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广州风云(上)
作者:猫儿怕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637

咸丰五年十月,地处珠江口的广州城,虽已入秋但仍十分闷热,衔命来此的容闳此刻正与一位老者分别坐在两乘小轿中,轿夫匆匆,行走在西门外的西关大街上,目的地则是十三行商馆。

广州城的西关原先不过是一片农田,几条小河纵横交错。清康熙二十四年开放海禁,始在广州设立粤海关,准与洋人通商。为了便于征收税项,乃于西关创设洋货十三行,亦即经营外贸的专业商行,名虽“十三”,其实并无定数。

康雍乾,嘉道咸,一百多年来,这个半官半商的十三行统购外来洋货,营销中华物产。斯时广州樯帆林立,各国商贾云集,十三行烜赫一时,海外闻名,并且形成了一个新的富商群体,比之传统的富豪群如两淮盐商、山西晋商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又以潘、卢、伍、叶四大家族为最著。(其中伍氏家族的资产在1834年竟达到两千六百万两白银,被当时的西人称为“天下第一富翁”,其地位堪比今日的比尔盖兹。)。由此,西关民居、商铺杂陈,渐渐兴盛,珠江岸边西洋式的十三行商馆也成为广州一景。

直到鸦片战争之后,《江宁条约》签订,大清国开放五口通商,十三行才失去了这种垄断地位,式渐衰微,但实力与影响仍不容小觑。

轿子走在同文街上,容闳观看两旁街景,既感熟悉又觉陌生,此处建筑风格迥异于这座城市原有的风貌,宛如身在异乡,尤其是那些券廊式建筑,可谓中西结合、独成一派。

数月前,容闳奉周中华所遣,来到广东办理一桩稀奇之事,收购一艘名为“亚罗号”的商船,并且将之毁去。

虽然对周中华的这个举动百思不得其解,容闳还是抱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心态,决意办好这趟谜差。

然而周中华所知有限,只说这艘船必定在广州和香港两地出没,其他一概不知。

这却苦了容闳。虽然这次回到香港公私兼顾,得以回家探视家人,但容闳省港两地奔波数月,竟是连“亚罗号”的影子也没看见。容闳与“永和行”广州分号的主事人员问遍各处,都没能打听出这艘船今在哪里。想到周中华的殷殷托付,容闳食不甘味、睡不安寝,只差没有把广州香港挖地三尺。

这几个月,事情没有眉目,但广州红巾军起义的余波却让容闳大开了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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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四年六月(1854年),广东天地会领袖陈开,响应太平天国起事,于佛山镇树起“兴汉灭满”义旗,发动武装起义。广东天地会各支派陈显良、何子海等纷纷率众响应,各路义军聚集佛山镇,推陈开为首领,竖红旗,蓄发易服,头裹红巾,号为“红巾军”。

红巾军起义后不久即开始进攻广州城,一路击败清兵,于城北佛岭斩清副将崔大同等,一个月后,大军迫临广州城下。与之同时,广东境内各地天地会起义风起云涌,数十县镇都被天地会所占领。

两广总督叶名琛急急调兵对应,或血腥镇压,或招诱纳叛,在击退包围广州的红巾军后,又纵兵清乡,凡“竖红旗之乡”,“官军一至不分皂白,尽付于火,肆意屠戮”,甚至不满三尺的稚童和皓首老者也未能幸免,仅数月间,便有二万三千七百多人被诛。

咸丰四年年底,清军攻陷佛山镇,陈开转入广西,占据浔州府,建立“大成国”,清军围剿更甚。

叶名琛秋后算帐,乃传檄诸府州县,凡昔日曾通匪者,吏民格杀勿论,四处张贴榜文,海捕捉拿,。自咸丰四年底,至容闳来广州之时,广东境内共计被杀平民百姓达十余万人,省城广州杀戮尤惨,每日处决之叛党数以百计,省垣法场“血流成衢”,五羊城的空气中都散发着血腥尸臭。

目睹此情此景,已然受过“美国式文明与民主”熏陶的容闳惊骇不已,若非他有两江总督衙门关防签押的帮办采买文书(周中华所给),险些也被当作乱党株连。

便在这种恐怖气氛之下,容闳终于得到了盼望已久的“好消息”,“永和行”广州分号的当家人,伍元文的老兄弟伍元武终于打听到了“亚罗号”的踪迹,并约定该船船主今日在十三行商馆中的广祥商行会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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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也难怪容闳遍寻不着这艘船,只因为这艘船此前一直在海盗手中。

这艘名为“亚罗号”的商船,原是广州买办苏亚成的一艘划艇,后来被海盗掠去,数经辗转,今年六月才到了另一个买办方亚明的手中。方亚明得到这艘船后,随即加以改造,迟至八月底才完工。容闳虽然按图索骥、按名找船,只是这船一直待在船坞里面改修,况且此时尚未有“亚罗号”之名,自然是一场空忙。

直至方亚明于上个月底将这艘船在香港注册登记,这才被伍元武打听出来。

广州自海禁未开之时,走私之风便极为甚行,而通商之后愈演愈烈,从早期的走私生丝,到后来的走私鸦片、白银,花样繁多。而走私者中不乏十三行商贾的影子。

方亚明便是其中之一,此人乃是省港一带有名的走私买办,早已经被粤海关倍加关注。为了逃避监管,方亚明频繁变换船只,更以在香港注册登记、领取执照的方式,使得走私船摇身一变,成为英籍商船。

方亚明购得此船后,也为其在香港登记注册,始有船名“亚罗号”。方亚明又雇用英人肯尼迪为船长,前日将船驶来广州,此时正停泊在天字码头。(小说家言)

虽然“永和行”最初也是以“走私”发家,但近些年来已经逐渐淡出,故而与方亚明不甚相熟。伍元武于是通过美国旗昌洋行的关系,这才得以与方亚明约定会晤。

两乘小桥,一先一后在广祥商行的门口停下,容闳与伍元武相偕进入了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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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亚明已经在此等候,一名旗昌洋行的职员为众人引见,寒暄后分别落座。

围着中式的圆桌,喝着英国的咖啡,正应了这间商行的布置格局,中西合璧。谈话在一种奇怪的气氛中进行,一方急于购买那艘旧船,一方既好奇又故意刁难,咬着不松口。

伍元武本是商场老将,有心稳打稳扎,只是碍着容闳,不便越俎代庖。容闳年纪尚轻,虽然海外游历、博学多才、见多识广,在生意场上却稍嫌稚嫩,加上一心求成,全不顾伍元武的眼色,急切之意表露无遗。方亚明奸猾刁钻,借机漫天要价,狮子大开口。容闳与方亚明你来我往,一个全线紧逼,一个步步退让,只听得那旗昌洋行的职员目瞪口呆,伍元武暗自叹气。这场生意的货品似乎不是一艘小船,竟然是金矿银山。

当价格已经高出正常双倍之时,方亚明终于结束了这场竞价,眉笑颜开,掩饰不住得意。

文书契约很快办好,中人也签字画押,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极不情愿的从伍元武手中转交到了方亚明手上,“亚罗号”终于归属周中华所有。

约定好明日码头交割船只后,伍元武与容闳告辞而出,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方亚明捧着那张支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心下盘算,如何用这笔钱尽快再购置一艘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