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灭迹(下)
作者:书小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951

这断崖地势极高,眼界甚是开阔。但见那乌青的浓云在穹窿间滚滚奔腾,天是黑墨墨,并沉甸甸的,沉得就像随时都会轰隆一声碎裂开并砸下来,将大地砸个大卸八块似的。拔仙峰上山山树树已尽数化为炭似的灰烬,与周遭绵延不见边际的雪山形成极之鲜明的对比。细雨将将住了,沙沙的霰雪却又茫茫落下,夹在昆仑山巅的罡风里一鞭一鞭抽在脸上,窒得人气都喘不上来。

崖边斜斜生出的那株古柏想来已不知历过了几世几劫,到了这一世,终究是在劫难逃,直被烧得树干已折倒,树冠亦焦枯。

焦树下掩映一团白白的物事,我大力推君明:“快,快……”

君明大袖挥过,那朽木残枝便嗖嗖的飞了出去,许久之后崖底方传上来阵阵轻微的嚓嚓声。

呵,树下伏着的果真是一只皮毛通体雪白的兽,麒麟头,雄狮身,猎豹尾,蛟龙爪,只是一只爪子上还少了一根指头。

它面色恬淡,双目轻闭,吐气清淡,好似只是睡着了一样。

周身一片冰凉,我不由的跪倒下去,颤颤的抚摸它雪白的毛发,轻声道:“爷爷,紫微来迟了……”

它竟微微张开了一丝眼缝!

“君明快来!”

君明早已抢上前来,细细查看它周身伤势,难的是并不见甚么明显的外伤,好叫人无处下手!

白泽眼皮努力往下沉了沉,我登时会意,与君明一道将它匍匐着的硕大的身体一点一点翻开来一些——天,那雪白的肚腹之上竟是血淋淋的一大片鲜红!

君明呼的又来捂我的眼睛,我一把拨开他手臂,只认真端看那伤口。

大半个腹腔俱已为利刃剖开,白花花的皮肉外翻,腑脏将将就要流出来。

我眼前一片眩晕,只能抵死咬紧牙关,团起君明手中的袍子将那伤口小心塞起来,自牙缝中切齿道:“谁干的?告诉我。”

白泽却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然而纵是这样轻微的动作已累得它再次大出血,那寒青的袍子瞬间被浸透了。

君明静静道:“辰辰,叫它歇着罢。”

白泽乞求般望着我,断断续续嗤嗤喘息,腥热的气息便汩汩的喷到我脸上。

我痛不可抑,眼中一酸,到底松开了手掌,扶它缓缓翻身回去。它面色极是欣慰安宁,甚至还用力朝我笑了笑,只是——且慢!这深嵌他腹中的硬硬的是甚么?

我权衡再三,心下一横,力透指尖处将一根细物倏地拔了出来。白泽浑身猛的一震,腹中热血顿时汹涌喷出。我飞快的将那血淋淋的袍子往伤口深处塞上一塞,另一手源源不断的将真气输入它体内,柔声笑道:“这下没事了,拔出来了,我一定能把你治好。”

白泽瞧我一眼,嘴角努力牵了一牵,竟是要朝我笑。

我不怕他疼,只怕他笑,笑得我心都要碎了,连连叫道:“你要撑住啊,听到没有?我还有好多话要问你,你不能这样……”

君明忽道:“辰辰你噤声,它似有话要说。”

果然,它嘴唇微微张翕,我俩齐齐附耳过去。

“竟甚么?竟在……竟在甚么?”

他喉中嗬嗬作响,显是已拼尽全力来说这一句话。

只是,终究耽搁得太久,它一腔热血早已耗到灯枯油尽,四肢猛一阵抽搐,便再也不动了。

君明转身抱住了我:“乖孩子,我在这里。”

我呆愣半晌,茫茫然的拈起那枚从白泽腹中拔出的细长硬物,十分不解道:“这是甚么?”

那物上犹覆一层黑褐的血。君明细细看过,又捋去血迹:“倒像是金子?”

“呀!”我大叫,“是了,这原是我头上的金簪子,被折去攒珠顶的金簪子。都怪我那一日不慎忘在他的房里,谁知竟成了要他命的凶器!”

君明攥紧我手掌,只摇头道:“簪可绾发,亦可杀人,却不是你的错,无需这样愧疚。”大约见我哀戚得紧,终究又叹息的将我揽入他怀里,埋在他颌下,“你再这样,倒是叫我愧疚心疼了。”

我惶惶的摇头:“不君明,我并不十分难过,只是有些糊涂。他不是远古的神兽么?他不是无所不知的存在么?那他知不知道今时今日就是他的劫数?若知道,又怎地不躲开?”

君明轻抚我的后背,缓缓叹道:“开始时我同你一样困惑,可细想起来,辰辰,他的劫数不是旁人,”他扳过我的身子,正视我道,“却是你我二人。”

“怎么说?”

君明道:“我们一早知道他躲在这莽莽雪山中是为了避祸的,可还是非要来找他,问他,逼他显形。不特如此,甚至还造一场雪崩,将他辛苦布置来御敌的八卦阵搅个粉碎,岂不正是为敌人进山打开了门户?况彼时你我昏聩,他为我二人疗伤,又不知耗去了多少心神功力,对阵那仇敌时岂非胜算又少了一分?”

我黯然点头:“是了,此刻想来,那一日他送我回天上,同我所说的一言一语原都是诀别的话,想必那时起他便知道今天了罢——不不,想必他见到我们的第一眼,甚至还未曾见过我们时,他就已经都知道了罢——可他还待我那样好……”

君明疼惜的叹道:“你莫憋着,该哭就哭罢,这当儿除了我也没有旁人。”

我恨恨的一掌推开他:“哭?你当我遇事只会哭?才刚哪到哪,大仇未报,我哪来的眼泪!——他临终时交代的话你可听清了?我只听到半句‘竟在’云云。”

君明道:“他断断续续,仿佛说的是‘镜在途中’。”

我喃喃咀嚼:“竟在途中,竟在途中?谁竟在途中?是说他的仇家?”

君明看着我:“我理解的是,他一早知道我们这一趟来找他是要做甚么,所以未卜先知告诉我们,那归元宝镜尚在途中,镜在途中。”

我浑身不由的一个寒噤:“他……他竟这样待我!”

我一跃而起,抓起那半枚簪子飞奔至断崖边上,捋起袖子,哧一声划断脑后长发,往混沌天地的尽头拼力洒去,大声道:“北天紫微今日指天地立誓:紫微生而无血可流,此番愿以断发化作切肤热血,若此生不能为白泽尊神报仇雪恨,紫微愿就此堕入地狱冥府,日日为恶鬼所役,生生世世永不得超生!”

浓稠的乌丝本漫天飞扬,霎时竟化作血雨,落在地上汇流成河,八万里昆仑山宛如被血洗了一般,浇得那一串串珠镜湖都快要溢出来似的。

君明似十分不以为意,摇一摇头:“这是何苦,你若真记他心中记着就是了,何必如此腥气的做作,遑论立此毒誓。”

我心中却蓦地一亮,同他道:“白泽的临终遗言,我和你听到的仿佛不大一样——我听他说的好像是,镜在湖中。”</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