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少棠不可置信地看着长剑上反射的亮芒，神思恍惚了一瞬。

他......输了？

当年父亲就是败在这三招之下，穷其一生都在苦思修炼。自从他知道父亲的遗愿后，也无时无刻不在冥想。

他像一个苦行僧般跟随师父修炼，无论寒霜酷暑，无论生死病痛。他利用一切的时间来修炼，苦耕不辍。所以他的实力早早就超越了同龄的弟子，连师父都说他是青冥山难得一遇的天才少年。

但此刻，这场等了八百年的比试，他居然输了？

他蓦地站起来，不甘心地怒吼：“不可能！不可能！”

苍澜撤回剑，有些怜悯的看着他。

“再来！”卓少棠怒道。

“够了！”

梁珂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师父！我......”

“我说够了，退下！”

梁珂缓缓地站起来，他的动作那样慢，慢到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那微微颤抖的手。

有些同辈的老人微微扭过头去不忍再看，这场比试对于他的意义大家都心照不宣。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谁心里都不好受。

苍澜看着他，身体轻轻晃了一下，握剑手有些控制不住地抖动。刚才这场比试他受了很严重的内伤，胸腹里似有一把钝刀不停地撕裂着，喉咙里的血翻滚着想要咳出来，但是他的目光很平静，神情很郑重。

九歌不知何时来到身边，悄悄扶住了他。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唇角却上挑了几分。

梁珂沉默良久，终是深深缓了口气，艰涩地开口，道：“你赢了。”

“是的。”

没有道谢，没有谦虚，简简单单的一句却是对这场比试最认真的回答。

“在同龄人中你能修炼到这种程度，的确应得你师父看重。”梁珂道。

苍澜道：“卓师弟的道行并不比我弱，论剑法更是旗鼓相当，只不过他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梁珂问道。

苍澜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吐出两个字。

“剑意。”

“......”

“他求胜心切，一心只想在剑道上赢我，却忽视了他最初修炼剑法的意义。”

梁珂静静听着，沉默不语。

“师父曾说过，得大道方能得大自在。胜如何，败又如何，不过一场比试而已。”苍澜看了卓少棠一眼，接着道：“修炼剑术讲究天人剑合一，从剑道中窥得天地理法，将世间万物存于己心从而超脱万物，得大道获自由。”

梁珂看着他，忽然觉得不知从何作答。

“他剑法虽强，却空无剑心。若只为一场胜负，那么他的剑法也只能达到这种程度了。”苍澜顿了顿，又道：“八百年前那场论剑，师父敬重三位前辈剑术超绝，可在那之后前辈们却只想如何胜过我师父，失了剑心，没了剑意。所以不是师父不忍比试，而是你们已经不配做他的对手。”

“你说什么！”卓少棠蓦地怒吼！

梁珂抬手拦住他，看着苍澜的眼睛，缓缓道：“你的剑心是什么？”

“从小师父就教导我顺天道，顺心意，不强求，不妄求。这场比试在您看来无论多么重要，可在我眼中不过一场比剑而已。”

“不过一场比试？”梁珂喃喃重复了一遍。

“八百年来您困在对师兄师弟的愧疚，对失败的不甘，从来不肯正视您心底真正的追求。您不仅困住了自己，也害了相信您的人。”

梁珂下意识地看向了卓少棠，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梁师叔，您所追求的仅仅是一场输赢吗？”苍澜认真地问道。

梁珂默然无语，沉肃的目光渐渐变得迷茫，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忽然海浪般翻卷着向他袭来。

他想起了最初在青冥山的日子，他们三人一起求师练道，一起对月舞剑，一起遨游八荒。

他们是年轻一代的翘楚，被人尊称风雨三杰。

他们曾发过誓言要一起修得大道。

可是从何时开始一切都变了？

恍惚间他想起了那场宴会后的夜晚，灵山灯火辉煌，笑语欢声，唯有他们这边冷清沉寂。一向骄傲的师兄在树下练了一夜的剑，师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枯坐至天明。

而自己呢？

他好像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他们，默默地在师弟门前守了一夜。

他一直都是三人中比较愚钝的那个，不如师兄聪慧，不如师弟机敏。

或许就像苍澜所说，对他而言不过是场比试而已。

可是那夜后一切都变了，师兄变得沉默寡言，从早到晚只知练剑，师弟变得暴躁易怒，再也不肯听他的话。

他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深渊。

师兄死了，师弟残了，而他也不再是那个跟在师兄师弟背后默默练剑的人了。

往常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他很后悔，如果当时能多劝一句，多做些事，不要那么笨，只会傻傻的站在他们身后，是不是结局就不会这样？

从那以后他也变了，也开始觉得不甘心。为了让师兄瞑目，让师弟振作，无论如何也要再比一次。

他为了所有人，却唯独忘了自己。

忘了从最初的开始他所追求的那份初心。

而如今却要从一个晚辈口中说出这句话，真是失败啊......

他自嘲地笑了笑，终于知道那份莫名的失落感从何而来，那是他的初心，迷失的初心。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声色有几分沙哑，仿佛许久不曾说话。

“你说的对，我们......的确不如他。”

“师父！”卓少棠怒道。

“少棠，输了就是输了，你难道想步你爹的后尘吗？”梁珂斥道。

“师父，我是输了，可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笔债我一定会讨回来的！”话落，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梁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叹一声，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害了这个孩子。

“师叔不必自责，终有一天他会明白的。”苍澜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终究是我们的错，这么多年才醒过来，真是惭愧。”梁珂叹道。

“醒来就好，师父也必会为师父高兴的。”

梁珂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很好。”

苍澜笑了笑，恭恭敬敬地俯身一礼，道：“多谢师叔。”

“既然你们赢了，等寻回十方玉我会命人送去九华山。”梁珂顿了顿，又道：“回去告诉你师父，终有一天我还会去他，到时候还请他下山一叙。”

“弟子一定转告家师。”苍澜道。

梁珂点了点头，转身对玄清道：“师弟，昨日因十方玉之事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玄清笑道：“师兄哪里话，本就是我灵山看护不周才致仙宝被盗，你放心，十方玉我一定命人寻回来。”

“有劳师弟费心了，今日我本就是为了比试而来，让诸位见笑了，既然心愿已了老夫就先告辞了。”

玄清诧异道：“师兄能破除迷障可喜可贺，为何着急离去，等宴会结束再走也不迟？”

“我担心少棠，我已误他至深，断不能再让他出什么意外。”梁珂担忧道。

玄清道：“既然如此，师兄就快去吧，那孩子的情绪看起来很不好。”

梁珂点点头，转身对着唐逸拱手道：“方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师兄见外了，眼下贤侄安危最重要，师兄快去吧。”唐逸回礼道。

梁珂道了一声告辞便快速离去.

苍澜看着他的背影蓦地吐出一口血，强压了许久的伤势，此刻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九歌扶住他缓缓坐到地上，唐逸大步走了过来，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喂他服下，又忙运功替他稳住伤势。

过了片刻，苍澜缓过劲来，慢慢地站了起来。

大殿上渐渐响起了掌声，八百年的恩怨被他化解，众人感慨之余忍不住欣慰赞叹。

在目光聚焦的中心，苍澜挠挠头，颇为尴尬地笑了笑。

玄清看着堂下那备受瞩目的少年，神情有些怅惘。

八百年前那场夜宴他也在场，玉子卿的确德才出众，堪称翘楚。可是只有他知道，在那一代人里最出众，最惊才绝艳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一个如今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

那个人是灵山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少年。

那个人是他从小到大的信仰，是他发誓毕生要追随的人。

那个人是在八百年前灭门之战中拯救了山门的人。

而那个人也是灵山有史以来第一个被逐出师门的人。

他的名字是灵山的禁忌，即使他贵为掌门也不能提起。

那个人就是他的大师兄——君枫。

犹记得那晚，月亮很圆，他坐在月桂树下看他们比剑论道。

师兄风华绝代，玉子卿雅如清风。

在那场唯有他见证的比试里，玉子卿弃剑认输自罚三杯，师兄却抢过了酒坛，笑道：赢了却没得喝，那还赢什么。

那时正当年少，风华正茂，所有的一切还未发生。

而师兄也还没有遇到......那个女人。

想到那个女人，玄清飘远的目光缓缓落到苍澜的身旁。

视线的尽头，九歌正扶着他，笑对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