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剑挫群雄 6
作者:我吼兴奋啊      更新:2020-03-31 13:00      字数:4060

许清浊恍然大悟,第三日画菊,就有些神似了。菊清稍微称赞了一番,又给他念了不少诗句,什么“细叶抽轻翠,圆花簇嫩黄”、“粲粲黄金裙,亭亭白玉肤”、“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等等,都是些状物之辞。

菊清道:“神韵既似,形貌也不能非异,你观花而画,难免泛泛,不知侧重。但诗句向来精炼,你不妨从古人们的描述里,琢磨琢磨这菊花的特点,再观再画时,多半有些好处。”

她这番话,与花如何所谓的“摊鸡蛋”,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指许清浊菊花画得不像。但菊清之语,许清浊听着甚为受用,虚心领受教诲,丝毫也无抗拒。

如此画了几日,许清浊的菊花,已画得神形兼备,相当于开春前画梅的水准。但梅花足足画了两月,菊花才画不过数日,花如何也惊于他进步神速,破例传了“傲霜剑法”,令他趁着画菊的意兴未褪,将这门剑法掌握于心。

菊花之后须画桂花,依旧是菊清教授画法,除了谈论画艺,菊清时而还亲泡香茗,留许清浊在闺阁内品尝。且说是传画,不如说是传诗,许清浊跟着她背的诗,有关于花的,也有与花无关的,多是今古流传的名句。

许清浊为她所教,画工有长,于诗词中格律声韵之学,也明白了不少。菊清笑道:“小少爷名为清浊,这清浊二字,恰指声韵之别。可见你与诗词大有缘分,想同我学作诗填词么?”

许清浊忙摆手道:“这个我万万学不来的。”菊清笑道:“你要会作诗了,以后画好了画,旁边更题一两联,诗画相映,多添风致。”

许清浊虽有些意动,但一想起她曾说的什么平上去入,什么“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又有什么切韵粘对、孤平拗救等规矩,顿觉比练剑还难十倍,当下出言婉拒,菊清略有些失望,却也不多强求。

许清浊得花如何教剑,菊清教画,一在练武场,一在淡菊轩。这般相处久了,反倒觉得比起花如何这个花家小姐,菊清无论气质、才学和性格,都更似大家闺秀。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花如何领着兰韵、菊清和许清浊,及几个仆婢,在花苑之北的木犀庭赏月。中秋节素有团圆节之称,花如何这年中秋,既失双亲,又失情郎,但有两名亲如姊妹的侍女陪伴,愁肠稍减,胸中生出暖意。

许清浊搬着张板凳独坐一边,叼着月饼,掰着石榴,剥着花生。花如何与菊清、兰韵闲聊畅谈,吟诗联句,他却一点也插不上嘴。菊清拈了首咏月七律,听花如何步韵和诗,诗思敏捷,不由抚掌称好。

又请兰韵和几联凑趣,兰韵掩嘴笑道:“妹子别为难我啦,我哪还会作诗?”花如何笑道:“花苑三芳,除了那个不学无术的,都是文武全才,你又谦什么?”

许清浊听在耳里,暗想:“不学无术?是指我吗?我一个男子汉,能算什么花苑三芳了?”忽见兰韵、菊清神色都有些古怪,菊清问道:“说起她,小姐,她几时才归?”

花如何哼了一声,道:“那得瞧她几时肯认错了!至今数月没影儿,看来这人脸皮还厚着呢。”她从石桌上提起酒瓮,美酒倒满三只小杯,笑道:“别提她扫兴啦!咱们三个,乘月喝几杯如何?”

兰韵、菊清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花如何斜觑了一眼许清浊,道:“喂,你吃够了没?”许清浊身边堆满了果品细点,像是被供奉的佛像一般,闻言点头道:“我、我吃够了。”

花如何秀眉一蹙,挥手道:“那就去练剑,武功未成,哪还有工夫闲着?”许清浊撇了撇嘴,道:“是!”抓起几块蒸芋头、糯米糕,塞在怀里,低着头出了木犀庭。花如何笑道:“吃够了还拿,馋鬼投胎么?”

却不知许清浊夜练“阴符劲”,管他晚饭吃了多少,练完了都还会肚饿。他近来同练“藏花诀”与“阴符枪”,均有不小收获,“藏花劲”自丹田而出,愈发轻灵多变,“阴符劲”从肩胯而发,愈发霸道强猛。

他自知内功上的造诣,与花如何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比起初练时,已不可同日而语。当晚剑法练毕,把带的点心都吃了,又打了两趟“阴符枪”,浑身瘫软如泥,侧卧在地上,阖目犯困。

忽然一股肉香扑鼻而来,登时睡意全无,肚子咕咕直叫。他心想:“真要命,怎么又饿得慌了?”顺着香气走到墙边,发觉肉香隔墙,奋起全身余力,一跃扒上墙头,探脑窥去。

只见庄院外的草坡顶上,有一人正蹲着,面前生着堆旺火,搁有一个砂锅,旁边还有大小瓶罐。那人嘴里哼哼有声,似乎手拿长筷,不时在锅里拈翻几下。

许清浊闻着浓香,饥饿更甚,暗想:“好香啊,这人在煮什么呢?我要不要向他讨些来吃……”馋虫驱使之下,他一翻过墙,朝草坡上爬去,忽见那人脑后垂着一根长辫,心里一惊:“是个女真鞑子?”

他从小长在辽东,马市上女真族不少,早见惯了女真汉子剃去前发、后脑结辫的模样。正欲俯身探看,却听那人哼道:“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

许清浊听得有趣,后面的声音渐小,没能听着,忍不住道:“火候足就怎么了?”那人回头道:“火候足时他自美!”这话一出,两人均是啊哟大叫,许清浊暗想:“糟糕,女真鞑子残忍好斗,别要杀了我!”

可抬眼再望,许清浊一怔,失声笑了起来,那人也哈哈一笑,轻出了口气。许清浊心道:“不是个女真,却是个女人。”对方竟是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多岁,披着件极不相称的灰袍,一头青丝结成长辫,垂及腰际。

那女子笑道:“你是谁?”许清浊道:“我是后面庄子里的。”那女子眼珠儿一转,道:“哦,你来干嘛?”许清浊脸上一红,道:“我闻着香翻墙来的。”

那女子嘻嘻直笑,招手道:“原来是只小馋鬼,过来!”许清浊莫名觉得亲切,手足并用,爬到坡顶。那女子推开瓶罐,给他腾出空位,许清浊一屁股坐下,往砂锅里看去,只见几块猪肉切得方方的,在汤水里冒着热气。

那女子瞧他馋涎欲滴,笑道:“还够没好呢。”抓了些葱蒜佐料,撒入锅内,合上盖子。又伸脚踢了踢锅底的软土,将大火灭了七八成,转为了一簇小火。

许清浊借着火光往她面上瞧,只见她脸颊偏圆,目秀眉挺,相貌虽不及花如何、兰韵和菊清,也自有几分姿色,嘴边始终凝有笑意,似乎天然一副带笑颜,登时又觉得她更加亲近了一些。

那女子摇头晃脑道:“要煮这东坡肉,先得以猛火攻之,大滚将开,放了佐料后,就得换小火慢炖了,只消火候……”许清浊点头道:“火候足时他自美。”

那女子取笑道:“现学现卖,学得不错。”许清浊奇道:“姊姊,你怎么夜晚在这坡上煮肉?”那女子笑道:“中秋佳节,自要吃些美食才行。再说,你闻不出么?”许清浊恍然道:“哦,你从庄里偷了肉出来煮的!”

那女子笑道:“胡说八道!肉是我自己带的,所谓‘黄州好猪肉’,猪肉当然要取之黄州。黄州虽离咱们汉阳不远,可要做这正宗东坡肉,半点也不能含糊!”

许清浊道:“咱们汉阳?姊姊也是本地人吗?”那女子脸上微红,摆手道:“别打岔,我告诉你,我确实从庄子里偷了一样物事出来,你猜猜是啥?”

许清浊猜道:“砂锅?瓦罐?佐料?”那女子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许清浊扶额思索,忽嗅到阵阵浓香里,不单是猪肉的香气,醒悟道:“是酒?你从庄子里偷了酒出来?”

那女子笑道:“这才对啦,这煮肉的诀窍就是少着水,咱们索性以酒代水,煮出来的肉更香更美!”她从身后掏出一只酒瓮,往面前的空碗里倾倒,只见这酒色如琥珀,稠如米浆,刚盛半碗,酒香发散,盖过了滚滚肉香。

那女子端起碗,问道:“喝不喝?”许清浊虽不善饮,但一闻酒香,便知并非烈酒,当下点头道:“给我尝尝。”伸手欲要接碗,那女子笑道:“碗都给你,你一口喝干了,我怎么办?”

那女子将酒碗凑到许清浊嘴边,稍稍一斜,往他嘴里倒了少许。许清浊咂了咂嘴,道:“好喝!”那女子嘻嘻一笑,将碗伸至火堆上,烫了烫,这才仰头喝了过半。

许清浊腹中正饥,倒不馋酒,只盯着火苗,等肉出锅。那女子独自饮酒,甚为陶醉,道:“‘醉花坊’剩下的美酒,大都给运到了花苑里,要想喝上一瓮,非得进庄里偷才行了。”

许清浊问道:“‘醉花坊’是什么?”那女子奇道:“你是庄子里的人,却不知道‘醉花坊’?你难道只是在花家做短工么?”许清浊摇头道:“不是,但我真不知道什么是‘醉花坊’。”

那女子笑道:“那我就教你一回,‘醉花坊’是花家开的酒坊,遍及大江南北,驰名江湖。”许清浊道:“啊?花家是开酒坊的吗?”那女子笑道:“你以为呢?”

许清浊在花苑住了大半年,头一次听说花家的营生,讶道:“要说花苑是专门卖花的,我倒肯信,但若说是卖酒的,这却奇怪了……”

那女子道:“不单是卖酒,还有酿酒。花家早年可是供贡御酒的大族,先几代传承,都称为‘御花坊’,现今不再给皇帝上供,就改作了‘醉花坊’,名气固然不如先前,却还是江湖上一块响当当的招牌。”

许清浊将信将疑,道:“可、可我没在庄里见过酿酒的作坊?”那女子笑道:“花苑是住人的地方,成日晒粮制曲,岂非大煞风景?隔江的武昌,倒有一座‘醉花坊’,算是离得最近了,其余的还要更远呢!”

许清浊问道:“那你怎么还到花苑来偷酒?”那女子叹道:“唉,花家最近把不少酒坊都卖了,所存的佳酿也都卖出过半,剩的运回了花苑里,我不上花苑来偷,却上哪儿偷去?”

许清浊更觉惊讶,道:“干嘛要卖酒坊?”那女子笑道:“小馋鬼,老问个不停!你不是花苑里的人么,反要我给你讲故事?”许清浊点头道:“是啊,你知道的可比我多得多了,难不成你也是庄子里的?”

那女子不置可否,笑道:“我爱饮美酒,只消与酒有关,自然知道的比你多得多。”嗅了嗅香气,道:“这美酒啊,除了能喝,来做东坡肉也是极好!”

说着掀开锅盖,用竹筷将肉夹至左旁一个陶罐里,滤去浮油,将酒水汤汁也倾入罐子,封了罐口,放置火上,道:“喂,别光等着上菜,却不干活!你添些火,咱们再蒸一会儿,那就大功告成了。”

许清浊见脚边搁着火刀火石,打着了,将火堆加旺,呆呆盯着陶罐。那女子良久未听他说话,笑道:“怎么安安静静,不发问了?”

许清浊本来是有些兴致,但一想自己不过被迫留在花苑学艺,花家是何营生,兴衰起落,又和自己有多大关系?与其浪费口舌,还不如静候猪肉蒸好,大快朵颐,于是抹了抹口水,道:“我饿啦,没力气问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