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长路漫漫 2
作者:暮水寒歌      更新:2020-04-30 17:08      字数:2344

那是一片几十户人家的村镇,木质的平居或阁楼因年代久远而风化褪色。两人身上的渊族服饰并未引来多少村民的目光,恐怕已有不少的草原流民经过此地。天色愈加灰暗阴沉,不久豆大的雨点劈面砸下来,两人跑着去寻镇上的客店。酒家的大门紧闭,两人便并排站在酒肆的檐下避雨。

“开门,开门!”那大汉又敲又喊。

“今天不做生意,寻别处吧,听这口音大抵是逃难的渊人吧,你们没钱最好找心善的人家接济,我们这店里吃不了白食。”房内远远地传来人声。

“有钱有钱!开门给我们准备一桌好吃食,他娘的绝对亏待不了你们!”

脚步声传来,房门缓缓滑开,一个大约十几岁的小厮满脸嫌怨地看着二人。“真有钱呀?!”那人慵懒地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那汉子的面容,马上收敛了初时的态度。

“这是渊族的鸡血石,最少抵得上十枚暮红。”那大汉从头上一支细长的发辫末端的丝绳上割下一小块血红色的玉石递给那小厮。“你看看。”

“客官您先里边请,这个小的不识货,得拿给我们掌柜的。先请先请。”

酒肆也已有了年头,光亮的木桌表面粘连淤积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油脂,看不清木料本来的颜色。两人点了一大桌的荤菜和烧酒,如饿虎饥狼,风卷残云般大吃一番。而后两人瘫坐在椅上,腆着鼓胀的肚子像发疯一般大笑不止,脸上的皮肉褶皱扭曲,挤得咸水溢出眼眶,哭笑渐渐难以分辨。

“哈哈,我活了下来,可是不如不活。他们……我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他们好狠的心,把我留在这世上独自过活。我该杀了那人,把箭尖捅到那人的喉咙里,那些余下的骑兵或许会杀了我,但这样却死得心里安然,不像如今要一直带着这愧疚活着。他们就死在我眼前,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再不要身边的人为我而死了,再不能如此软弱地任人宰割!”他端起酒盅把一整杯灌进嘴里,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我还要活着,若是爹和弟弟还活着的话。我曾梦到爹老了,弟弟这些年在外面不知受了多少的苦……所以,我不能——再去寻死。哈哈哈,我还常梦见一个姑娘拉着我手走在渊央城里,梦里她不再把玛瑙石放到我的手心,而是常常挣脱了我的手,然后冷冷地对我说:‘你不是——我哥哥,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可惜我再不能亲口告诉她。她不该死,我是最该死的人……”他满脸涨红,趴在桌上,黏腻的口水由嘴角蔓延开来,随即沉沉睡去。

“就你这狗日的酒量!傻子!话痨!”那大汉直接拿起酒壶,一口喝下去一半。“老子也他妈憋了一肚子气,你小子反倒睡死了!世事本就如此,你太小,年纪太小了……”

“小二儿,准备间客房来。”那大汉拖着醉酒的洛仁喊道。

两人从当天傍晚一直睡到临近翌日的正午。醒来时洛仁吵着头痛,两人便又下到酒肆的厅堂里喝些热茶。天气放晴转暖,阳光透过窗纸驱赶着雨后酒肆厅堂的空中的潮气。店中又多了几桌吃饭交谈的人。“听说了么?草原蛮子内乱了。”“咱镇里来了挺多流民,听说那些蛮子没人性的。”“你讲的这个我也听说了,镇上的书生说这个叫什么‘八王之乱’,蛮子嘛,窝里横,就能自己人打自己人。”

两人低头喝茶,相视着苦笑叹气。

“呦,野利老爷今天怎么赏光到咱这十户镇了。掌柜的,野利老爷来了!”只听得外面人声与马嘶交织,昨日的小厮的高亢声音由店门口传来。片刻后由酒肆厅堂后急匆匆地走出一个肥胖不堪蓄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酒肆中的客人们也蜂拥着走出去观瞧。一支三四十人的马队停在酒店门前,掌柜的冲到为首的一个的老者的长鬃白马前,满脸堆笑,恭敬地扶着那人下马:“野利老爷,您看您来也不知会我们一声,我们这小店好做个准备不是,今天怎么肯赏光来我们这边境的小地方呀,哈哈哈。”那掌柜的弯腰俯身,肚腹之上挤出的一条条赘肉在衣料下显露出形状。

“府上近几日正缺猎手,听说邻国有流民逃到咱们河西,渊人的骑射功夫,与咱们党项族自是不同的。”那人走进酒肆,洛仁方才看到那讲话的老者。只见那人身穿青灰色窄袖圆领长袍,袍子之上披了件银白色的狐裘大氅,胸前以金线绣了一只展翅的老鹰,一道道棱角分明的沟壑纵横交错在瘦削的长脸之上,党项族人崇尚披发或秃头,那老者的须发皆已斑白,毡帽下两鬓的白发像飞鸟一般。此刻那老者正脱下身上的大氅递给掌柜。“这早秋的天气当真难测,早上还十分清冷,现下就热了起来。给我这些家臣们准备些酒食。对了,再要一盘上次那种青盐腌的咸瓜。”

“小子,你不是来过易禹国么?知道这老头是什么人么?”那大汉低声道。

“看这架势该是党项的大族,适才我听到都叫他‘野利老爷’,我来易禹国时野利氏是那时的王家后族,党项以姓氏划分势力,除了野利氏还有细封氏、房当氏、没藏氏、往利氏、米擒氏、费听氏、拓跋氏等等一堆有权势的党项贵族。喂,他刚才说要给府上招猎手,去试试?”

酒肆中的人多了起来,那老者的家臣们服饰各异,除了十几个窄袖圆领的党项族人,还有身着皮甲腰悬利剑的健壮武士,穿着南原广袖长袍面目清秀的书生,洛仁还在人群中看到几个耳配鎏金圆环的渊人,甚至还有穿戴兽皮的金石族人。众人皆不顾民族之别,每十几个围坐在一桌,说着南原的语言,酣饮畅谈,评论诸事。

“试试就试试,老子的骑射之术不是吹的。”那大汉说着踏步走到那老者的桌前,那老者身旁忽然站起两名身披甲胄的武士将其拦住,那老者挥了挥手,两名武士随即退下。“喂,你是野利——老爷吧,我叫巴鲁,是来给你府上作猎手的。”

“这位壮士身躯魁梧,气度不凡,若有意屈尊到我府上作一猎手,老朽自是荣幸之至。只是我府上的家臣,初始时必于往利先生处录记名姓族籍。那里。”那老者用手指向隔桌的一位中年党项族男人。“那个便是往利先生,待此番宴席作罢,壮士便可先去寻那人。”

“这老头讲话听来好他妈费劲儿。等会陪我一起去吧,他说要录记族籍姓名。”那大汉走回桌前对洛仁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