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观澜(下)
作者:书小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90

他还是答非所问:“我只问你一句,你那时醒来,却说与我的琴有缘,也生出了某种心灵感应,此话又怎讲?”

我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你能体会多少。世间万象,数灵为贵,我想灵与灵总是相通的。有时候无需语言,无需动作,甚至彼此不相见,不相闻,但他们仍然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对方的存在,感受他所有的伤悲喜乐,乃至同他一道伤悲喜乐,这便是一种感应了罢。我从前只道灵与灵之间方得以感应,今日乍见宝物,竟也像似曾相识似的。想来那伏羲宝琴乃上古神器,原是有些先天的灵气在里头罢。”

一语既毕,君明竟像中邪似的一眨不眨看住我,又像喃喃的在说着甚么。

我奇道:“你说甚么?大点声?”

“姜玺?”

我更奇了:“啥?”

他靠近我,益发古里古怪的问:“你,可觉得丹林这个名儿熟悉吗?”

我仔细回想一番,肯定的摇了摇头。

不知出了甚么事,他浓黑的眸光在我面上转了几转,又转了几转,然后慢慢的黯了下去。

他缓缓道:“没甚么,当我甚么都没说。”略停一停又道,“天生五材,生克乘侮,万物本是一体,你无须想得太多,反累自己堕了魔障。那一年西方佛祖法会,我曾亲眼见过令堂斗姥元君以一弦之琴亲抚‘驾辩’之曲,想来你定也见过,这才觉得熟悉罢。”

我点点头:“是,这件事我并不觉稀奇,奇的是我怎地梦了一梦,梦醒后便不伤不痛了呢?你当真不曾诱我做梦?”

他正色道:“你不信我么?我说了,我确是甚么都没有做。传你的那套心法口诀叫‘普真咒’,原是我师父元始天尊传我的。早年我初初随他修道,彼时道行尚浅,六根不净,六识不明。师父因传我这门心法,助我弘扬正气,以固根本,方能镇内邪,御外侮,而不致走火入魔。我见你病虽病得离奇,然归根究底,病因到底不外‘邪魔外道’四个字,因此也传了你这个釜底抽薪的法子,原是以不变来应万变了。你天资聪颖,悟性极高,一点即透,是以迅速见了效。至于那琴声……本是个清心理气的调子,你身心放松,自然梦想成真,也不算甚么奇事了。”

他这番解释合情合理,由不得我不信,因真心实意的跪倒拜他:“多谢帝君舍身相助之德。紫微无以为报,愿日日为帝君祈福祷告,愿帝君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他却一把拉起我,沉了脸道:“这是做甚么,何至于就这样生分了?”

我垂了眼皮不看他,只盯着脚背笑道:“没甚么,应该的,救命恩人么。我除了呼风唤雨,劈山裂石外也没甚么别的本事谢你,可你这里仙境一样,想来也用不着——当然,本来就是仙境,嘿嘿……”

他沉默良久,终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自重归天庭后我已极少下凡,几乎忘了从人间仰望星空时,那是怎生一番光景。

璀璨银河横贯天际,看起来真的是好美的。

我便问他:“你可知道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吗?

他又叹:“怎能不知——你道那牛郎是谁点化成仙的?”

我惊奇的转头:“难道是你?”

他一派神伤的点点头:“那一年我自往凡间传功授道,因见他终日对牢一双儿女哀哀痛哭,心中不忍,便点拨了他几句。难为他竟是个有慧根的,不日后竟得白日飞升……岂知终害了他一家。”

“哈”,我冷笑,“这事不赖你……算了。”

涛声渐重,忽觉脚下一片濡湿,四下看去原是涨潮了。

呵,斗转星移,东方渐白,一昼夜这么快就过完了。

君明将我拉至水云之上,道:“天快亮了,回去睡一会子再走罢,我送送你。”

我没找到敖墨,料想他许是撑不住睡去了,便同君明一道回了观澜小筑。

他一直牵着我的手,我便任他牵着。

掌心还是一贯的温热有力,我心中悲凉莫名,也不知除了他,这一生还能容得下甚么人再来牵我。

泽鸾早死了。

且日日牵着别的女人的手,日日徘徊在我的梦里。

君明替我推开房门,微笑道:“好,我走了,有事只管叫秋月她们,或者叫翩翩来找我。”

而我总是在他离去之际又叫住他:“那个,还要问你个事。”

“请讲。”

“翩翩说你受了重伤。只恨我道行浅薄,这半日竟也看不出半丝端倪。你不妨同我说说,兴许这回我也能帮你呢。”

他呵呵笑了,边摇头道:“休听她浑说,那丫头向来说风就是雨,我好端端的哪来甚么伤。”

语毕再无逗留,甚至还使了个障眼的法术,隐身遁迹不见了踪影。

我又哪里能睡得着。

遂一跃跃至屋脊一角的鸱吻之上,仍旧坐下来看海。

呀,这方小小院落还真是个听涛观澜的好所在。

但见熹微晨光中,那轰鸣的巨浪一堵一堵的击在崖壁上,礁石上,不屈不挠前赴后继,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真正令人叹为观止,心驰神往,连拳头都不由的握得紧紧的。

只恨我终日为情所困,为伤所扰,空有一腔抱负,竟从无用武之地,怎不教人心生惭愧?

一时间倒像霍然开朗了似的。

罢罢,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虽为女仙,然自幼被当做男儿养大,吃尽苦头方习得一身上乘道法,原当自立于天地之间,以造福天下苍生为己任,又何故非要偏执于那儿女情长的琐碎之事,反耽误了紫微大帝的一世英名呢?

北天之上的玄璜紫微已淡淡隐去,一轮红日自海平面而喷薄而出,我亦站起身来,胸中只觉豪情万千。

今时今日起,我定要做一个全新的我。

因将房前屋后所有门窗一应推开,于晨光海风中盘膝打坐,将那“普真咒”再念上几遍。

阳气正炽,心魔自败;浊气既清,灵台更明。

我清晰的觉察到自己露出了笑容。

东海之旅不虚此行,我感念君明大恩,便想临走之前再去他门前拜上一拜。

谁知甫一下山便看见了他,反剪双手站在岸边,正自凝神举目远眺。

我不禁笑道:“帝君好精神,是起个大早还是昨晚统共没有回去?”

他转回身看我一眼,点头赞许道:“不错,你也精神多了——我怕你不打招呼就走了,只好把守在这里。”

说实话,我实在搞不清他对我到底有情无情,但我不是要堪破儿女之情了么,便统共不再去想这事,只整冠正色,敛衽屈膝道:“紫微必永世不忘帝君再造大恩……”

哎,跟翩翩比起来我真是根废柴,搜肠刮肚也只得这一句,再没词了。

他这回并不曾拦我,待我礼毕才扶我起来,又道:“不必多礼,你我同门之谊,这原是我份内之事——只是你把这个拿去。”

他摊开掌心,一枚似玠非玠,似珪非珪的玄玉坠子静卧其中。

我疑惑的看着他:“这……”

他说:“这东西跟了我很多年,也是件宝贝,如今你且拿去,有甚么好处日后自然分晓。他日我若还用得着,我自会向你来取。”

我点点头,将其妥善收入囊中。

他又道:“你此去之后,须日日诵念那‘普真咒’,切记不可偷懒懈怠。长此以往就算你此生都遍寻不到自己肉身,它也足以保你一世平静安宁。”

我心中感动,又想拜他,他到底还是拉住了我。

执手相顾,终究肉麻得紧,我只得嘿嘿傻笑。

他微微一笑,叫我:“辰辰……”略顿了一顿,又说,“去罢。”

再不狠心就走不了了。纵身间我已去得老远,回首望时紫府洲只余一大片漫无边际的绛红色,独海边还立着一枚小小黑点。

胸中蓦地一痛,我不管不顾的又落了下来,于半空中遥遥的问他:“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他微笑:“自然,我得空便去看你。”

我点点头,再一起飞升而去。

——然后又落下来。

他大笑起来:“不愿走是吗?那再多住几日,我去跟玉帝说说,让他给你放个长假。”

我摇头道:“不是的,我刚想起来,我是骑着坐骑来的,你见到我家那条小白龙敖墨了吗?”

他一怔:“怎么?我还以为你让他自己先回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