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便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纵是盛怒下的仇冉也不禁蹬蹬倒退两步，颤巍巍的伸手指着，万分震惊道：“这不是昨夜……”话到嘴边恐又想起身为“天朝上使”的敖墨和我还这里，只得揭过不提，只含混道，“怎会是他两个？”
那莫将军垂首抱拳，面有难色般瞥一眼敖墨与我，吞吐道：“这个么……”
仇冉眉目森然，缓缓摇头道：“为人君者鬼鬼祟祟何以服众，且上使不是外人，你但说无妨。”
莫将军便道：“起禀陛下，这两名贼子原是被押解回宫后趁人不备，使迷烟将两名看守迷倒后逃出来的。又因不辨方向而窜逃至皇后娘娘的昭阳殿后花园里，这男子胆大包天，竟欲意图不轨。幸亏微臣听到娘娘呼救而及时赶到，手刃了贼子，这才免了一场……呃，祸事。陛下请看，这迷烟便是从他二人身上搜出来的——”
所谓死无对证，他所言是真是假恐怕就连我都没办法弄清楚了。仇冉亦是面色铁青，唇角紧闭，一眨不眨的看着莫将军及他手中证物，又看看怀中犹自哭哭啼啼的皇后，突然道：“既是男子不轨，何故却将妇人也杀了？”
莫将军跪地叩首道：“陛下恕罪！昨夜臣等初初捉到这妇人时，因念在她是女子，便未曾搜查其身，是以竟不知其随身便藏匿有此物。方才东窗事发，这妇人竟欲将其投入荷花池以湮其证。臣深知此物干系重大，一时心急失了手，便不慎，不慎……”
“便不慎砍了她的头？”仇冉陡然拔高了声音，吓得四下众人均呼啦一下齐齐跪倒。
莫将军也不敢再说话，只将手中之物高高举过头顶。
竟又是一只绿油油的小玉瓶子！
我心念忽的一动，莫非……
仇冉亦气得不怒反笑：“半日以前朕的连金泥被盗，欲求一瓶而不可得，区区半日后竟突然冒出来这么多。这一瓶又是真的假的，嗯？上使可愿替朕一试究竟？”
我抢先一步替敖墨道：“臣愿替陛下一试。”
断弓，敷胶，接牢后自箭囊拔出一箭，举臂搭弓便“嗖”的一声自窗口射入云霄，因同仇冉道：“陛下，可见是真的。”
众皆瞠目，那莫将军更是倏地抬起头来，不知所谓的看看我，再看看仇冉。
仇冉那原本紧拥着皇后的胳臂便一点点缓缓松懈了下来，同身边太监淡淡道：“先带娘娘回去歇着罢。”
皇后先是一愣，继而大哭道：“不不！臣妾不回去！臣妾绝不回去！”
仇冉转过头去温和的问她：“为甚么？”
皇后不语，只是伏在仇冉肩上哭。
仇冉点点头：“也罢。”他垂了垂眼皮，无声的叹一口气，复又道，“莫将军，莫信之——嘿嘿，这名字好——朕记得你是武举出身罢，哪一年的？”
“回陛下，先帝在位时沥康十九年。”
“哦，那也十三年前的事了……莫将军，这十三年来，我仇家可有甚么对不住你的地方？”
莫将军大吃一惊：“陛下，陛下此话怎讲？先帝一手提拔于臣，待臣恩重如山。陛下虽初初登基，然胸怀宽广犹胜先帝，便是臣犯下丢失国宝的滔天大罪都未与臣计较。臣纵是肝脑涂地尚不足报以万一，又何来对得住对不住一说？可要折杀微臣了！”
仇冉微微一笑：“倒不知你还挺会说话，原来还是个文韬武略齐备的人物。”
“陛下过奖，臣愧不敢当！”
“似你这般有才干，却常年在常羊山上守卫几个瓶瓶罐罐，心中可有不甘？”
“臣不敢！”
“不敢还是不甘？”
“不敢！臣不敢！请陛下明鉴！”
“不必这么大声，”仇冉呵呵笑道，“有理不在声高。”他顿一顿，“既然你承认朕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那么朕问你，你可有对不住朕的地方？”
“臣……”一路激越慷慨的莫将军蓦地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竟再不能发出声。
“怎么了？谁噎着你了？”仇冉依旧淡淡的，“昨夜常羊山下你赤身负荆请罪，叫朕免了你手下将士的罪，爱民之心令朕动容。可怎地一夜之间，你就变成了个不分是非，杀人不眨眼的鲁莽悍将？”
“……”
“还不肯说吗？”仇冉看住他，“自己说，朕赐你全尸。”
莫将军浑身剧烈的一颤，不可置信的瞪着仇冉。
片刻反倒镇定下来，只惨然笑道：“陛下到底是陛下……臣早知是瞒不住的，臣也早就不想瞒了，瞒得太过辛苦，若不是因为……”
“住口！”
这一声怒叱，却是自皇后口中发出。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然步步印证了我先前疑惑；再联系周宛如的前世今生细想一回，心中顿觉了然。
妖孽之所以是妖孽，从来是以祸害旁人为生的。这一世的倒霉蛋除了我弟弟文曲，想必这位莫将军亦是受害者。
果然，莫将军戚然摇摇头：“妹子，陛下待你我若此，我们再错下去，便是猪狗不如了。”他抬起头，“不错，皇后娘娘原是臣青梅竹马的邻家小妹子……她既入宫，臣只得忘情，谁知却忘不了，偏又一次次相见……”
“且专挑朕的后花园相见？”仇冉讥讽道，“这就是你肝脑涂地的报答朕？”
莫将军终于垂下泪来，一边怦怦磕头道：“臣情愿一死，只求陛下饶了皇后娘娘！我们，我们其实并没有怎样，却被那两个逃跑的贼子误打误撞撞个正着，臣只好杀他们灭口。又听说天朝上使在娘娘园子里捡到了连金泥，为替娘娘斩草除根，只得从佟大人处偷来一瓶连金泥，再与娘娘合演一出戏……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只恐无颜再见陛下，甘愿一死，还请陛下给个痛快罢！”
仇冉，亦是我可怜的弟弟文曲，冷冷的一眼都不愿再看他，转而对身旁那位遗世独立的倾国佳人道：“你呢，你有甚么话说么？”
事已至斯，佳人自知抵赖无益，只平平静静问道：“我只好奇一件事，你是怎么猜到的？只因天朝人说在我宫里捡到连金泥，莫信之杀人灭口后还交出同样的连金泥，你便猜出我与他有苟且之事？”
仇冉摇摇头：“这件事与连金泥并没有关系——”他长叹一声，“昨夜莫将军负荆请罪，赤_裸上身，朕一眼便瞧出他腰里系着一只荷包，与你入宫当日送朕的那只一模一样。”
莫将军再次失声惊道：“陛下昨夜便知？又焉得容我活到今日？”
仇冉疲倦的抚住额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去的事朕并不在乎，你是朕的好将军，皇后是朕的好妻子，朕并想不在乎甚么……可是，谁知你们……”
可怜的文曲，想必伤心极了罢，竟当众落下泪来。到底是要强的皇帝，又飞快的揩净道，“非但如此，朕一念之差，却叫两名无辜百姓赔上性命，”他的声音渐渐凌厉，“你要晓得，你这一命乃是朕代他夫妻二人向你讨的！”
莫将军俯首道：“臣心甘情愿，百死莫辞，死而无憾，只求陛下饶了皇后娘娘。”
“好，朕答应你。”
莫将军大笑起来：“好！好！好皇帝！好明君！妹子，咱们来世再——”
见字尚未出口，宝剑业已出窍。颈中一大股滚烫腥甜的血“哧”的激越喷出，竟直直喷到了我身上。
“——不！”
皇后惨叫一声，飞奔上前，扑到那血淋淋的尸身上失声痛哭。
仇冉年轻的脸庞苍白极了。他缓缓站起身，向她伸出双手，想拉她回到他怀里。
可她并没有。她只是狠狠的抬起头，目眦欲裂般狠狠瞪着他：“是你杀了他，你杀了信之哥哥！”
仇冉愣住了，下意识似的重复道：“信之哥哥？……那我是谁？”
一国之君竟到了这步田地，旁观众人无不唏嘘慨叹，敖墨甚至同小太监使个颜色：“扶陛下回去歇歇罢……”
“慢！”
我胸中怒极，厉声大喝：“大人糊涂了罢，天朝皇帝还等着我等带连金泥回去交差呢。陛下现在回去歇着，我们又上哪里找那真正的连金泥？”
仇冉似如梦初醒般连声道：“是是，朕果真糊涂了。我们方才说到了哪里？连金泥在哪里？”
我冷笑道：“陛下不必糊涂，连金泥就在这里。”
我再也顾不得许多，咒符暗诵法力暗催，皇后那华丽而宽大的凤袍里便叮叮当当掉出来一大堆东西。不消我说，你一定猜得出又是一堆小玉瓶儿。
趁众人摸不着头脑之际我大声道：“各位仔细瞧清楚了，这些到底是甚么？有弓有箭的不妨拿去试试，看看是不是真的连金泥。”
托世的周宛如到底还是凡人，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一蹦三尺，惊叫不已：“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四下里的侍卫早已面色大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名瘦小的小侍卫喃喃叫道：“山魈，她就是山魈！她害死了莫将军，她身上有香味，她独自盗出这么多连金泥，她是妖怪！”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连仇冉都不禁跌坐到了龙椅上。
皇后再顾不得其他，急急奔上前道：“不是啊陛下，臣妾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臣妾是冤枉的啊！”
佟大人大喝一声：“保护陛下！”
“轰！”
侍卫们一拥而上，将仇冉团团护在身后，一个个怒目而视瞪向皇后。
仇冉却道：“退下。”
他慢慢走上前，默默的低头想了想，然后淡淡说道：“交出连金泥，你走罢，朕答应莫将军饶了你。”
泪眼婆娑的皇后再不能说出甚么，点点头，便欲解带宽衣。
她要干啥？
就在我微微疑惑的这一刹那，那皇后竟似蝴蝶般翩然转个身，转到了仇冉身后，而仇冉的颈子里则堪堪比划出一枚尖细的峨眉簪来。
皇后冷笑道：“就算你肯放了我，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何况信之哥哥已死，横竖我是活不了了，不如大伙儿一齐上路罢。”
到此为止，我跟敖墨设计的这趟“带文曲回家”计划基本算差不多了，只要她指尖再微微用力，文曲便可如愿以偿的死在他人手上，然后同我们一道归天了。
虽然这计划中多了那么多插曲，死了那么多人。
可是这些目的，这些缘由，我当时竟都统统抛到了脑后，只是下意识的叫道：“妖孽！休得行凶伤人！”便蹂身欺上，一把捏住了她纤细的脖子。
她大咳起来，唾沫星子喷到了我脸上。
第一次，我和她离得这么近。
其实后来我也想过，我当时未必真的是急痛攻心或者脑子不清楚，我大概还是清楚我们是来干甚么的。
只是我心中实在太恨她，恨了那么多年，我至亲至爱的人她害了一个又一个，于是我只得一生又一生的恨她。
而今她总算落进了我的手里，我要拼命咬着牙才能克制自己不捏死她，我可真是不想松手。
是的，我最终到底没能捏死她。
因有人凌空而下，一掌将我推开，然后抱紧她转身跃开。
你知道的，这世上能从我手下夺走猎物，并将我推开的人乃至神并不多。
这是幸？抑或不幸？
我怔怔的望着面前的这一位青袍客，张了好几次嘴啊，可是没有一次能出声。
他似全然看不到我的无力，只是冷冷道：“你这又是何苦？你明知连金泥不是她偷的。”
我用力咽下一口涎水，最后一次尝试，终于勉强成功。
我的声音欣喜而疑惑，干涩而凄苦。
我叫他：“……君明？”</li>
<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君明归来。
同时下半章文曲挂掉。</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