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登基(下)
作者:书小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280

“准”,泽鸾打断他,“去便去罢,好生养着,养好了争取多活几年,依朕看来少生事端便足以使卿增福添寿。”

上官龄被噎得够呛,恐还有些后悔,脸色憋得通红。可泽鸾既已开口,他再后悔也只得领旨谢恩。

这一来上官龄身后的百官可炸了锅。众人多半为其党羽,更欺泽鸾年幼势单,纷纷奏道:“起禀皇上,上官大人乃顾命重臣,国之栋梁。且目今内忧外患交困,俱已燃眉,上官大人万万去不得——”还有人直嚷,“我等愿与大人共进退!”更有人哭骂,“死后横竖无颜见祖宗,不如今日我就在先帝陵前自行了断罢!”

泽鸾身边的司礼太监一步向前,拉长调子尖厉的大喝一声:“大胆——”

群臣蓦地齐齐住了嘴,仍旧黑压压的跪成一片。

泽鸾不急不躁,只笑叹道:“你们啊,糊涂,闹成这样又何必,好像谁离了谁便活不成似的。既然都这样不开心,那这样罢,从今往后,欲辞官不做的,告老还乡的,自戕自尽的,朕一概准了,去留存亡悉听众爱卿之便——只是有一条,”他突然板直面孔,沉下声音,“倘若有人再敢擅言周皇后是非者,朕定不容尔得存全尸!”

寒意顺着我的脊柱一点一点爬上头皮,最后自上而下激灵灵的打个冷战,鼻子尖都麻痛起来。

可笑司命还说他做不来皇帝。他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他怎会做不来?只一夜之间,他便再也不是孤灯下那眼泪汪汪,郁郁寡欢的小皇子,一夜之间他就变成个标准的心冷意冷的正牌皇帝。

群臣果然再无反对之声,泽鸾心满意足的贴近周宛如耳际,低声道:“没骗你罢,以后我只待你一个人好,谁也不许说你不好。”

那周宛如颤声道:“皇上,宛如何德何能,怎堪皇上如此厚爱……”

泽鸾不说话,只轻抚她面颊,又缓缓揭开她面纱——

啊,我的天!我连呼吸都是一滞!

怪不得,怪不得连司命都对她痴迷不已,怪不得男人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来,父亲,叔叔,儿子,侍卫,江山社稷,国仇家恨,礼义廉耻,是非曲直,身家性命,一样都不在乎——若能日日抱着这样的美人寻欢入眠,还有甚么值得在乎?

所谓红颜祸国,倾人城国,古之人诚不我欺哉。

说真的,我也并没有特别怪泽鸾。就像儿子找了个品行不端的漂亮儿媳妇,当妈的总不会怪儿子的,倒怪那儿媳妇是狐狸精,迷惑了儿子。

我真的请高人看过,这周宛如究竟是不是狐狸精变的。她已年近四十,且多次生育,怎地音容笑貌,举止神态竟与二八少女一般无异啊?

彼时我师父太上老君对着照妖镜将她使劲看了又看,最后恶狠狠瞪我一眼:“无事生非!只许你这八万岁的老神仙长一副鲜亮面孔,就不许人家四十岁的后宫娘娘青春常驻么?”

我自讨没趣,鸡飞蛋打,讪讪的退下阵来。

周皇后的册封大典,乃是我做帝星几万年来所见过的最盛大,最隆重的。

这一晚帝后同寝,合欢殿中春意融融。文曲支愣着耳朵,精神抖擞的从头听到尾。

不是我不管他,实在是我已自身难保。

偏那夜碧空如洗,一丝云霭也无,连个称病告假的由头都找不到。

我只得端坐九天之上,恭恭敬敬的聆听他们径行周公大礼。

于是那些声音一声声传入我耳中……热情的,压抑的,缠绵的,痛楚的……连一丝满足的叹息都不曾落下……

我烦闷难当,气愤已极,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局面,完全不知该如何解释我的反常——这事由来不知已历过多少回,何故偏这一回如此难捱?

至天亮快时他们方睡去,众星君亦混混沌沌,渐次隐去身形,独文曲默默的蹭到我身边来。

我心火大炽,粗声喝道:“干甚么?不怕死就只管来浑说!”

文曲战战兢兢的看看我,终怯怯道:“怕死……不过,还是想说……二哥你看开些罢,仙凡之恋,终究难成正果……”

我一把薅起他的脖领子,一跃跃至九天之巅,阴沉沉的问道:“你说甚么?再说一次?看我敢不敢把你扔下去!”

文曲仰起白瘦的面孔,眼圈儿却倏地红了:“二哥,你若果真不开心便丢我罢……我冷眼看着,情知你是嫉妒,一晚上嫉妒得都要哭了……可你也听弟弟一句劝,那周宛如美则美矣,然终非善类,况仙凡有别,二哥你且莫再执迷下去了……”

我一怔,这才明白他是误会了。

其实也算不得特别误会,至少那旁观者眼里的嫉妒是决计否认不掉的。

我慢慢松开了他;并因他这一番话,得以正视我的心。

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我和泽鸾的主要障碍是那句“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因哄骗自己将他当做小孩子一般来疼爱。可究竟是从哪个不经意的瞬间开始的呵,我这几万岁的老神仙竟对一个十多岁的冷漠少年起了凡心,并对他的皇后生了妒心。

——多么羞耻的一件事。

文曲说得对,这种事是做神仙最忌讳的,害人害己,从来为天地所不容。感谢文曲,感谢他的误会,感谢我的男儿身。

我决意彻底忘掉此事,重新做回一介板直严苛,刚正不阿的紫薇大帝。

但是——须知,世事泰半坏就坏在这“但是”二字上头——但是你可知这世上最坚韧的是甚么?不是我的玉须拂尘丝,乃是情丝。

挥不去,理不清,斩不断——若一斩便断,还叫甚么情丝?

因我是帝星,我与他原本息息相关,他的一切喜怒哀乐我都感同身受,这把情丝叫我如何斩得断?

所谓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事实上从他们大婚的第二天起,泽鸾一生再没有上过早朝。

早先那名司礼太监已被他封为掌印司礼太傅太监,每日清晨往勤政殿去,于大殿之上将百官奏折一一收入囊中,众人便可以退朝了。

应当庆幸的是,这位黄太监年轻时还是颇上进的一个人,当年也曾胸怀大志,潜心功名。奈何屡试不中,一怒之下挥刀自净,入宫后从监生,少监做起,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历三帝方做到今日,实属难能可贵。既来之不易,便格外珍惜,先头几年总是兢兢业业的将奏折尽数交与泽鸾。泽鸾一边批阅,一边随口问他几句,见他对答如流,自有一番丘壑见地,更是放了心,到后来连看都懒得看那奏折一眼,只对黄太监道:“爱卿自行定夺去罢。”

黄太监一口吞下这枚御赐的定心丸,果真没了束缚,一年虽只长一岁,不出几年便做到了九千岁。

对此泽鸾笑道:“九千岁哪里够,朕赐爱卿九千九百岁,天长地久,朕总是要同爱卿在一处的。”

那黄太监抱着泽鸾的腿脚感激涕零,自此以后更是前倨后恭,飞扬跋扈,不在话下。

我远远的看着,也只能慨然长叹而已。

只想起那年他还被幽禁在皇陵时,终日为太监们欺负,因赌咒发誓说将来当了皇帝定要杀光所有的太监。而今时今日,他要天长地久的同那群阉人在一起。

不过也没啥好意外的,他从前还天天发誓要杀了周宛如呢,可如今呢?

有一日在御花园中,周宛如腻在他怀里,与他娇声调笑道:“臣妾竟不知皇上有多爱我,不如皇上剖出自己的心来,与臣妾瞧瞧罢。”

泽鸾在她唇上吻了一吻,又笑道:“好啊。”

他俯身下去,一把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对牢自己心口,竟毫不迟疑的戳了进去。

周宛如一声惊呼,连连握住他的手。

而泽鸾那黄湛湛的龙袍上,却慢慢渗出一片殷红的血来。

我还能说甚么?

原本我先头里还存了一丝幻想,心想他以贤德之号册封那失德之人,也许旨在羞辱她,折磨她,据此为父母报仇雪恨。然此情此境下,我的幻想是多么的自欺欺人,可悲可泣。

我于是慢慢的开始接受另一件事——他是真的爱她。

因我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他有多么惦记她,多么宠溺她,多么心疼她。他看不见她,可他爱她爱逾生命。

司命曾说过,任何一个男人只要见过周宛如一面便再也不能忘掉她。泽鸾虽摔坏了眼睛,到底年幼时曾在父母身边见过她罢,也许自那时起便情根深种了罢。后来虽因爱生恨,日日恨不得杀了她,可有朝一日真的有了生杀予夺的权柄时,却发现自己原来那样爱她。

我十分理解“情根深种”的滋味。

情与梦一样,从不知其所始,更不知其所谓,却像身陷泥沼般一往而深,永难自拔。

每一个寂寞的黄昏里,我独坐天边,看云卷云舒,看日月更迭,看星子一颗两颗三颗四颗慢慢浮现。

我甚么都有,独独没有爱,没有泽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