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上这个东西，我是见过的……”
华旭看到那晃动的铃铛时，眼睛闪了闪，像是想起来许多年前的回忆。千里传音啊，如果心不能相系也不过是徒劳。
“这传音金铃，乃不详之物，天机手曾经做过三对，那六个人本都是感情甚笃，最后却弄得是不欢而散。”
华旭猛然灌了一大口酒，却忘了刚才不知是谁说这是“牛嚼牡丹”。看来情之一物，无关年龄，堪不破都只能黯然伤怀。
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心里堵的难受，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吼几下，现在却只略带着苦笑道：“我就是聆音……”
行走江湖以来，我一直用的这个名字，是我自己所选，也是我所喜欢的。可是，现在却被告之不祥，到底不祥的是这金铃？还是顶着这个名字的我？虽然觉得这么想很莫名其妙，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
“刚刚我说要送你好东西，那，就是这个……”
华旭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直接丢到我的面前，轻轻巧巧的纸包，不知道里面到底装着什么。
小心地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包药粉，也不能说是药，因为那粉末透着一种浓烈的香气，让人嗅到就觉得一阵飘飘然。
“这个就是我毕生最得意的作品……千日醉。”
华旭捋着胡须，目光扫过面前的两个年轻人，骄傲地道。
“千日醉？没听说过，难道喝了之后真的能醉千日？”
怀疑地盯着他，这老头儿该不是为了应付我，在这里唬人吧？
“只要你将这酒粉洒在任何酒里，就算是再便宜的酒也会变成上等美酒，而且真的会一醉不醒，直到千日过后才能清醒过来。”
华旭继续解释，这个他还是受烂柯人的启发，当初王质打柴遇到一童一叟下棋，他就把斧头放在一边观看，那童子给他一枚枣核似的东西含着。等一局结束，他打算回家的时候，发现斧头柄居然已经烂掉了。回到家里后，发现家乡已经大变样。无人认得他，提起的事，有几位老者，都说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我这酒虽无百年之效，千日却是有余，喝了千日醉，身体也会暂时停止生长，保证你醒来还是容颜不改。”
“切，你这酒喝了有什么用？醒了，不想忘记的事情还是会存在，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
摇摇头，这酒虽好，却只能暂时解愁，恐怕醒了之后会愁上加愁。
“聆音，这你就错了，许多事情无法解决，我们所需要的就只是用时间来磨合……”
华旭微笑，脸上睿智的表情，和刚刚进门看到的那个狂妄老头儿根本就是两个人。
“这个嘛，或许有机会我可以试一试。”
不在意地把那包酒粉收起来，我没有打算离开，而是继续坐着喝酒。眼睛不是瞟过腕上金铃，却坚持不起来。
“喂，从刚才到现在，都是我们在说……”
或许是酒劲儿上来，带着三分醉意，我瞪着一旁只是在闲闲品酒的甘修文大声道。这个家伙，我就是看不惯他什么事情都掌握在手心里的自信，任意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间，偏偏他自己却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
“聆音，我还是喜欢你清醒的时候。”
甘修文微笑着打量面前的人，明明是书生打扮身上却没有任何的斯文和儒雅，心里藏着许多事，嘴巴却很紧，就连喝醉了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什么是清醒？什么又是醉？”
其实就只有那三分酒意，脑袋还很清醒，我却想借此发一次酒疯，暂时忘记某些事情。
“或许只是‘众人皆醉我独醒’……”
甘修文魅惑地笑着，纤细的长指拈着酒杯，轻微地晃动着，声音也不由放低了几分。
“轰隆隆……轰隆隆……”
外面突然炸雷，明明出来的时候天气还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撑着身子站起来，同两个人告别：“要下雨了，我先走一步。”
推开门，外面的乌云已经聚拢在一起，黑压压一片似乎就在头顶上，窒闷到让人喘不过气来。远处的店铺的旗子被狂风吹的飒飒作响，渐渐的连眼前的事物也看不清楚。
本来还有些急，这时候却索性放慢了步子，反正前面也会下雨，大不了就被淋一场又有什么关系？
豆大的雨珠落下来的时候，我仍旧闲闲地走在大街上，除了几个匆忙的行人，就只有我最悠哉。想要仰头看看天，脸却被雨珠砸的生痛。
“喂，跟我走……”
一道声音在身边响起，伴随着的还有再次轰响的炸雷，像是就落在我的脚边，一不小心就会让人尸骨无存。闪电剥开黑色的云层，我看到那个不经过我的允许就拉着我的手向前跑的人，就是刚刚和我在酒馆一起喝酒的家伙。
想要甩开那只手，却有觉得没有必要，至少在这风雨交加的天气里，我们没有必有刻意把彼此当做敌人。或许是由于这样的想法，我开始跟着他奔跑起来。
不想知道他会带着我到哪里，也不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尽管这个牵着我的手的是银罗国的“神”，人人惧怕敬畏或者争相巴结讨好的左相甘修文。
雨水哗哗地冲刷着地面，走在大街上像是在趟过一条条河流，这种新奇的体验，发狂似的奔跑，让积郁在心头的愁绪也烟消云散。腕上的聆音一直晃动着，不知道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另外一个人。
“到了……”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拉着我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雨水被屋檐当着，倾泻而下。仔细打量四周的环境，此时我们却是在一处破旧的院子里，台阶上到处长满了荒草，亭子一根柱子向外倾泻，像是随时会倒塌，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居然全是青苔，时不时还伴随着青蛙的叫声。在这大雨里，欢快地唱着歌。
这间院子，应该很久没有人住了，从破败的程度来看，最少也是十年八年，甘修文怎么会知道这里？
推开门，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角落里的蜘蛛正在结网，受到惊吓迅速地爬到了角落，像是不欢迎进来的两个不速之客。
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我也不说话，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
“那天的抛绣球招亲，就算没有你，婚也是结不成的。”
甘修文望着那比一般人更加纤细的背影，突然开口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说些什么，想要试探这人的底限究竟在哪里。
“我以为自己只不过是无辜被拉进去的……”
我嘴上这么回答，心里却在想“想刺激右相和你彻底反目？到时候他如果真的和凤霄联手，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外界都说凤隐对我言听计从，而且在外人看来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最宠爱的妃子，也就是最近暴毙的紫竹月，那个总是看起来温柔美丽又天真的妃子，其实是个野心家……”
甘修文一直盯着那背影，计算着他什么时候才会回过头来，如果是旁人听了这些秘辛早就惊的跳起来，他却仍是静静地望着天，还有那珠帘密布的大雨。
“我对朝堂到底事不感兴趣，也一点儿不了解……”
我缓缓地回头，看着他无所谓地道。另一个声音却说：“紫竹月的死，到底是凤隐，甘修文还是有别的什么人？”听到这些，心里却有某种东西正在萌芽，大脑不由自主地分析着各种局势……我以为自己不会对阴谋争战有兴趣，可是心里为什么隐隐浮起某种兴奋激动之感？
“我好不容易坐在今天的位置上，就算天下所有的人与我为敌，我也不会放手。”
甘修文右手紧紧地握起来，眼睛里除了坚定还是坚定，那只手里紧握的是权势，还有富贵。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脸上有着困惑的表情，眼睛里却是澄澈一片，最后的酒意早就在大雨中清醒……“既然不想要放手，那就牢牢地抓着，不要让任何人抢走。”
“哈哈哈……”
甘修文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雷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只剩下那爽朗中透着一丝凄凉的笑声。他觉得现在的场面很奇特，一向城府深沉的自己一直在讲真话，而对面那个人却一直在装傻说谎，可是他却忍不住想要把很多事情说出来，把最真实的甘修文放在人前。可能真的是喝醉了，面对着这样一张脸孔……
大雨的冲刷，让那张普通的脸，逐渐呈现出最真实的一面，也是最美丽的一面。这张脸他不是第一次见，却又是第一次真正地见到，这时候他才发现那天下最有名的画师，画工是如何的拙劣。
江南城的沐晓晚，她只是稍稍动动口，就让堂堂的武林盟主身败名裂，就算她能瞒得了天下人，又岂能瞒过他甘修文？画上的沐晓晚，只是让他惊艳，而面前这个身着男装的女子，却让他欣赏……想着她还有多少面孔是自己不知道的呢？总是空空的左手，也渐渐地收拢，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一些他自己也没有发觉，却渐渐在手心里有了重量的东西。
屋里沉默下来，我望着雨，甘修文的视线却一直在我身上，不轻不重，所以我决定忽视。
“这院子的主人，原来是一个很显赫的人物，可以算得上是天下第一商人，他所拥有的财富比银罗国国库里的钱还要多。”
甘修文像是陷入了某种梦境，语气突然变得飘忽，目光也变得迷离起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轻轻地问，心里却已经猜出答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算是再怎么精明能干的商人，也不过是普通的一介百姓。
“朋友的背叛，朝廷的觊觎，不过是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就没收了他所有的财产，连带满门抄斩，幼子妻儿无一幸免。”
甘修文平静地叙述着，像是在说故事，华旭说的对，很多事情时间一久就应该忘记了……那些事情，这京城里还有几个人记得？
托着下巴，我闭着眼睛，从风雨声之外，听出人声里的寂寥，若有若无……
“好在，那幼子逃了出来，而且已经出人头地，为家人报了仇。所以啊，权势总是最好的东西。”
甘修文淡淡地道，脸上绽开一抹笑容，没有魅惑，没有忧伤，似乎剩下的只有平静。
“甘修文，你居然有酒窝耶！”
像是发现了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我猛然凑上前去，目不转睛地瞧着。
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戒备，我总觉得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角落里，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甘修文不动，看着那张几乎是贴着自己的美丽容颜，两人的呼吸几乎交融在一起，他可以看清楚对方卷翘的睫毛，上面还沾着一两点雨珠，带着一种几乎天真的诱惑。
“啊，雨已经停了！”
突然退开来，我看着外面像是蓝宝石一样灿亮的天空，冲出去感受雨后的清新。
“这个给你……”
一朵花递到了我的面前，层层叠叠的花瓣舒展着，粉粉嫩嫩，香气袭人。我没有想到，这院子里居然还有莲花，刚刚并没有看到池塘。
“谢谢。”
这人肯定是常来，不然怎么知道池塘里莲花开了？
甘修文还是一样令人捉摸不透，他对我说这些事情，又有什么样的目的？出了这个院子，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左相，而我还是装傻混日子的沐晓晚。
出了门，我走左边，他走右边，我们两个人似乎永远也不可能走在同一条路上，除非刻意，可是目的地毕竟不同，总是要分开。
甘修文走出十步，然后回头，看到那窈窕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突然觉得心情很愉快。背负在心里许多年的枷锁，终于在今天打开，当年那个愤怒绝望的小男孩儿，终于被释放了出来。
被大雨淋了一身湿，换了衣服，对着镜子我才发现自己露出了原本的面孔。怪不得刚才在大街上那么多人看，我还以为是自己落汤鸡的样子太过可笑……
这么说，甘修文早就看到了嘛，居然坏心眼都不提醒一下。有些烦恼，被他知道了自己的真面目，就等于暴露了真实身份……
从新易容，看自己再度变成平凡普通的聆音，这才满意地微笑起来，准备去找阿笑。
经过刚才那场大雨，脑袋异常清醒，我已经想通了一件事，既然他还打算演戏，那我就陪着他演下去。至于他是不是自找苦吃，我就管不着了。
心情愉快，手里摇着折扇，没走两步就被一个人抱在怀里，熟悉的气味让我连挣扎也懒，索性就赖着不动。
“娃娃，你跑到哪里去了？”
沈笑一脸焦急，翠绿的眸子染上忧色，说话的语气也不由自主急切起来。
好啊，你还要演是不是？本少爷奉陪！咬牙在心里冷笑三声，我脸色不变，懒懒地道：“没什么，不过是去喝酒……”
“真的只有喝酒而已？”
沈笑喉结动了动，眼里划过晦暗之色，手臂却把怀里的人揽得更紧。
“是啊，那可是难得的百花酿，不信你闻闻……”
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我踮起脚，揽着他的脖子，恶意地把头凑过去。
“刚刚下大雨，我只是担心你……”
沈笑脸泛红，气息也有些不稳，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定心情，却不料吸进更多香气，百花酿的味道，怀里这具身体也散发着幽香……有些惊诧，娃娃什么时候这么……这么……大胆了？
“阿笑，那天晚上的事情，你是不是很难过？”
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低低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带着几分歉意。
“哪一天，我不记得了……”
沈笑身体一僵，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极度不自然。
“就是你说要和我成亲的那晚，我说我有了喜欢的人……”
不容许他闪躲，我清清楚楚地提示道，心里偷笑，你就装吧，给我继续装……
“所以？你要跟我说什么？”
语气更加艰难，是要做出抉择的时候了么？无论是那种选择，其实他都不想要啊！
“我这次来京城，就是为了找那个人……你说奇不奇怪？我连他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只听过声音，就觉得喜欢他，万一他根本就是个麻子脸丑八怪怎么办？”
窝在他怀里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人的事，不用看脸上的表情，也可以听出提到那个人的时候，我非常的开心。
沈笑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麻子脸的丑八怪？亏她想得出来……
“阿笑，你有在听么？”
不满意只有我一个人在说，我猛然从他怀里钻出来，一手再度拽着他耳朵开始转圈儿。
“有……我有在听……你说你喜欢一个人……”
沈笑不自在地重复着，心头有些苦，也有些甜，理智早已经剥离，一颗心忽上忽下。
“反正这里的事情已经办好了，我打算去找他，你和我一起去。”
不是询问，我不容拒绝地替他做出决定，谅他也不敢拒绝。
“你又没有见过他，怎么找？”
沈笑咳嗽了一下，真的不敢拒绝，也不想拒绝。
“呵呵，只要我看到他的眼睛，立刻就能认出来。”
想到那双漂亮的像是会制造烟火的眼睛，我笑眯眯地道。
沈笑不答，心里却颇不以为然，要是能够认出来早就认出来了……
“那个啊，他的眼睛真的很漂亮，说起来和你的眼睛一样漂亮，只不过他的是黑宝石，你的是翡翠绿……”
这句话一出口，我明显地感觉身后的男人抖了一下，连带着我也跟着抖了一下。
“阿笑，你很冷么？我怎么觉得你在发抖啊？”
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连语气也充满了担心，哈哈，看到底是你会演，还是我会演……
“嗯，我不太舒服，咱们回房去吧！”
看到那张为自己担忧的面孔，沈笑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靠在他的怀里，刚下过雨，很凉快……虽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我想过了，要放弃他，或者你，真的是很难决定……”
装作为难的样子，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不放过任何的表情。
“那，你打算怎么办？”
沈笑觉得心又开始碰咚乱跳，总觉得娃娃从外面回来就很不对劲，她该不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吧？
“呵呵，我这么聪明……已经想出了一个完美的办法，那就是……谁也不选。”
夸我吧，夸我吧，我很聪明是不是？故意用这样的神情对着他，这次我真的笑出了声。
“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三个在一起啊，我喜欢他，也喜欢你，两个为什么非要选一个呢？”
看着某人黑了一半而不自知的脸，我的笑容越来越大。
“娃娃……你真的这么决定？”
沈笑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错愕不已，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三个人在一起？三个人在一起？三个人在一起……这声音越来越大，搅得他头都开始痛起来。
他想说不可以，爱情是自私的，只能是两情相悦，多了一个人，就不是真正的爱情……到后来还是无法说出口。
“不然咧？要不然你帮我选……看选他，还是选你自己？”
没好气地白了他一样，我把烫手山芋丢到他手里。
“我……”
沈笑无语，他要怎么选？叹了一口气，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办法选择……
“好了，就这么决定，明天我们就出发去凤孤山。”
兴高采烈地击一下手掌，我笑逐颜开地在他脸颊上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