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麟国民风开化，那裁缝铺老板娘亦有一半波斯血统，既热情又巧嘴，将我夸得天仙似的，翻箱倒柜凡能找着的衣裳统统拎出来，五颜六色的一件件往我身上比划，直恨不得叫我全买去了才好。必须承认，作为一介爱慕虚荣的大龄女神仙我还是很受用的。因零零总总挑选了数样，黑纱裹身，罩以睡莲暗纹的轻盈长袍，面纱及赤_裸的右脚踝上各坠一条有细碎银亮的睡莲链子，顾盼间已是十足的胡女风范了。

敖墨愣愣的瞅着我，摇头叹道：“这哪里是神仙，分明是只妖孽。”

我得意的冲他飞个媚眼。

鹘城地势高远，昼短夜长，不多时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可那集市上的行人却越聚越多，相接车马交驰如游龙，益发的壅阻难行。敖墨紧紧拉着我，生怕大家走散了。一时又悄悄回身道：“反正天快黑了，旁人也瞧不分明，找个犄角我们溜了罢？”

我表示同意。

两人正欲用力挤到一处墙根底下，谁知两只手心里湿湿的全是汗，一个不慎竟然滑脱了，黑墨墨的人群瞬间将我们冲散开来，再也看他不到。

我喊两声敖墨，无人应我。

我倒也不急，遂轻轻遁形至半空中，居高临下俯身找他。

这孩子，眨眼工夫而已，挤到哪去了呢？

起风了，道旁林立的酒肆街铺星星点点掌起了灯。随手整理被夜风吹散的鬓角及面纱，抬腕间竟蓦地发现有一人静静立在我身旁，着实吓我一跳：“敖墨你欠揍罢，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啊，是你？！”

沉沉暮色掩映中，身长玉立的男子穿着一件玄色暗龙纹的修身长袍，手持一柄轻摇漫舞的烫金折扇，面若桃花，唇似点绛，长眉入鬓，凤眼斜挑，正悄立一朵滚滚浓云上，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的瞧着我。

可不是那登徒子邢恬么？

心口咚的一声，我沉声道：“鬼鬼祟祟的，你想干甚么？”

却听敖墨在身后叫道：“帝君你甚么时候上来的，叫我好找——你在跟谁说话？”

我转回身去冲他使个大敌当前的眼色，可他却是一愣：“挤眉弄眼的啥意思？”

我亦是一愣，悄悄伸手往旁里一指。

敖墨倒更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神色：“帝君还是明示罢，我不晓得你说啥。”

咦？我茫然的左右看看，只一朵浓云袅袅欲散，那登徒子人呢？这么便宜就溜掉了么？

敖墨笑道：“看到谁了？莫不是你幻觉了罢——不过若是幻觉，你的脸怎的红成这样？”

甚么？

心中顿觉大惊，一把抚住面颊，果然已是滚谈一片，可嘴上犹骂道：“臭小子浑说甚么，夜风吹迷了眼而已……”

敖墨摇摇头，不在话下。

真的，为甚么会脸红？

那是我的幻觉吗？到底发生了甚么？

……

忽闻人群里呼喝声一声声传来：“来了来了！皇帝皇后都来了……”

遂有官兵开道，灯火齐明，旌旗蔽日，华盖云集，道旁车辇立止，百姓商贾纷纷跪倒埋首叩拜，不敢少窥一瞬。

得，这下可好，我们也省了上门去瞧了，不待磨蹭人家自己出来了。

我与敖墨自然不必拜他，于半空中直直盯着那明黄色的香木礼舆，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礼舆左右装的是琉璃窗子，里面情形一目了然。但见那镂金垂云穹盖之下，金玉云龙宝座之上，堪堪端坐着盛装华服的两个人。

右首少年眉清目秀，嘴角噙笑，睥睨无双，气度非凡，龙袍穿着虽然有些太大，不过那皇帝气场派头倒是不含糊的。

敖墨颓然跌坐云头，喃喃道：“完了，这副尊容，还用再问么，不消说也是文曲啊……可他是怎么做成皇帝的？这跟命格簿子里记载得不一样啊。”

我亦喃喃道：“他必是怕我们追来坏了他的大事，抢先一步动了手脚罢。至于怎么动的我也不清楚，回头还得请教司命。”

敖墨到：“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天庭不出数日就要发现他下凡了。”

“杀了他。”我沉声道。

“啊？”

“杀了他他自然得回去。”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他现在既已登基，便是奉天承运的真龙天子，就算你是神仙，弑君也不是小罪啊。”

“所以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行，”我思忖道，“退一万步讲，就算最后被发现了，我受罚总强过他受罚，他一个小孩子能受得住甚么。”

“行了你，”敖墨瞪我道，“好像你多能受罚似的，你那一身的伤现在好利索了么？真的要动手也不会叫你去的，你好歹还有一个我在身边。”

我心中温暖难言，一时竟无语，只伸手点了他脑门一下：“小孩子家，恁不知天高地厚——我们再想想，也许还有别的法子能叫他回去。”

敖墨沉吟道：“倒是确有个釜底抽薪的法子。我这就回去，把司命的命格簿子再改一回，叫这仇冉皇帝甫一登基便暴毙而亡……”

我立时被他逗乐了：“这样的话就算他回去了也得恨死你，何况改命格簿子难道就是小罪么？”

就在我俩一筹莫展的时候，那仇皇帝身侧蒙着明黄面纱的冶丽女子俯身到他耳畔，不知说了句甚么。仇冉欣然点头微笑，转过身去，伸手轻轻摘掉了那女子的面纱——

敖墨登时倒吸一口冷气：“——啊！”

而我，我则死死盯住那女子面孔，片刻不能转睛。

须臾工夫里两度见到不可思议之人，由不得一再令我失态。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她？

怎么会是她？

不不，她元神魂魄早已为我所囚禁，怎么可能是她？

一定只是巧合，碰巧长得一样而已，就像君明和泽鸾那样。

敖墨奇道：“怎么，你认识她？”

我定了定神，含混应道：“也不算认识，只是碰巧见过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女子。”

那名倾人城国的，姓周，名宛如的女子。

敖墨道：“在哪见过？”

“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没遇上你。”

“哦，”敖墨笑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你在镜子里见过她。”

“甚么？！”我猛地转过头。

敖墨一愣：“你今天怎么了，一惊一乍的。我只是说她长得很像你，尤其眉目之间，一样的，呃……”

我竟与周宛如长得很像？为甚么我从来没有这份自知？

我断然否认：“不可能，文曲，司命，他们都见过从前的那个女人，从来没人说过我俩长得像。”

敖墨摆摆手道：“不像便不像罢，这么凶做甚么，凡世上美丽的女子总是有几分相似的，那也不足为奇。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带文曲回去是正经。”

我淡淡的点点头：“你在这里等着我，不许走开，我很快回来。”

因闭了眼念动咒语，渐渐隐去身形。四下里但闻风声鹤唳，草木悲鸣，待再次张开耳目时，已是一番别具一格的新天地了。

足尖些微用力，此身正峭立一片怪石嶙峋，寸草不生的尖崖森林之上，黑皴皴，阴森森。

崖底下不知几许深的深底里，间或有凄厉刺耳的惨叫声传上来，在那石头森林间盘旋回响，彼此消长，良久方将将消弭，却又有几声声跟着上来了。

风阴而冷，将我那黑色的睡莲罩袍与荷叶边的宽松袖扣猎猎的鼓了起来，一身都是鸡皮疙瘩。

头顶亦有日光照下，直视上去却并不刺眼。

因那并非日头，那不过是一颗巨大的夜明珠。

是的，此身所在正是世上凡人死后魂魄之所拘，亦是那邢恬太子的属地，传说中的阴曹地府。

七千年前，我为情所困，一念之差暴露了自己的女儿身，不仅害了母亲，亦累得自己被贬下凡。

可彼时却不能甘心，亦不曾听说甚么龙涎所化的这番来头，只冷冷的盯着那为义军所破的大治朝国都，心中暗想：周宛如，紫微帝君有今日，泽鸾皇帝有今日，岂不都是拜你所赐？

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难道却教你一人善终？

是以她死在乱军阵前时，我就在她头上看着她。

她既死，我便抢在鬼差头里一步，一把拘了她的魂魄去。

她只管嘤嘤的哭：“不要这样，你带我走罢……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我只觉好笑：“我带你走？你以为你是谁？”

她竟反问我：“你不知道我是谁？”

那时我还不认识白泽，我确实不知道她是谁。

我只是冷笑一声，伸手便将她推进那石头尖崖的崖底，又将身上所有银钱都给了那两只丑陋的恶鬼，同它们道：“若二位还肯卖紫微帝君这个面子，这遭儿小事就不要告诉你家大王了。反正你们这里这里每日不知新来多少鬼魂，这一位又生得这么美，再叫她投胎去岂不可惜？”

有恩有威，二鬼如何不依？便喜孜孜的押了她去了。

我则默默的回到天庭，第二日便自九天陨落，做了一世的凡人。

七千年后，那两只恶鬼虽丑陋一如往昔，见着我竟还认得，忙忙的于我叩拜：“紫微帝君……”

我开门见山道：“认得我就好——上一回我送来的那个女人呢？”

一哭丧鬼哭丧道：“帝君啊你可回来了！这些年我们兄弟俩一直想着找个甚么法子还了您的钱，拿了您的钱不替你办事总是不太厚道。可是我们鬼仙等闲不能离开地府，也实在怨不着我们——那位姑娘，您送来的第二天就被人领走啦。”</li>

<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病得很重，更新很慢，对不起大家，鞠躬</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