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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绒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294

文名:帽儿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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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儿胡同其实一开始不叫帽儿胡同,叫胡同。说是胡同,其实也不恰当,论起来更像是弄堂。进了胡同的小门,就是黑乎乎一段堂口,又窄又黑,里面还经常摆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的酸腐味。过了堂口,视野倒是稍稍开阔起来,能瞧见四方的天井,底下便是围了一圈的门。一门,一户,倒是不怕找错人家。这样看起来,帽儿胡同又有点四合院的感觉。开始住在里面的人对外面的人讲起来,就说自个住在胡同里。但毕竟天底下胡同多的是,谁也不知道你这一句胡同指的是前六街还是横三街又或者天子脚下的胡同。所以,便有了帽儿胡同这个名。而至于为什么叫帽儿胡同,又没有几个人说得清。他们只知道,自己生在帽儿胡同,长在帽儿胡同,最后大抵也会死在帽儿胡同。横竖都是在这胡同里,又有谁关心帽儿胡同为什么要叫帽儿胡同呢?

其实,说起来,帽儿胡同颇有些香港庙街的感觉。都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不过是一个大点一个小点的区别。若还要再找点不同,庙街上经常会有些一夜成名平步青云的家伙,从此脱离了市井生活吃香喝辣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怕是奸淫掳掠十恶不赦。而在帽儿胡同里,有的不过是些小偷小摸出卖皮肉的勾当。胡同里的人对麻雀变凤凰这种事从来不关心,他们更热衷于猜测刚刚飘来的那阵肉香是出自哪家煤灶。

所以,想想,也不能怨胡同里的人目光短浅。烂泥扶不上墙,很大程度上来说,也有墙的责任。

扯远了。回到正题上来。

帽儿胡同的存在历史应该跟墙上的泥灰一般厚重深远,所以在大拆特拆的现在,居然还能安保无恙老老实实缩在角落里继续散发酸腐也不得不说是个奇迹。而在那个闷热的午后,帽儿胡同迎来两个奇迹。

一是老林家的小子考上了大学,二是癞柳家的闺女回来了。

说是奇迹有点夸大,顶多算是一炸雷。帽儿胡同统共就那么丁点,站在厕所里撒泡尿在屋里都能听到响声。这两条消息一来,胡同里登时炸了锅。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家家户户派出个代表往天井里一站就满了,叽叽喳喳,跟炸锅也没什么分别。

也不怪他们反应过度。对于一胡同平均小学文化程度最高初中水平的人来讲,大学生,放在古代那就是状元,是要上金銮殿受皇上御封的贵人。虽然现今天上掉大砖先砸死的是大学生,但放在帽儿胡同里,这就比天大的喜事还要喜庆了。这也是帽儿胡同里的人惟一的优点,有集体意识。老林家出了状元,家家户户脸上有光,出门时也能挺直了腰板喊,我们胡同里出状元了。忒有光。

当林家明回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个情形。一天井的人,瞧见他就像恶狼见了肉,这么讲有点夸张,反正就是两眼放光那么一回事。一帮大老爷们的抹不开脸上来谄媚,顶多搓着手站在原地傻笑。婆娘们可就不管那么多了,扑上来就是熊抱,这个亲口那个掐把,只恨不得掳回家去改名换姓贴上自家标签当亲生。

林家明被这阵势弄得有点蒙。也就在他犯懵的当口,已经被亲了不下数十口,沾了一脸的口水,约莫胳膊上也被掐出好几块青来。等他模模糊糊听到什么“状元”“贵人”之类的话,这才隐约反应过来,是为自个考上大学的事。抬眼,正好瞧见自家老妈抱着膀子倚门框上,一脸得意。

“叔叔阿姨,别听我妈瞎说,她蒙你们呢。”林家明笑。“我没考上大学。”

又是一道炸雷。婆娘张大了嘴,居然也忘了再亲再掐。老爷们也没好到哪去,一个个瞪目结舌的样着实滑稽。愣神的功夫,大伙似乎瞧见自个挺直的脊梁又噼里啪啦倒了下去,碎得连渣都不剩。趁大伙发呆的当,林家明钻个空子跑回自个屋。

关上门,林老娘一巴掌呼在林家明的后脑勺上,声响不小,不过是虚张声势。

“小没良心的,你考上学,老妈脸上有光,大伙也跟着高兴。你胡扯什么呢。”林老娘满脸的不高兴。

“再不胡扯你儿子就被扯开了。”林家明皱眉,撩起衣袖来让林老娘瞧胳膊上的青青紫紫。“瞧见没,这哪是替我高兴,纯粹要掐死我。”

“屁咧。”林老娘笑骂一声,又拿中指戳宝贝儿子的额头。“边坐着去,妈给你拿红花油搓搓。”

林家明乖乖坐到桌边,顺手翻出个茶杯来倒水喝。天热,凉茶喝到嘴里也成了热的,喝过反倒更干渴。林老娘人在里屋翻箱倒柜,嘴里却不停下,隔着门帘就喊话。

“儿子哎,跟你说,中午收到通知时我还纳闷着呢,这是谁给我儿子寄东西啊。结果小柳就笑,指着信封上的字一个一个念给我听。我这才知道,那是人家学校里寄来的通知书。可把我给乐得哎。”

一口水呛到嗓子里,温吞吞的茶也能变成杀人的利器。

“谁给你念的?”林家明咳了半天好歹从嗓子里逼出一句话。

“小柳啊。”林老娘拿着药瓶走出来。“中午回来的,认不出来了都。来,把胳膊伸出来。”

剩下的话就成了蚊子哼,再怎么努力也钻不进林家明的耳朵缝了。小柳,小柳。天不热了,胳膊不疼了,嗓子也不难受了,满脑子就两个字在转,没头苍蝇一样,震得脑壳生疼。

“哎,你干嘛去啊,这药还没擦呢。妈跟你说话呢,你这孩子。”

关上门,一并也将林老娘的唠叨关到门外。知了在窗外死命地叫唤,唯恐叫晚了死挺了没机会了后悔。林家明被那知了吵得火大,随手抄起桌上的东西隔着窗户扔出去。结果知了还是在窗外叫。

“哎唷,我说明啊,你干嘛扔东西出来啊。砸死我了。”

外面有人痛喊一声,估计是被砸狠了。林家明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扔的是英汉辞典,花了他七十六。一阵心烦意乱,林家明咬紧了唇关上窗,狠狠躺倒床上。这一躺有些猛了,震得眼前金光闪。跟过去无数个失眠的晚上一样,抬起胳膊压到眼眶上,直到眼珠子都被压得发酸。压了半天,还是有些东西渗了出来。

等林家明从房里出来时,林老娘吓了一大跳。

“儿子,你这是咋了?嘴怎么肿成这样?”

“没事。”林家明推开老妈伸来的手,起脚就朝门外走。“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别等我。”

“哎,你去哪啊?干嘛去啊?”林老娘急急追到门口,只来得及瞧见儿子跑出堂口时白得耀眼的背影。

一路疾跑,等林家明终于停下时,身上已经出了好几层汗。心脏跳得也快,好像不闭紧嘴心就能从嘴里掉出来。已经放暑假了,校园里别说是人,连个鬼影都没有。看门的大爷也不知跑哪喝酒去了,小门四亮大敞。

林家明也不知道自己是犯什么神经,躺在床上整个下午,嘴唇咬成了猪嘴,饭也不吃了,撒丫子就是一通疯跑,跑脱了力停下来时,已经站到了学校外。不是癔症是什么?

结果还是进去了,直奔学校后的小操场。说起来,学校这点很无聊。操场,本来是用来踢球踢毽子踢沙子踢人的地,没有什么建设性,自然也就懒得建设。偏偏冒出个犯二人的想出个犯二的点子,硬是在操场一角圈出块空地来铺上人工草坪,里面摆了七个小矮人跟白雪公主的彩塑,旁边还架了座秋千,也不知是磕碜别人还是磕碜自个。

这会,在那掉漆掉得面目全非的秋千上就坐了个穿白裙子的姑娘。头发快到腰了,从背影看,腰肢很细,一看就是个文静的姑娘。

这世上的事,一直很奇妙。有的人穿的像表子,其实骨子里还是个淑女。而有的人穿的淑女,骨子里偏偏就是个表子。

一眼。林家明就隔着一个操场,还是天快黑时最暗的那会,一眼,就确定,坐在秋千上的人是小柳。那一眼,即使很多年后,林家明还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能看得那么清楚那么确定呢?以至于到后来他还忍不住想,如果当年自己看错了或者干脆走开,也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么多的事。

关键是,林家明也不是圣人,下一刻发生的事都不能预料,更何况是很多年后?更关键的是,当时,林家明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跟前时,小柳已经转过头来了。头发遮了一半的脸,黑乎乎的,却更显得脸白。不是牛奶的白,而是惨白,跟死人脸一样,只差在眼角擦点红水了。

林家明张了张嘴,半天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算心里边成吨的话,真到关键时候了,卡壳卡得比任何时候都带劲,活活憋死。

“恭喜你啊,名牌大学呢。”小柳先开了口。“我回来得急,也没顾得上准备礼物,抱歉了。”

林家明直觉想爆粗口,忍了半天,喉结上下滑了十几下,最后还是憋出三个字来。

“不用了。”

“你还是一点没变呢,这里也是。本来还想见不到这小矮人跟白雪公主,没想一来就瞧见了。”小柳说着,像是想到什么了,咧嘴一笑。“在外面告诉他们,我们这学校里的雕像是白雪公主,他们只当我喝多了扯淡。”

喝多了。扯淡。林家明咬得大牙疼。

“你来有什么事吗?现在应该放暑假了,来也见不到什么人啊。”小柳歪歪头,皱皱眉,巴掌大的脸上带着点困惑。“天也黑了呢。”

“我妈喊你去我家吃饭。”林家明一张嘴,心里先骂自己一顿。

这才是全他妈扯淡。

“这样啊,你回去帮我说一声,谢谢阿姨了。”小柳又笑,细长的眸子在夜色里居然炯炯发亮。“我今晚不回去。”

“你去哪?”林家明下意识就追问,话一出,又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自己算哪根葱?天管地管阎罗管也轮不到自个管。

“酒店。”小柳耸肩。

“嗯。”林家明点点头,转了身就走。一点都不留恋。

“家明。”小柳在背后喊一声。

林家明脚上便带了镣铐,再也抬不起来。

“我后天早上走。”小柳轻声道。“要是你有空,明天下午一起吃饭好不好?我请你,算是庆祝你考上大学。”

稀里哗啦。镣铐碎得干净,连点渣都没剩下。这下,林家明可以轻松抬脚了,连带着说话都轻松。

“我看看吧。”

“好。”

于是,林家明就走了。走得那叫一个痛快,走得很多年后想起那天来林家明就恨不得扇自个一个痛快,心想当时自己怎么就被猪油蒙了脑,怎么就他妈鬼迷了心窍,怎么就,就走了。

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小柳是个表子。

其实,表子在帽儿胡同里不算丢人的行当。胖婶的闺女元宝打小就带着股做表子的劲,十四就开了苞,换回两张老人头,把胖婶乐得嘴差点咧到耳朵后,家里连着开了三天的荤。等元宝长到二十,真就给胖婶赚回个元宝来,乐得胖婶逢人就夸自己生了个元宝,不忘甩甩带了俩金溜子的胖手,羡慕得其他几个娘们回家就对着自个闺女叹气,只恨自个生闺女时没想到起个好名丢了元宝。

只是没想,小柳也做了表子,还是衣锦还乡的表子,这才叫众人跌破了眼镜,直把小柳的归来当作与林家明高中状元一般的大事来对待。

但是放眼十年前,大伙打死都没想到,小柳会做那行并且做大了。

严格论起来,小柳一家是外来户,不像林家明,土生土长帽儿胡同人。林家明七岁时,小柳一家才搬来。当时癞柳还不叫癞柳,叫大柳。长得挺敦实的汉子,带来个俊俏的小媳妇,还有个水灵灵的嫩娃子。大柳的媳妇比他小了十五岁,生得那叫一个漂亮,可惜是哑巴。刚来那会,胡同里小光棍大光棍老光棍们没事就往大柳家门前靠,就为看看大柳媳妇。嫩娃子就是小柳,刚满五岁,长长的头发梳成两条麻花辫,小脸嫩得能掐出水来,一笑时眼睛弯成月亮,绝对的美人胚子。偶尔大伙饭后凑一块唠嗑,几个婆娘就嘀咕,指不定将来小柳大了得比她娘还俊俏。

那时候的林家明,已经学会趴在桌上写方块字。打小就爱静,从来不跟院子里的小孩混一起胡闹,也就不知道胡同里多了棵水灵灵的柳苗。而他知道小柳,是个意外。

那会林家明已经上了小学,胡同里同龄的孩子还混一起拿尿和泥。那天放学回来,只瞧见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蹲在天井里哭,头上的小辫乱成鸡窝,一看就是被扯散的,头发里还夹了跟狗尾巴草。一帮小孩就站在不远处,嘻嘻哈哈。

“哑巴的闺女,小哑巴。哈哈哈。”

于是,林家明大约就明白了,是一帮小孩欺负人呢。本来这种事,林家明懒得管。因为在他满了七岁的脑袋里,不跟他们混成一片已经根深蒂固。但是经过小女孩身边时,林家明还是定住了脚。

普通女孩子哭,大约是哇哇大叫或者抽抽噎噎,比如胖婶的闺女元宝。但是这个小女孩很不一样。她只是抱紧了双膝,脑袋深深埋下去,从外面看只瞧见抖个不停的肩膀,也不知是在哭还是笑。但林家明又确定她在哭,因为经过时听到很小声的抽泣,跟个耗子样。几乎是下意识的,林家明便站定了脚,然后转身冲那一帮小孩子扬起了下巴。

“你们以后不许欺负她。”

上了学的孩子,跟没上学的孩子,惟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一个见了学堂的世面,一个还是混在帽儿胡同。人骨子里大抵有点恃强凌弱的恶癖性,与生俱来的东西,扎了根了已经。所以就算那帮小子能轻松就把林家明给摆平了,他们还是下意识选择听从上了学堂见了世面的林家明的话,真的就远远跑开并且从此永远没再过界。而这种敬畏,一直持续到小柳离开帽儿胡同远走他乡。

就因为那不算英雄救美的英雄救美,五岁的小柳开始追在七岁的林家明身后,以小孩子特有的举动表示着对林家明的崇拜。小柳长得漂亮,人又安静,不说话时只拿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看着你,任谁都喜欢得不得了。林家明也渐渐喜欢起小柳来,当然,再恶俗一点,那时候林家明已经隐约开始喜欢起被人崇拜的感觉了,尤其是被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崇拜。

只是那之后不久,小柳又挨打了。打她的不是别人,是大柳。那时大柳已经开始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打小柳。什么都用,只要在手边的都能拿起来朝她们母女头上砸去。酒醒了,后悔,安慰几句,再接着喝,再醉,再打,再醒,再安慰,再醉,再打,也不觉得累。等到小柳长到八岁上,哑巴娘就被打跑了,只剩小柳一个挨双份的打。大柳那会已经变成烂酒鬼,基本上没了清醒的时候,又起了一身的癞,家里剩点钱都被他拿去换了尿汤,哪里管身上癞不癞的。到了夏天,一身的烂疮流脓,还散发着恶臭,比个乞丐还不如。居然也没死,疮好了,留下一身癞疤,胡同里的人便不再喊他大柳,改口喊癞柳了。

小柳也算幸运,没死在癞柳的棍棒下,还安安静静长了起来。开始几年挨了打会躲起来哭,被林家明瞧见了就拉回家,让林老娘找药来擦。家里就是从那时起有了备药酒的习惯。到后来,小柳再挨打就不露面了,常常一躲就是三两天,再回来时脸上身上的伤也好了个七八,连药酒都省了。林家明知道,小柳看着弱,骨子里还是硬,也就不勉强她再到家里上药,下次见了她脸上有伤,也只当看不见,拉回家只管找吃的给她填肚子。小柳身世惨,林老娘没跟着少掉眼泪,嘴里不知骂了多少次作孽,直恨不得癞柳早死好把小柳带回家当自个闺女养。

也幸亏林家母子,否则小柳就算没被癞柳打死也会被活活饿死。小柳没有上过学,林家明就每天放学回家手把手教小柳学校的东西。几年下来,林家明成绩只升不降约莫也是日日辅导小柳打下了底子。

等到小柳十五岁,果然跟胡同里的婆娘说的一般,出落得亭亭玉立,往外面一站,特晃眼。偶尔林老娘说起小柳,忍不住就叹气,多好的孩子啊,模样好,人也聪明,可惜了。言下之意,好好的一朵花,被帽儿胡同这把烂泥给活活捂死了。

林家明就抿紧了唇,一语不发猛扒饭粒,吓得林老娘一个劲说慢点慢点。

其时,林家明十六岁,正准备着考高中。林老爹挺反对儿子继续上学的,照他的理解,意思意思上完初中就成,瞧这胡同里,有哪个是上过高中的?还不如快些下来帮家里赚钱,攒足了钱也好娶媳妇生孩子。林老娘听了男人一辈子话,唯一一次反对就是为了儿子。也亏了她反对,才能让林家明一路上下来直至最后骄傲地离开帽儿胡同。

准备考试的那些日子,林家明实在忙,没了心思再管小柳。癞柳也有些良心发现,居然坚持一个月没有动手,还不知从哪弄来的钱给小柳买吃的补身子。后来林家明才知道,癞柳把小柳卖了。那钱就是卖小柳换来的,之所以给小柳补身子还戒了多年的打骂,纯碎是怕把小柳弄坏了人家反悔。

中考时连着下了三天的毛毛雨,又是盛夏,闷热潮湿,人都能活生生憋出病来。林家明发挥不错,从考场出来时心里已经有了底,约莫上个市重点不成问题,不觉就开心起来,连带着心情都好起来。然后就看到站在考场外的小柳。

雨下的小,小柳却浑身湿透,也不知站了多久。白裙子紧紧黏在身上,将少女初长成的曲线展露无遗。看到小柳的瞬间,林家明只觉心里一阵燥热,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感动,要不,就是悸动。反正没来由的热,热得林家明都觉得莫名其妙。忙不迭跑过去撑开伞,自然而然拉起小柳的手。

凉的像冰块。

“怎么就跑来了?”林家明责怪道。“我考完就回家,在家等着就好。”

“我想看看你。”小柳笑,露出一口瓷白的牙。

“天天见,有什么好看的。”林家明也笑,有点晕。“走吧,回去让老娘做饭,我都饿死了。”

小柳却站着不动。

“怎么了?”林家明看着小柳奇怪不已。“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说着就去摸小柳的额头。也是凉,一点温度都没有,倒是没有发烧,林家明这才松了口气。

“家明哥哥,等你上完高中,会不会上大学?”小柳眼里晶晶亮亮。

“当然。上完大学,还要读研究生,读博士。”林家明信誓旦旦。

“你一定会成功的。”小柳静静道。

“我是谁啊,肯定会成功的。到时候,小柳就在家里等着给我开庆功宴吧。”林家明得意得不得了。“让老妈做一桌好吃的,我跟老爸喝酒,你跟老妈喝饮料。”

“好像一家人呢。”小柳安静地笑着,满眼希冀。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林家明理所当然道。

话一说完,林家明悄悄红了脸。一家人,老爸,老妈,儿子,不是女儿,只能是。。。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一直把你当妹妹,我们感觉就像是一家人。”林家明慌忙解释,额上急出一层汗。

急什么?还能急什么?很多年后林家明还在想,当初那么急解释做什么?急有个鸟用?

小柳的脸似乎更显苍白一点。也就那么一会的功夫,小柳又恢复了笑模样,轻轻抽回手来,还不忘把伞往林家明那边推了推,自个后退一步就又回到了雨中。

“家明哥哥,你先回去吧。我出来是要帮爸爸买酒的,空着手回去会挨骂。”小柳如是说。

无懈可击的理由。

“好。那我先回去,你动作快点,完了去我家吃饭。”林家明点点头。

小柳不说话,静静看一眼林家明后转了身就跑。林家明瞧着小柳跑远,总觉有点古怪,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该把雨伞给她的。可惜,这会功夫,小柳早就跑得没了踪影。

回到帽儿胡同,就觉有些不对劲。似乎整条胡同的人都涌了出来,小小的天井里连插脚的空都没有。癞柳就叉腰站在天井中央,嘴里不停叫骂,连带脸上的癞疤都跟着抖。林家明僵在堂口不知所措,还是林老娘眼尖,越过人海来长手一抓,拎着自家儿子的衣襟就回了屋。

“造孽,造孽啊。”林老娘翻来覆去就只会说这一句。

这时才知道,小柳跑了。在知道自己被卖了后,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呆在家里。癞柳就大意了,以为没什么事,门都不锁就跑出去喝酒,结果回来时人去楼空。隔天老板就上门收货了,货却没了。钱早就被癞柳败个精光,这会就算赔钱也没的赔,就剩一身的癞疤,这才有了方才癞柳站在天井叫骂的一幕。

林家明聪明地选择了闭嘴,决口不提小柳曾经跑去找自个的事。隔了两天,癞柳的尸体就在护城河上浮了起来,据说是酒醉失足。胡同里的人听了,不过是朝地上啐一口唾沫,骂一声畜牲就各忙各的。大伙心知肚明,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了的癞柳,哪里还有钱喝个烂醉?去偷去抢?活该被人做了扔进护城河。

至于小柳,大伙除了感慨两声,也没了动静。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还有什么能耐?就算没饿死在外面,只怕也落不下个好收场。

而林家明,就在日益沉默中升上市重点搬去了学校。偶尔放假回家,林老娘还会不经意提起小柳,言辞间除了嗟叹还是嗟叹,听得林家明烦了,索性连暑假都不回来,只在年关时回来露个脸,过了年又回了学校。

关于小柳的消息,确切地说,在林家明高二的寒假传了回来。胡同里有去省城玩的,回来时就大呼小叫,说,我瞧见小柳了哎,我瞧见小柳了。大嗓门一吼,整个帽儿胡同荡起了回声。说话的是元宝。那时她已经做了三年的表子,挣回来半个元宝。说话的功夫,抹着口红的丰唇一开一合,唾沫星子飞溅。

据说小柳从一辆老长的轿子里出来,挎着个老男人的胳膊,别提多带劲了。元宝的口头禅是带劲,瞧见好看的衣服说带劲,手里攥着钞票说带劲,被男人干还说带劲。而在说小柳带劲时,脸上毫不掩饰的是羡慕跟嫉妒。

也是,自古表子都盼有个金主,哪怕老得不举,只要不再沦为万人骑,那就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想小柳不费劲就攀上款爷,元宝哪里有不嫉妒的道理?

听到元宝的话,小伙子们嘻嘻哈哈,直道便宜那老小子了。婆娘们叹息一番后又忙着洗衣服淘米,话题转回自家闺女。老爷们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下意识比较了小柳母女一番,最后得出个有钱就是好的无声结论来。

林家明只是闭紧了窗,躺回床上,胳膊压在眼眶前,直恨不得把那眼珠子都压碎了压黏了好阻止那些汹涌而出的东西。

高二暑假,高三寒假,一直到高考结束,林家明再没回过家。

家,不过是帽儿胡同里的一扇门,回不回,其实也没多少意思了。

反正早晚都是要离开的。

林家明回到帽儿胡同时,天已经黑透了。堂口黑漆漆一片,旁边白漆刷得偌大一个拆字还是格外醒目。帽儿胡同,辉煌了几十年后,终究还是要拆掉。没办法,阻碍城市发展,无异于稻田里长杂草,任凭你面子再大里子再厚,该除的还是得除。

家家户户都在吃饭,菜香跟胡同里的酸腐混在一起,暧昧又恶心。站在堂口看着里面透出的丝丝光亮,林家明突然有些恍惚起来。

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怎么看都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踏进去就是万劫不复。

所以,为了活命,为了那点永远穿不过堂口的光亮,总归是要跳出来远远逃离的。

回到家里,林老娘正给林老爹开酒。见儿子回来,林老娘放下酒瓶就过来拉儿子。林老爹也有点喝高了,拿着筷子就开始敲桌子。

“儿。。。儿子。”林老爹大了舌头。“来来,陪你老爹。。。爹我走一个。”

都醉成这样了。

林家明不说话,走过去捞起林老爹的酒盅就喝个干净。呛人又辛辣的液体滑过喉管,胃里登时就烧起来。见儿子这般,林老爹大大高兴起来,使唤老婆紧着再满上。

“你疯了,教什么不好,教儿子喝酒。”林老娘翻个白眼,到底还是忍不住笑出来。

林家明放下酒盅,梗着脖子就朝自个屋里走。一步还行,第二步刚起脚,扑通一下倒地上了。

醉了。

“哎呦,儿子哎。”林老娘心疼得了不得。摔那么结实,可别摔傻了。

因为二两马尿,林家明醉得不醒人事,第二天也没爬起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跟具死尸样。也亏了那酒,林家明做了个极其美好的梦。走马观花一般,跟跳进万花筒似的。这一觉,直醉到第二天半夜。

林家明醒了。

窗户打自己出去时就关上了,一直没敞开过。林家明晕乎着躺在床上,忽然想起自个扔出窗外的辞典,心里念叨着明个儿起来得去问问,是谁把辞典捡走了。七十六块呐,可是自个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哪能便宜了别人。

也因为这一醉,林家明没去赴小柳的约。其实,去不去又有什么关系。没什么话说,也就没见面的必要了。

就算穿得再纯洁,骨子里还是个表子。

林家明嫌脏。

后来,林家明一家便成了第一户从帽儿胡同搬出去的人家。用林老娘的话说,反正都要拆迁了,干脆先找了房子搬出去,免得临了弄个措手不及。

林老爹可是不给面子,脖子一梗就说了真话。我儿子考上大学,那以后就是人上人了,当然不能再住在这种下九流住的地方。

林家明不说话,还是抿紧了唇,默默看胡同里各家男女的脸。奇怪的是,在一向集体意识超强的帽儿胡同全体居民面前,林家明看不到愤怒,唯一能看到的只有羡慕,甚至还有隐约的惆怅。

这时候林家明才明白,大家都向往天井上方那块干净的天空。只可惜,泥沼太深,陷得太久,到底没法脱离开去。

再后来,林家明进了大学。成绩不错,找了个温柔贤淑的女友,长头发,爱穿白衣,里子跟面子一样干净。林家明觉得挺满意,也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才大一就觉得这辈子定了,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败。

帽儿胡同在坚持了一年后终于光荣倒在推土机下,连同它那光荣的历史一并成为历史。

周末带女友回家,林老娘格外高兴,张罗着做了一大桌的菜。林老爹又有点喝高,举着酒盅对女孩子咧嘴笑。

“来,儿媳。。。媳妇,陪老爹。。。爹走一个。”

女孩子脸红成一片。

林家明也笑,只喝饮料坚决不碰酒。林老娘隔着桌子给儿媳妇夹菜,夹完了却是黯然一叹。

“那天陪你爸去省城医院,猜我碰到谁了?”

“谁啊?”林家明喝口果汁。

“小柳妈。”林老娘叹气,居然转过身去擦了擦眼角。“原来,当年小柳妈是被癞柳拐的,因为漂亮就留在自个身边当老婆了。可怜那时小柳妈都怀了身孕了还遭这份罪。后来小柳妈逃回去后就来接小柳,小柳却死活不肯,也不知那孩子想什么。挨打后常常躲起来不见,原来是躲回亲爹亲妈那去了。元宝在省城瞧见小柳从车上下来,哪是什么傍上的大款,那根本就是她亲爹!”

林家明一口果汁全呛气管里。

“儿子唉,你这是干嘛,这么大人了,净让人操心。”林老娘埋怨不已。

女孩子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脸的不解。

“可怜的孩子啊,到底图个啥啊。早跟着亲爹亲妈回去享福多好,非得留在癞柳那受罪,造孽哟。”林老娘继续陷进自个的怨声载道中。

“你在哪碰到小柳妈的。”林家明怔怔。

“还能说哪?当然是医院。”林老娘翻个白眼。这孩子上学上傻了吗?“当时见了面,小柳妈瞧见我就哭了。还是她爸爸说了原委,当即就要掏钱夹子。唉,咱哪能要那钱啊。孩子可怜,做长辈的哪里有不帮忙的道理。只是可惜了那孩子。”

说着说着,林老娘又抹起了眼泪。

“儿。。。儿媳妇来,你个婆娘哭啥。”林老爹不满了,大着舌头骂。“不就是得病死了吗,死都死了,你这是哭。。。哭他娘的给谁看。”

“我就是想哭,你能怎么着!”林老娘来了气,隔桌就跟林老爹对阵起来。

林家明默默起身,回房,锁门,动作一气呵成不含糊。

很久之后,女孩拉着林家明的手走在雨里,乌黑的长发,被雨打湿的裙黏在身上,露出少女长成的曲线。

“家明,家明,你告诉我,小柳是谁。”女孩笑问,眸子里精光一片。

“什么都不是。”林家明摇头。

“我不信哦。家明,快点告诉我,告诉我了,我就嫁给你。”

“一个。。。”

林家明脱下外套裹住女孩曲线毕露的身躯。

“一个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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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Sue很久前的稿,最近突发奇想要写成长篇。先把文发来教众亲们瞧瞧,若有爱上,知会一声,Sue肯定会挖坑填土~~

撒花,退场~~归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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