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清官的家务事
作者:乌鹊东南飞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504

忙完一场兵船比试,虽然结果是有人获罪流放,有人加官进爵,总算大家都能好好歇歇,并且趁着几位大员仍然在在京,大家尽情地走亲访友。太后忙了这一阵之后,也好似有些倦怠,东书房交办的事情也少了,因此曾昭妤又一次得到了五天假期,回家去看望父母,和她新近带着儿女到京的四姐、也就是新任东书房侍讲郭嵩焘的儿媳妇曾纪纯。

虽然曾国藩年轻时就在京城做了官,膝下的五女二男却都是在老家跟随祖父母和母亲过日子。当然在老家,孩子们书同样要念,不能偷懒半分,因为父亲寄家书比当时仅有的几家报纸出刊还勤快,家里十天半月就能接到一封,封封都点着名问到各个孩子的功课。纪纯读书不错,还常常得到父亲的夸奖。除此之外,男耕田女种菜,庭除洒扫,喂鸡织布,当然也少不了。

曾纪纯十六岁时,嫁给了郭嵩焘唯一的儿子郭依永。

在娘家时,读的那些三纲五常,婆媳互敬,在新的家庭里应用起来却不太顺手。郭家当时也算是湖南难得有名望的人家了,然而过门的时候公公的正房夫人陈氏婆婆已经去世,更长一辈的长辈也都去世了,当家人是婆婆当年的陪嫁丫头,后来成为公公小妾的邹氏姨娘,此外只有丈夫,和几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子。

在自己娘家,或者见得到的别的亲戚家,姨娘一向被另眼相待,在厅堂里见不到她们,走廊里碰到,也是或者她们自己先避开了,或者隔着远远地彼此递一个含混隐约的笑脸。

但是在郭家,邹氏姨娘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当家人。虽然从心底里总是觉得诧异和不习惯,纪纯还是含含糊糊地叫她声“娘”,叫得不算太自然,但她自觉已经尽力,也不算于礼有亏了。

邹氏姨娘呢,自己是丫头出身,从一开始筹备娶亲时众乡邻对新人显赫门第的啧啧称赞中,就感觉到不痛快;更不要提见到新人嫁妆时的失望了,说起来是堂堂侯府的女儿,只带过来区区两百两的陪嫁银子!

纪纯头几年的生活虽然清苦些,总算丈夫游学之外,年节都能返家,夫妇俩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日子过得也和睦。更重要的是,依永是独子,而夫妇俩恰恰得到了郭家最渴望的孩子,几年之间,纪纯生下了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个个活泼可爱。一家四口,自也其乐融融。

公公郭嵩焘在外做官,邹氏姨娘总是跟在身边照料伏侍,把家里就托给了邹氏升为姨娘后新雇佣的大丫头。

后来经人说合,公公又在无锡讨了一房续房太太,听说是豪绅巨富家三十几岁的老小姐,陪嫁足有三十几口皮箱的金银细软。

岂料成亲当日,邹氏姨娘为了表明“先进门为大”,竟然披上已经过世的陈氏夫人遗留下的凤冠霞披,让新夫人吴氏对她行礼。

结婚是人生大事。对拖到三十几岁才迟迟面对这大事地老姑娘来说。当然是人生更大事。自然不免紧张。虽然之前明明听说自己嫁过来是做正房夫人。这时在喜气洋洋地烛光之中。忽然闪出个凤冠霞披地人物。一时间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错。是前夫人复活?还是四十几岁地老郎君官做得太大。家里另外还出了个什么凤冠霞披地女眷?

嫂子和媒婆给她讲结婚礼仪之时。已经叮嘱过好多遍。做新娘子那天不能开口。否则一辈子给人笑话死。这时侯自然就不能张口问个明白:“侬是哪个啊?”

但对凤冠霞披总之是马虎不得地。所以新人只好带着一肚皮地疑问叩拜了下去。

岂料第二天就发现自己上了大当!成亲前说好是做继室。过了门来竟然要给一个姨娘行礼!女人不能在外加官进爵。在家里地位置不能不守住。本来在娘家脾气也大地吴氏当然不肯答应。要向郭嵩焘讨个说法。

谁知郭嵩焘生性平易。没有什么门阀之见。觉得邹氏姨娘从陪嫁过来起。对老郭家也劳苦功高。所以只含含糊糊应付了两句。表示以后要对她们两人一碗水端平。大家平起平坐就是了。

堂堂正正地继室夫人。忽然要和一个陪嫁丫头出身地姨娘平起平坐。自己也差不多变成了姨娘。这口气如何咽得下。但是已经成亲了。“生米煮成熟饭”。回不去从前在娘家做老姑娘地快活日子。于是吴氏天天在家拍床大骂。“郭嵩焘这个老不死地老骗子”。把自己堂堂正正一个小姐骗进了门。如今却让她和姨娘“一般大”。过这种猪狗不如地下贱日子。

从成亲的次日起,吴氏夫人从上海一直骂到郭嵩焘新任广州巡抚的巡抚衙门,即使坐着海船航行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只要风平浪静些,也不肯稍歇,免得错过让东海和南海两位龙王爷听到自己申诉的机会。

广州官绅来迎接拜会新巡抚,先就听到他自己的新夫人一路在轿中、在巡抚内宅中哭骂“郭嵩焘这个老骗子”,无不先是惊骇,继而好笑。

这让之前曾听说郭嵩焘如何能干的广州官绅们大为失望:俗话说得好,“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位郭巡抚连自己家庭事务都摆不平,“家无主,扫帚倒竖”,又怎么能管好地方事务,乃至国家大事呢?

吴氏在巡抚衙门一连哭骂了二十几天,郭嵩焘在新任巡抚的任上一直碰鼻子、触霉头,他终于忍受不住,吩咐管家照新夫人每天喊骂中的要求,把她送回苏州娘家,当然也连带着她陪嫁过来的三十几口皮箱。他自己以为,这样也算得上是“完璧归赵”了!

本来只是在喊骂中要求自己“做大”的权利,吴氏以退为进,每天的诉求都是“回娘家”,结果果然在结婚一个多月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送回了娘家。

这场家庭乱仗,从广州官场传起,传到江浙、京津等地,闻者无不大摇其头。连一向欣赏和支持郭嵩焘的老友兼亲家曾国藩也摇头叹气说:“筠仙如此对待家庭事务,将来在官场中的敷衍应对也让人担忧啊。”

果不其然,郭嵩焘在广州巡抚任上,因为卷入了与前后两任督抚毛延宾和瑞麟的矛盾,后来也就罢官回家了。

邹氏姨娘跟着丈夫回了家,眼见自己年近半百,偏偏肚皮不争气,还是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族人又因为她把郭嵩焘的继室夫人赶走,对她指指点点,冷言冷语,仗着自己是族中尊长的几位,还明目张胆地闯到家里来,在老爷面前挑拨是非;亲家曾国藩更加多事,写信来给郭嵩焘,劝他要体谅女方家庭的难处,纵使女方当初也有不是,也应该对无锡的吴氏有始有终,务必接回郭家,仍旧做继室夫人。

邹氏已经打定主意,好不容易才赶走了,决不能让那将压过她一头的女人重进郭家门。但面对此情此景,只好一咬牙,干脆让丈夫把家里的大丫头也收做了姨娘。

偏偏又见不得丈夫对新姨娘的亲热劲,因此又四处打听着,买来另外一个丫头,也给丈夫做了偏房,让两个新姨娘争风吃醋,你争我斗。整个郭家,也就成了丫头姨娘们的半片天下了。

对纪纯来说,公公出门做官总是断断续续,丈夫也还在苦读,家里是姨娘当家,不知是不是看不惯她名门出身,还是嫌恶她大家闺秀的端庄做派,对她苛扣异常。

如今更添了比自己还年轻的两个姨娘,又先后为公公生养了比孙子孙女们更小的几个小儿女。自己两百两纹银的陪嫁,几年来东贴西贴,大都用来支持丈夫赶考了;娘家爹爹是清官,俸禄也养活一大家人,自然也无法指望,零用钱就更加拮据了。

然后呢?究竟是因为公公从英国回来,买了那所不祥的大宅,所以从搬进之后,一家人就厄运不断吗?

那所大宅,孤零零地坐落在长沙城外,据说先前也是一户有钱人家建造的,搬进去之后觉得不对头,所以就赶快搬走了。

或许因为刚从英国回来,羡慕英国那些孤独高贵的城堡庄园;或者见惯了西洋似乎无所不能的文明,公公郭嵩焘不信邪,硬是买下了这所宅子。

然而乔迁之后,祸事果然接连发生了。先是就要出阁的小姑子秀秀,忽然得了一种怪病,喉咙间疼痛异常,肿胀糜烂,不能说话,没过几天,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竟然就没了。

然后是公公的三姨太所生的小儿子,也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家庭里经过这两桩丧事,气氛异常压抑,转眼间又快到考试时间,纪纯忍住不舍,劝丈夫今年提前动身,说了许多勉励宽心的话,让他好好赴考。谁知丈夫出门不过才二十天,竟然就在旅店中病倒,同年好友把他送回家来后,纪纯用心帮助丈夫调养,希望他能快点病愈。

然而令纪纯恐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丈夫竟然也开始喉咙发痛,然后病情不断加重,竟致不治身亡。

她才二十三岁,就成了寡妇;而这个家庭中的几个能同她做做伴的小姑子,也嫁的嫁,死的死,都不在身边了。

比起做寡妇,做一个没有收入而又要每天面对嗷嗷待哺的幼子们的寡妇,更为可怜。更为悲惨的是,虽然她时刻提心吊胆地守护着,她那乖巧懂事、年方五岁的大女儿,竟然也染上这怪病夭折了。她在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中,一面拼死守护两个幼子,内心中却已经充满绝望抑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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