罗衣书生听她唱得凄切,心中黯然神伤,道:“小娘子,你死了丈夫吗?怎地跑到船上来哭?”那红衣女子晕红两颊,睨了他一眼,道:“你才死了丈夫。”

怀羽眼见好好的一场赛诗会,成了卖唱会,不耐烦地朝那女子摆手:“快走,快走,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那红衣女子道:“为什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怀羽一想也是,人家买了船票,自然就来得,道:“我们在这里有正事要做,你到别处唱去。”

那红衣女啐道:“我卖唱挣钱还不算正事?呸,你们公子哥儿搞什么破赛诗会,就算是正事?”怀羽心头火气,怫然道:“你什么意思,好像你卖唱,就是多了不起的事情了?少废话,快走!”那红衣女子忽地展颜一笑,道:“我不卖唱成不成?你们以春为题,开赛诗会,我瞧得有趣,说起来,我也会弹几首呢。”怀羽打量她几眼,一脸的不屑。

三顺子见那姑娘生得秀美,若不搭讪,实在对不起自己这张嘴,道:“姐姐……你歌唱得好听,琵琶自然也谈得好,你若肯弹,那是再好也不过。”那红衣女子微笑道:“这位小师……公子,你的《论语》、《孟子》、《大学》,什么的,没有白读,可不像有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便只会横着走路。”说着,瞪了怀羽一眼。

三顺子听了这奉承,不禁连骨头也酥了。心想:“爹爹的《论语》《孟子》《大学》,封面那是看过的。要说内容,咱哥俩儿倒是从来没见过面,连招呼也不曾打过。”

怀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默不作声。这时乐声响起,叮叮咚咚如珠坠玉盘,众书生侧耳倾听,此音曲意古雅,韵律悠长,正是那一首春江花月夜。

弦乐声缓急有致,时如山风过岗,时如清泉迸发,众书生听得痴醉,纷纷拍掌相和。唯有怀羽心头郁郁不乐,他恼那红衣女子骂他是螃蟹,自然不肯静下心来听她抚奏。独自一人,走到距离船舷不足一尺之处,背负双手,望着岸上零谢在地的杏花,若有所思。

望得一阵,说道:“子樟兄,小弟出一上联,你来对一对如何?”此时细雨不止,脚下木板湿滑,那位叫子樟的书生唯恐他一个失足,跌下船去,道:“怀羽兄,你先过来,有什么对子,非得要到那里去说?”

怀羽摇了摇头,道:“小弟的上联是‘落花人独立’,我一过来,这对子岂不成了‘落花人簇立?’子樟兄,你给对上一对。”子樟苦笑一声,只见两只燕子从头顶掠过,道:“我对‘微雨**,’可妥当?”

怀羽抚掌笑道:“妙极,妙极,小弟再来一上联,兄台听好。”略一思索,说道:“昨夜睡到三更,就被这雨打船篷声吵醒,那么小弟的上联是,‘客舱一夜听春雨。’”

红衣女子素手一拨一挑之间,处处莺语花香。

子樟闭目沉醉一阵,睁开眼来,眺望河岸,忽闻到杏花香沁心脾,心中一动,道:“昨夜春雨来袭,杏花凋落不少,物稀为贵,我对‘深巷明日卖杏花’如何?”那青衣书生哈哈大笑,道:“果然是难不住子樟兄,小弟不敢再献丑啦。”

子樟适才仰望河岸,见近前虽是雨雾蒙蒙,但在那天边山涧上,却挂起一道彩虹,七种颜色绚丽夺目,恰似一只涅槃复出的凤凰,脑中灵光一现,道:“怀羽兄,我也出一幅上联,来博兄一娱如何?”

怀羽道:“好,请说。”子樟道:“小弟才学疏浅,若是词不达意,还望怀羽兄不要笑话才好。”怀羽道:“子樟兄何必过谦?”子樟笑道:“好,你瞧那山边彩虹,便是我的上联,‘峦峰送仙踪,萧萧灵岚掩叠翠,仰金凤展翅。’”怀羽听罢,心知这是一副双喻之句,先是把凤凰喻为仙鸟,后再将彩虹喻作凤凰,有群峰朝拜之意,实是精巧之极。

他眉头紧锁,喃喃自语,反复推敲良久,胸中始终是不得灵感。

子樟道:“怀羽兄莫急,你身处险地,还是过来慢慢想。”怀羽“嗯”了一声,缓步过来,他凝神思索下联,心无旁骛,左足迈出第二步,便挂在一条缆绳之上,此时船板湿滑无比,右足顿时踏得空了,身子重心不稳,朝后仰去。

子樟惊叫:“世兄小心!”他这一声,已是喊得迟了,怀羽重重坐在船舷上,然而一股惯力将他朝外牵引,只稳得一瞬,已头下足上,掉到河中。

好在他自小便在江南水乡长大,使得水性,而此时已是暮春,水温亦不太冷,在水中翻腾几下,便被众人七手八脚以缆绳拉了上来。饶是如此,此时也是帽冠掉落在水中,衣衫尽湿,狼狈不堪。

这时乐声戛然而止,那红衣女子道:“子樟公子,我这里有一下联,你要不要听?”子樟一拱手,道:“愿闻姑娘高见。”

红衣女子站起身来,盈盈一欠身,道:“你的上联是‘峦峰送仙踪,萧萧灵岚掩叠翠,仰金凤展翅。’我适才瞧河里游了一条大鱼,那大鱼古怪得很,嘴里会叫救命,嘻嘻,多半是条神鱼,于是便有了下联。子樟公子,我的下联是‘长河迎神迹,怯怯俏雨戏碧波,看甲鱼探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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