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云高月倦 3
作者:我吼兴奋啊      更新:2020-03-31 13:01      字数:3720

许清浊随他走回城门边的那户人家,取了板车,往城外而行。许清浊坐在车后,摸着那几匹绸缎和几串宝石链子,奇道:“云大伯,你要这些东西干嘛?”

云刚干笑一声,道:“跟徒弟三年没见了,不捎点礼物给她,不好意思回去。嘿,叫她自己裁两件新衣裳穿穿。”许清浊听得好笑,心道:“你送衣裳也罢了,结果送两匹布,还让人家自己做。”

云刚似是知他心中所想,哼道:“老子这徒儿挑剔得很,送她新衣裳她肯定不喜欢,自己做的才合身。而且她老待在家里,少和人打交道,不给她找点事做,她更闷得慌了。”

许清浊哦了一声,待要再问,忽听背后有人叫“巴特尔、巴特尔”,回头一瞧,十来个蒙古居民聚在城门口,高高挥手,似是与自己二人道别,云刚微微一笑,也向他们招了招手。

行出几里,许清浊问道:“他们喊你‘巴特尔’,那是什么意思?”云刚道:“巴特尔是蒙语里的‘英雄’,固始汗当年调停瓦剌和喀尔喀之间的战争时,我曾出手助他立威,此后他们就喊我巴特尔了。”

许清浊心道:“蒙古人哪懂上乘武功?见识过你的身手后,定然惊为天人。”云刚又道:“你不是在关外长大么?女真话与蒙古话很类似,他们管‘巴特尔’叫‘巴图鲁’,还把这个称呼当作赏赐,赠给立了功劳的勇士。”

许清浊道:“对,我......许将军就被努尔哈赤赐过‘巴图鲁’之号,可这是鞑子儿汗的障眼法,好让朝廷掉以轻心,不干涉他在关外的一举一动。”

他说着,一颗心沉了下去,神情转为沮丧。他这两日随云刚喝酒吃肉,与蒙古好汉会面,本来大减愁绪,心中快活,可一提起许明灯,身世之痛又如钻心刺骨,无法释然。

云刚觑了他一眼,叹道:“你还是不肯认枪王为父么?”许清浊低头不答。云刚道:“他便不是你亲父,也是你养父,若没他养大你,你就得跟老子一样,从小做了孤儿,难道这样很好么?”

许清浊本来抱膝而坐,呆呆望着后方,闻言问道:“云大伯,你是孤儿么?”云刚望了望顶上白云,半晌才道:“我从小遭父母抛弃,吃着僧人赠予的粮食长大,幸得天赋异禀,力大无穷,十岁开始就在黄教祖寺甘丹寺做工匠,搬运佛像,修补涂漆,自力更生。我常伴黄教僧人左右,只盼积功有成,寺中高僧愿纳我为徒,有望在活佛座前听讲。后来我失手打碎佛像,自己有愧,怕寺中僧人埋怨,逃入了中原。”

许清浊奇道:“打碎佛像?”云刚微笑道:“当年藏地百姓敬爱黄教喇嘛有德,打造了一尊金佛,用马车拉着,送上甘丹寺供奉。结果几个老工匠见我力气大,跟我打赌,说我要能独自背负佛像,攀上旺波日山,把佛像搬到寺中,就送我十头牛、二十头羊。”许清浊暂止愁意,问道:“你答应了么?”

云刚道:“老子那时年少气盛,自然答允了。佛像虽沉,不过我自忖把握不小,当下将那金佛背起,一步步往山上走去。走得虽慢,却没什么费力。那几个跟我打赌的,跟在后面,瞧我面不红、气不喘,全都说不出话来。我本来得意得很,以为必胜,岂知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雪来,且是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我若停下来,这赌就打输了,只能咬牙继续,奈何风雪阻挡视线,兼之山路太滑。没走到半个时辰,一个不留神,脚踩冰上一滑,将那金佛滚下了山。”

许清浊啊了一声,问道:“那不摔坏了?”云刚道:“这还用说?我当时就懵在崖边,不知所措,几个工匠见出了这样的大事,也都慌了,哪还顾得着我,纷纷往山上跑去,要到寺庙里通知喇嘛们。老子心想自己穷光蛋一个,哪赔得起一尊金佛?直是越想越怕,于是趁着僧人们还没到,一溜烟下了山,也不敢再留西藏,便往东流浪,然后进了中原。”

许清浊心想:“这样的事可不光彩,云大伯干嘛说给我听?”云刚续道:“我在中原漂泊了很久,才偶然碰见了我师父。他老人家见我一身神力天授,习武天分也不错,正好继承他的衣钵。我本来无处可去,便拜他为师了。可惜他年纪太大,没活几年就去世了。他死前,将一套半成的绝学传给我,叫我替他完成心愿。”

许清浊奇道:“什么绝学?”云刚笑而不答,却道:“于是我一面游历中原,找各门各派印证所学,一面想方设法完成这套武功。我意在创功,须采纳百家之长,这才四处寻人较量,不想未尝一败,名头自响。得人家抬爱,送了我一个‘拳神’的称号。而这名头,后来又给黄教的高僧得知,便聘请我返藏,作为本教的护法金刚。我见他们非但没怪罪我,还有望达成儿时的夙愿,简直是激动难耐,差一点就立刻答允了。”

许清浊道:“因此,你就这样从武林中销声匿迹了?”云刚道:“你听我说了这些,只当是结果如此。却不知当年我要做出这决定,着实犹豫了很久。”许清浊道:“那又为什么?”

云刚道:“你想,老子在武林中声望不低,结交甚广,岂能说走就走?再说,我师父想让我完成的本门绝学,我也并未成功,一旦担任黄教护法,恐怕无暇费心于此。许小子,要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许清浊心想:“我在武林中又没名头,哪懂怎样取舍?”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云刚叹道:“无怪这么说,连我自己,当时也不知道。想了很久,那才想通。”许清浊道:“你想通了什么?”

云刚道:“我之所以在中原学得一身本领,纯属巧合。倘若一个人胸无大志,这倒也罢了,可我从小另有志向。中原风土人情再好,好友对手再多,拳法武学再高,终非我真心所求。这些我虽也喜爱得很,但比起来,还是我自己的志向更重要。人贵有志,志不能偿,活着有何意义?”

许清浊听到“志向”二字,心中一动。云刚道:“我自小就是给僧人养活,在佛寺里成长的,从小到大,我每日都闻着檀香、听着经文、望着经幡、玩着转经筒,这些早都刻在了我的骨子里了。连同对黄教的热忱,都已成了我性命里的一部分。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伴随活佛,拜入黄教,这是我幼年就已扎根于心的志向了。”

云刚瞧了眼许清浊,笑道:“这志向之深,多年未改分毫,我哪里割舍得了?所以,我答应了高僧们的请求,从此改名作云冈嘉措,入藏保护两任活佛。此外,对教中僧俗,我也有求必应,无论教内教外,都唤我作‘护教金刚’。我听人家这样喊我,比武林中人叫我‘拳神’还高兴。实话实说,这几十年里,我过得十分自在,虽远离武林江湖,亦无怨无悔。想来是老天爷也赞赏我这的做法,我师父嘱托我的那套武功,在我借鉴了藏地密宗和西域一些武学后,反倒创至大成。”

云刚摇头一笑,问道:“小子,你从小有什么志向?”许清浊没来头涌出了眼泪,边擦边道:“我、我不知道......”云刚笑道:“那我换个问法,你小时候便很崇拜枪王么?”

许清浊哽咽道:“......我以前不懂爹爹的好,但他去世时,官兵百姓们都很爱戴他,我这才懂了他几分,从此便欲以他为榜样,也想学他那样练成绝世神功,立下汗马功劳,不辱父名成为人人敬仰的英雄豪杰......”

云刚笑道:“照啊,莫说男儿不改志,这是从你儿时带来的,假又如何?错又如何?你想改也改不了!若违抗本心,只会憋屈着自己,别人看来,你只不过在哭丧着脸罢了。人不知死,何以谈生?他妈的,人这一辈子,管他三七二十一!还要人家左右你怎么活么?你说枪王这父亲是假的,难道你对他的崇拜也是假的?难道你自己的志向也是假的?”

许清浊浑身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云刚哈哈一笑,不再言语,正过脑袋,挥起马鞭,“驾、驾”喊了两声,注目远方草原。许清浊哪还忍得住?埋首膝间,放声大哭起来。

他全不料云刚这一番言语讲下来,竟是为了开导自己,化解自己的心结。可云刚道出的,确实是自己这几个月来最大难题的答案。哭声中,心里触动更甚:“不错,爹爹虽视我为眼中钉,可他依旧是大英雄,大豪杰!我既然立志要继承他的名头,与我的身份有何干系?不是枪王之子,不也一样能传承枪王的意志么?”

正如云刚所言,他从小长大在军营,见惯了金戈铁马,最羡慕的就是率兵打仗的将军,要他因为身世的缘故,这把这些尽数抛弃,再也不去回忆,再也不去触碰。对他来说,这不仅不容易,更得令他一辈子灰心难复。

可受了云刚的点拨,他恍然明白,根本不必去遮掩什么,顺从自己的本心就足够了。大彻大悟之后的这一哭,实是七分感动,三分喜慰,直哭到给云刚拍晕,睡了一觉。次日醒来,只觉神清气爽。

他对云刚感激万分,再三言谢。云刚笑道:“释尊曾言: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要证得超脱,那是僧人们的功课。咱俩都是俗人,干嘛要放下执念?万事都放下了,活着还有何兴味?”

云刚一生受佛教影响极大,然而是俗非僧,思域更广,另有一番相反的创见。以他的阅历,当然瞧得出许清浊的症结所在,对症下药,许清浊心中愁云消散,喜道:“是!云大伯,你说得真对。”

云刚笑道:“再说,咱们都是练家子,若把武功放下了,还不如一头撞死!你瞧中原少林寺那些和尚,谁都会说‘武学乃末技,参禅才是正道’,可练起武功来,他妈的,一个比一个沉迷!什么‘少林四景’、‘十八罗汉’,当初老子去寺里礼佛,给他们从头到尾缠着讨论武功,最后一尊佛都没拜成!”

许清浊嘻嘻直笑,道:“下次你拜佛就不能去少林寺了。”云刚笑道:“可不是么?”取了干粮与许清浊分吃了,又道:“你师父是绝顶高手,她的拿手武功是什么?我早想瞧瞧了。不过你老魂不守舍的,我就没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