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常亮进来帐篷，问道：“文秀，你唤我何事？”

吕文秀道：“相公，你真的要将人全家抄斩？”

薛常亮道：“此人杀我大将，损我千余兄弟，我恨不能抽他的筋，喝他的血，杀他一万遍也难解我心头怨气。。”

吕文秀道：“这刘宗敏是该杀，但其家眷是无辜之人，相公就不能放过他们？”

薛常亮道：“你万不可做此想，这些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恨不能吃我的血，若放了，便是大祸患。况且，他们男女老幼十几人，人骑一匹快马，马上插着大旗，使我军迷惑，以为是李自成的残余主力，分明是使了个调虎离山之策，我军就此被引了近千里，你说，这些人还能不能留？”

吕文秀道：“不管怎样，我看那孩儿甚是可怜，你就不能放了这未经世事的小孩子？”

薛常亮愤然一甩手，道：“早知道如此，万不该让王志接你们来，你如此这般妇人之仁，叫我如何行事。”

吕文秀听薛常亮这样说，眼眶红红的竟要流下泪来。

薛常亮不忍，语气转而温和，道：“等一会我斩他们，你别出来，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午后便送你们回去，以后不要再想这事，只管带好我们的孩子，赡养双亲，等战事结束，我便回来，你我夫妻尽享天伦之乐。”

吕文秀红着两眼，道：“相公，我知道你其实也不忍心杀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只是碍于军命。我们将来可安享天伦，别家却要遭逢灭门之祸，同是天下各家，命运却如此迥异。我此刻想着，若是我们遭了难，岂不是都盼望孩儿能够远离这劫难。”说罢，再也忍不住，留下泪来。

薛常亮听此话，不由得一怔，道：“文秀，你怎得好端端说出这样的话来。”

吕文秀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相公，你就放了那个小孩儿吧，看见这孩儿，我想起了我们的连儿，若连儿尚在，与他也是一般个头了。”

薛常亮没想到妻子竟然如此袒护一个仇家之子，不禁缓缓坐到一个树桩子上，眼神呆滞，半天没有言语。他也没有去将妻子搀扶起来，现在的情形不是讲感情的时候，整件事情不再是简单的军令执行与否，其中亦有伦理纲常。他需要静静的思考一下如何在情理和现实间取舍利害。

这时王志翻帘进了帐篷，叫了一声：“大哥。”

薛常亮没有应答，只淡淡的问：“你也听见了，莫非你也是和你嫂子同样的想法？”

王志道：“大哥的心情小弟完全能明白，嫂子的话也有道理的。”

薛常亮道：“你也赞成放过刘宗敏的儿子？”

王志道：“那孩子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尚未懂得人情世故，若真是由此丢了性命，到真的是无辜得紧。”

薛常亮哼了一声，道：“你到说的轻巧，若今日放了这小孩，明日长大**，定会来寻仇，这番便是养虎为患啊。”

王志道：“这也未必，孩子尚小，若托个好人家，过个几年也便忘了儿时之事了。”

吕文秀忙道：“是是，王志说的对，若我们对他好一点，他便会只念我们的好来。”

薛常亮听此言，怦的跳起来：“你，你还想养着他？”

吕文秀见丈夫这么大的反应，呆在那里，不做声响。

薛常亮喝道：“你可知，那是仇敌之子！”

吕文秀道：“我不管仇人不仇人的，我看到这孩子，便想起了我们的连儿。相公，若是我们收他为义子，好生待他，视其为己出，将来也可与龙儿一起助你达成事业。仇人已行了罪过，仇人之后弃恶投明，相公你岂不是积了大功德。”

王志道：“嫂子所言是这个理，大哥，那孩子还不明得事理，若好生调教，将来叫他走正道，行义举，便是善莫大焉。”

薛常亮再次陷入沉默，其实他本意也是不想杀手无寸铁的人，更何况是一个小孩子。只是心中有些怨恨难以排解。妻子和王志所说均有几分道理，待静下心来细想，若是自己与刘宗敏掉一个个儿，也是希望能用自己生命换得孩儿的平安，况且这个世道是非对错，又有谁能分得清楚，这便是成者为王败者寇的道理。便道：“罢了，我可以放了这孩子，但其他人都不能留。”

吕文秀大喜，正要说话，薛常亮接着道：“还有，你只能暂且将他带回去，好生调教，至于收他做义子之事，以后再说，容我再考虑一下。”

吕文秀连连点头，道：“就依相公所说，我一定好好调教他，让他做个像相公一样深明大义之人。”

薛常亮苦笑一声，摇摇头，道：“我要出去执行军法，你随我同去，把那个孩子领了走吧。”

夫妻二人来到场地上，吕文秀走到那孩儿身前，柔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见吕文秀端庄慈和，便小声道：“我叫刘占京。”

“唔，真是个好孩子，到我这里来。”吕文秀伸出双手，唤小孩儿过来。那孩子躲在尚跪在地上的女子身后，不敢上前。

“刘占京？嘿嘿，刘宗敏，你给你的孩子起名字时，是否日日盼望能攻占北京？”薛常亮道。

刘宗敏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置可否。

那女子吓得跪着向前挪到吕文秀跟前，连连磕头，道：“夫人，您菩萨心肠，救救这可怜的孩子吧！奴家永不忘您的大恩大德。”那孩子又是大哭起来。

吕文秀哪里能吃得消这个，赶忙一边搀扶女子，一边将小孩揽在臂弯里，道：“莫哭莫哭。”说着，泪水就流了下来。

薛常亮道：“我家夫人悲天悯人，本将军愿意留下这小儿性命，不过，这名字可得改，且今后要听从教化，好好做人，若不然，本将同样不会饶他。”

那女子听薛常亮愿意放过孩子，连连磕头。

吕文秀道：“孩子，你愿意跟我一同回家吗？”

那女子忙道：“孩子，快说愿意，你前世修来的福气，今日是夫人救了你，今后一定要好好为人，长大孝敬夫人啊！”又对吕文秀道：“夫人，您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我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德。”

那小儿不再啼哭，脸上还留怯色，在吕文秀怀中，不敢动弹。

薛常亮道：“好了，本将碍于军令，不得违抗，除了这孩子，其余人均以国法处置。此时便要行刑，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那女子听闻，一下子瘫倒在地，昏死过去。那身后的老者道：“薛将军，你我各为其主，各行其职，既擒住敌人，杀之乃常理。您能留下小孩已是莫大义举，老夫别无他求，只盼将军早些动手，老夫全家感念将军恩情。”

薛常亮叹一口气，道：“既如此，本将便依照国法军令，将尔等斩首与此。仇禄何在？”

“将军，仇禄在此！”仇禄走到薛常亮身侧听令。

薛常亮从一名军士手中拿过一把大刀，道：“仇禄，你眼前便是残害祁将军，暗算千百弟兄的仇敌，我现命你用李将军的宝刀砍下其头颅，为死去的兄弟们祭灵！”

“小人尊令！”说罢，便走向刘宗敏处。

几名军士将刘宗敏解下，与其家人一道被推去几里地外的刑场行刑。刘宗敏大声高呼：“李大哥，小弟来陪你啦！来生我们再创一番大事业！”喊罢，边走边大声嚎哭起来，其他人也大声的哭了出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的便都是心里的话，这刘宗敏与李自成是儿时玩伴，长大了一同南征北战，从未分离，感情自然深厚。此时他嚎哭不止，也许并不是害怕死亡，更多的是一种不舍，一种遗憾。

吕文秀不愿孩子看到砍杀一幕，带着他，反转身，进去帐篷。

刑场那边，手起刀落，十数颗人头落地，刘宗敏数十年征战，此时随着大顺王朝一同灰飞烟灭，大明朝西征剿匪到此时方尘埃落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