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江冰雪傲白梅
作者:七弦儿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65

野梅居士这才转过身来,但见他面容略显瘦削,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眼角虽已显几道皱纹,却依然可称得上为美男子。

凝视着李少昕好一会儿,野梅居士冷笑道:“原来真是景明先生啊!少昕这个名字我可叫不得,如此大礼更是当不起!不知景明先生到此有何见教?”

李少昕脸涨得通红,头更没有抬起,艰难说道:“先生万勿如此说来……少昕已是羞愧莫名!少昕自知有负先生厚望,今日……特来向先生谢罪!”

野梅居士语出讥诮,“请罪?二十年来也不曾见你踪影,今日怎地上门请罪了?”抬眼见到李少昕身旁的李青筠,又是冷笑一声,“我道如何,原来是给儿子铺路来着!多年不见,景明先生竟学会奔走营营之事了,当真是大有长进啊!”

李少昕愧然无语,旁边的李青筠却觉怒气上涌。

对于野梅居士的心态,李青筠也有几分理解。此人素有狂涓之名,当年他四处盛赞李少昕,结果李少昕没能成为四舆学士不说,更自此于陇西之地安于庐舍,才名不著,令野梅居士自觉大失颜面,以他的为人,此时当然不会有好脸色给李少昕。

可是理解此人的心思是一回事,然而看到李少昕躬首卑辞,对方傲慢讥讽,实让他不能忍受。

李青筠剑眉一挑,突然说道:“家父诚心向先生请罪,先生不肯见谅也就罢了,如此倨傲以对、冷言相向,何其无礼?”

“筠儿,不可对先生不敬!”李少昕慌忙阻止。

野梅居士目光扫向李青筠,“哼”了一声,“诚心请罪?若不是为了你这个宝贝儿子,他可还会来此地?”清矍的面容上笑容嘲讽依然,“这二十年来我更未再与谁人推举过少年才俊,景明先生若是为爱子的四舆学士而来,还是请回吧!”

李青筠以手挽起一脸愧疚的李少昕,也是冷笑一声:“四舆学士,也未见有甚了不起!当年家父不曾放于心上,今日小子亦不屑卑躬以求!”转头朝向正惶急欲言的李少昕,“父亲,咱们走吧!”拉着李少昕起身就往外走去。

……

逸竹子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场面,追于身后,“少昕……还请留步!”

“等一下!”野梅居士在身后扬声道。

李少昕本就茫然不知所措地被李青筠拉走,听到此语立即顿下脚步。

“少年人火气不小啊!”野梅居士目光停留在李青筠身上好一会儿,又看着李少昕,沉默片刻,语气却缓和了下来,“少昕,带令郎近前来说话吧!”

李少昕闻言转身,眼中已现湿润。

李青筠只得跟随李少昕回转,几个人踏上了曲桥,走进野梅居士作画的竹亭中。

竹亭不大,也没有扶栏椅靠,闲来坐在这里垂钓的话,想必感觉不错。

李青筠这里暗自打量,野梅居士却在和李少昕对望无语。李少昕是自觉有愧心绪激动,野梅居士却有些拉不下脸说话。

逸竹子见状笑道:“少昕啊,你别怪野梅说话刻薄,他就是这个脾气!其实自你离开长安以后,他一直都在念叨你呢!”

野梅居士冷着脸没有说话。

李少昕红着眼圈:“少昕何尝不惦念着先生,只是自知有负先生厚望,实无脸来见……”

见到李少昕如此,野梅居士面色也柔和下来,叹了口气道:“当年少昕为奔母丧匆匆离走,我原本以为,齐衰一年后,你即可重返长安,不想你结庐守孝三年,其后更在陇西娶妻生子,不复回返……这一去就是二十余年!”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怅然,“我们兄弟三人挹郁于世,苟且于山中自舒其怀也便罢了,少昕系出豪门,为李公之子,又得家中嫡长看重,大好少年,如何也如我等这般,安于茅舍蜗居,蹉跎此生?”

野梅居士说到最后,惋惜之意溢于言表。他此前发作虽是出于颜面,却也有着怒其不争、恨其不能的心痛之意!

沉默半晌,李少昕黯然道:“少昕虽为李氏子弟,然先本母出身低微,为家族所弃、流俗所轻。少昕本心无大志,只愿学有所成,以为宗族光宠,使生母得舒立于人前!不料学业未竞,生母却先我而去……经此事后,少昕更无奋起之心,却是令先生失望了!”

李青筠讶然看向李少昕,神情复杂。

或许在旁人来看,李少昕这样的人实在有些没出息,而李青筠却格外理解他,因他自己前生的际遇与李少昕其实颇为相似!

李青筠的前生就是与寡母相依为命,一心博个富贵能为母亲带来荣耀,母亲却等不及那一天郁郁而终……他也曾在母亲故去后颓唐了许久,李少昕此言反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野梅居士又叹了口气,此事再说也无益于事了。他转而看向李青筠,笑道:“令郎的性子却是与少昕大不同啊!”

李少昕看了一眼李青筠,唇角隐隐多了些欣然的笑意,“这孩子平日也不如此的,适才出言无状,先生万勿见怪!筠儿,跟先生赔个罪!”话虽如此,他语气中并无见责之意,李青筠不甘他受辱人前,出言相抗,李少昕的心里其实甚觉慰藉。

李青筠躬身揖礼,“后生小子口不择言,失礼于先生了,请先生恕罪!”

野梅居士摆了摆手,淡淡说道:“你也不算失礼,赔什么罪?只是你是真的不将四舆学士看在眼里,还是少年气盛,一时狂语?”

李青筠坦然说道:“晚辈并无看轻四舆学士之意,只是‘宁从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罢了!”

“这么说你是不满父亲今日带你来此了?”野梅居士斜睨着他。

“家父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怎可与同?”李青筠立即回道。

“好好!”野梅居士笑道:“少昕啊,你这个儿子可傲气得紧呀!”语气中不乏赞赏之意。他本是孤傲之人,对于李青筠先前的出言顶撞反而觉得对脾气。

李少昕笑笑并未接话。

李青筠却道:“回先生,晚辈不敢有傲气,惟有几分傲骨罢了!”

“傲气……傲骨……”野梅居士反复咀嚼了几遍,突然放声大笑:“哈哈!说得好!惟有这铮铮傲骨,方得不畏苦寒、扬枝怒放!”

言罢神情激动地猛然转身,急步回到画案旁,拾起墨笔,直接在适才的雪中寒梅画作上奋笔疾书:

冰雪林中著此身,

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

散作乾坤万里春。(注1)

既罢,将画笔掷于一旁,览观良久,突然又是一阵大笑不已,肆意张狂之甚矣!

……

逸竹子苦笑地看向李少昕二人,“他就是这疯癫性子,这才有了‘画疯子’之称!”

李少昕两人均笑笑表示理解,目光不由投向野梅居士这幅新作,一江冰雪,倒枝白梅凌然纸上,瘦骨清绝。题诗行草纵逸,疏密相间,嶙峋之意正与画中白梅相映相生……

“好画!好诗!”两人忍不住脱口赞道。

野梅居士笑声方歇,又是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才眉飞色舞地说道:“畅快!我素来做画少有题诗,无它,藏拙尔!今日这诗可说妙手天成,道出胸中许多块垒,与吾画作并齐增辉,此平生得意之作也!”

野梅居士少年得志,以擅画著称,尤攻于梅,后因家族倾轧远离时政,隐居终南山中。大好华年之时岂真陶然于山水之乐?其实多有愤懑不平之意,是以才会对李少昕的不争耿耿于怀!今日此诗既是自喻,亦是自慰,其中感慨良多,以为心曲!

逸竹子见到野梅居士在宾客面前这般得瑟,又好气又好笑,也看出三弟似乎结开了一个心结,不由代为欢喜。口中说道:“一把年纪了,还同孩子似的,自夸自赞,也不怕人笑话!”

野梅居士漫不在乎地说:“我自著此身,何畏人言!”突又想起前事,对李青筠笑道:“此番亏得你这娃儿一语点醒,方得有此佳作,不错不错,老夫承你这个人情了!”

“那是先生自抒心曲,意境早出,晚辈可没出得什么力!”李青筠微微一笑。

李少昕也道:“是啊,这幅江雪白梅可为传世之作,此等功底本是自平日修身养性、勤勉不缀中来,与旁人何干?先生且莫要宠着孩子!”

野梅居士不以为意,突然问道:“你可学过画?”

“学过一些,不过晚辈资质所限,技法稚嫩,不足为观。”李青筠答道。

“唔……”野梅居士点点头,“改日将你的画作带给我瞧瞧!”

李少昕喜道:“多承先生指点!”又忙朝李青筠道:“还不谢过先生肯指教于你?”

李青筠躬身答谢。

“这个不算是还你人情!”野梅居士淡淡道:“画如其人,技法还在其次,你既有此风骨,当可画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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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借用王冕的诗作《白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