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靠岸的小篷船撑竿缓缓离岸，风灯熄了，倾耳细听下只有水波轻泛的微响。林静影整好衣裙坐在篷船内，船驶到了江心，岸边模糊的风景摇摆着脱离视线，她不安的心反而渐渐平静下来。林静影对乌泽声没有防备的心理，相反，她觉得他有几分亲切，没多想便问：“你知道依玲什么时候回来吗？”

“等风声一过，很快就回来。”乌泽声了解她的心思，“我看哪，这战打不到这里。过些日子，这码头就会热闹起来，到时候全都是回乡的人。”

这番话抚平了林静影的心，心情乍起乍落，她对乌泽声慢条斯理的言语有了莫名的好感。林静影问：“你找我什么事？”

“就一件事儿。现在谣言四起，说林秋生收藏了幅仙子图，可惜现在家败人散，仙子图下落不明。”乌泽声的表情隐入黑暗，“请问你是否见过这幅画？”

船家收了撸，摇曳的波声歇了，江面静静的。林静影仿佛能听到心腔内跳跃的鼓音，她轻敛呼吸，仍是相同的话，“我听说过，但我没见过。家散后，太太们卷了钱财跑了，房子也卖掉了。至于那幅画，我不知道落在谁的手里。”

“可惜了。”乌泽声叹一声。

“可惜什么？”林静影到底年轻，收拾不住强烈的好奇心，“这画有什么用？”

“大有用处！”乌泽声又叹气，若有所思，“那半幅画我怎么找也没有消息，没想到啊！若是被渡边找到了另一半，后果不堪设想。”

林静影沉默不语，一提到渡边，她的心里就泛起一股羞辱感，刺得她无处可躲。乌泽声微微阖目，觉出些端倪，他安慰道：“你是位好姑娘，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刚收回去的泪温热地浮上眼底，林静影悲酸交加，她不懂为何理解她的会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而段睿……这愿望对她来说有多奢侈！船头响起了撸声，摇碎安歇的水面，篷船无声无息地靠岸。路灯照不到这里，被风光顾的路面扬起碎烂的纸屑，飘落。

乌泽声跨上岸，回首对林静影说道：“上次的事，我谢谢你。”

无边无际的稻畦铺展开，临近道路的稻田想必无人收割，经了霜雪腐烂在地里。碧瑶晃悠了会儿，目光触及那条河湾时猛然回过神来，这仿佛是久违的故土挪移了身躯，藏在面具下同她开了个旖旎的玩笑。碧瑶跑过那条小道，转身换个方位时，最深处的熟悉风景就在冥靘霞色里向她招手致意。

离别再久，回家的路总归记得。石皮弄深处的房子依旧破坏不堪，门楣上的朱红灯笼风吹雨打失了颜色，只剩下古旧的一抹脂色。碧瑶不知现在住在里面的是何方亲戚，刚想叩门，隔壁的阿婆颠着小脚从她身边抄过去。

碧瑶和阿婆几乎同时转身。小脚阿婆还是一副精神的身板，拢着整齐的发髻。她瞅了半天碧瑶，终于认出，“这不是柳保家的碧瑶么？”阿婆忽又想起什么，一拍大腿，急急地颠走过去了。碧瑶听到一句滑出的唠叨，轻得像一丝阴风：“那个惨哦……”

“阿婆！”碧瑶唤道，举目无亲的她别无选择。

阿婆站进了屋，然后才探头向她招招手，示意碧瑶进来。碧瑶向她说明原委，阿婆不住地发感慨，又说：“要去外地，这里也就只有阿良最熟悉了。我一个老太婆几十年没出过门，帮不上忙啊！”

碧瑶对阿良是厌恶的，她讨厌他佝偻猥琐的身影，还有那只空袖管，鬼魅似地飘来荡去。接下来的几日，碧瑶很快知晓无亲无财举步皆难，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不会无缘无故去接济人，何况现在的路费比任何时候都贵。

碧瑶见到阿良时，他正蹲在门口晒太阳，双鬓染了清雪，那副痞子样却丝毫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有所收敛。碧瑶嫌恶他的眼神，转身欲离开，阿良开口问道：“那位洋少爷呢，怎么没跟他在一起？”

“他有事回去了。”

“我就知道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没长性，”阿良自以为是地一笑，“怎么，还想去上海？”阿良见碧瑶一副怒容，顿觉自讨没趣，他晃着身子说道：“回上海难啊，尤其是去租界。现在战乱不断，哪里的人都往租界里跑。租界才多大？哪里容得下四面八方的难民。听说几个救济堂都满员了，现在好了，租界限制难民随意进入。”

“你胡说！”碧瑶听得心惊，不由反驳道。

“那也行，”阿良起身，“我带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阿良说得没错，当碧瑶坐船行至苏州河，沿路便被拦下了。隔了条浩渺的江，对岸仿佛遥不可及，铁桥上影影绰绰的全是洋人和有钱人的身影，河岸有几叶小舟做私渡生意，交不出摆渡钱的穷人只能望岸兴叹。

还是阿良有办法，找了个半相识的老乡，趁晚色渡过苏州河。碧瑶始终对阿良有种防范心理，她不明白阿良为何会尽心帮助自己。不过这念头忽闪一下就过去了，阿良并没有为难她，碧瑶顺利来到了住的地方。

碧瑶进门前对他说：“你在这等我，我进去拿钱还你。”

阿良挑了下眉，倚墙不语。叩响门，开门的是管家婆，她见到碧瑶惊得下巴都掉地上了，“侬还知道回来啊——！”门随后关了，再打开的时候丢了个包袱出来，管家婆换了副脸色，甚是为难的样子，“太太发话了，说不能留你。你也知道，我们这做下人的还不是要听主人的话，尤嫂那边我自然会交待，你走吧。”她又说道：“算是你自个儿辞的。哪有几天不回家不留一句话的，哪家的规矩都不会留这样的下手的！”

最后一句话颇不客气，门随手在面前栓上了。阿良看着碧瑶落寞的模样，不安分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习惯性地蠢蠢欲动起来，他轻唤了声，像是试探，“我带你去个地方，如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