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作者:谓我心憂      更新:2020-02-02 03:30      字数:3315

云决将自己关在客房一整天。

晚膳时还不见他出来,江挽月心下不免有些担心,敲响他的房门,没有得到回应。

房门也未锁,她索性直接开门进去。

房内酒气冲天,空的酒罐子在地上一个又一个。云决颓废地躺在床上,眼眶通红。

江挽月走过去,咬着下唇半晌,而后轻声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云决没说话,沉闷地灌着酒。

其实他从武当山见过林母之后就不大对劲了,问林母对他说了什么他也不肯说。后来更是瞒着她回了一趟惊鸿山庄,再回来时,像十魂去了七魄。今日又遭此打击,更是雪上加霜。

江挽月见他这样心里也不好受,伸手去抢他的酒,云决没反抗,任由她将酒拿走,说:“你回家吧。”

江挽月一怔,又将酒壶塞回他手里,眼巴巴地看着他说:“你接着喝吧,我不打搅你,你别赶我回家。”

云决没有接着喝,他一点也不像一个喝了一整天酒的人,清醒又冷静。

他说:“我亦无处容身,不能再带着你四处流浪奔波。”

这些天来,林如风的死、镇远镖局的真相、云泽的死,像一块块巨石压在他心上,教他喘不过气来。他一直是乐观随和、顺其自然的人,从来想不到世事居然可以如此丑陋、如此莫测、如此教人难以接受。

他想过要报复,所以去惊鸿山庄摊牌,不料连渊宠辱不惊,却将云卿狠狠惹得哭了。他不是不清楚江挽月对自己的心思,也想过要利用她向江三爷报仇。可每一次,是每一次,江挽月噘嘴时、皱眉时、怄气时、微笑时,他都会为自己曾经有过要利用她的想法而觉得心疼。

心疼,万箭穿心的那种疼。

他试过要放下,所以每天借酒消愁,可每一次,是每一次,江挽月以为他醉了时,嘴里嘟嘟囔囔说些埋怨他的话,却为他盖好被子,用热毛巾帮他擦脸时,那种万箭穿心的疼便又回来了。

他在万箭穿心的疼痛中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这只让他更加痛苦,像有人念着紧箍咒,不依不饶,不死不休。

在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之前,他知道,他不能再让江挽月跟着自己了。

江挽月只看着他不说话,一双杏眼无比的澄澈清晰。

这天夜里,云决迟迟没有入睡。

他悄悄收拾好了包袱,窗外月色皎洁,夜深人静,为他的不告而别作最好的掩护。

他推开门,江挽月却坐在他门口,倚着门框浅浅而眠。

霎时,云决所呼吸的每一口气都像是带着刺,直往他心肺里去。

他脱下外袍,小心翼翼地盖在江挽月身上,蹲下来,借着月色细细瞧着她的睡颜。

江挽月的容貌遗传其父,眉若柳叶、眼若杏仁,秀气又小巧的鼻子和嘴巴,哪一样都符合美的标准。此刻她安静睡去,眉宇间的娇蛮散去,平添几分温婉端庄。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如此好看的姑娘,比风泠灵动,比颜如玉娇俏。可是她的心地也这样好,见了不平就想拔刀,见了不忍就想落泪,即使像只永远张牙舞爪的小花猫,可她的心是热的。

而他的心,在渐渐地凉下去。

他伸出手,像一片羽毛那般,轻柔又怜惜地触了触她的脸颊,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他在铺满月光的幽静街道缓步前行,心里像是终于取出一块大石头,轻松了,也空落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他以前念过的一句楚辞,这会儿应景地记起来,却不顶什么用。

求索,上哪儿求索呢?家不成家,亲不成亲。

他是寄生于天地间的一只蜉蝣,外人看他衣裳楚楚,麻衣如雪。谁人知晓他心忧矣,于何归处?

小时候三哥嫌他同妹妹聒噪烦人,扬言要将他们一个送去和尚庙一个送去尼姑庵。可他和妹妹都不怕,三哥是纸老虎,一捅就破。那他们怕什么呢?妹妹怕大哥,他又怕什么呢?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如今才晓得自己是真正的胆小鬼,连回一趟惊鸿山庄再看三哥一眼都不敢。

云决笑了笑,脚步轻快,走得却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就停了下来。

身后的人见他停下,也不再往前了。

云决未曾转身,背对着那人,嗓音有些沙哑:“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江挽月将身上云决的袍子裹得紧了些,咬咬唇,不知如何作答。

云决迈步又要走,她才急急道:“我想跟着你呀!”

云决身形顿住,听江挽月说:“我只是想跟着你而已呀,你无处可去,我就陪你流浪;你无事可做,我就陪你无聊;你郁郁寡欢,我就陪你失落;你借酒浇愁,我就陪你醉倒。我没有想太多,我只是想跟着你,我不会再发脾气,不会再跟你斗嘴,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她是如此诚恳而卑微,她哽咽落泪,在月色的光华下,泪水如同珍珠般纯粹又真实。

云决鼻腔酸涩难忍,几乎拼却浑身气力才忍住没有落下泪来,可他的背影隐隐发着抖。

他们在银色的静谧中沉默下去,他背对她,她也看不清他。

这一刻的沉默不会改变任何事情,却足以令沧海变成桑田,天地也翻覆。

云决倏然转回身,她终于看清了他,他湿润泛红的眼睛。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怎么可以这么好,好到万箭穿心的疼都变得微不足道,好到他一辈子都舍不得放手。

相思门位于岳阳山顶之上,其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每十米一座岗哨,每百步一排巡卫,将防御措施做到了家。

云曦为云卿布置的房间极尽舒适安逸,梨木雕花的桌椅、蜀锦苏绣的被幔,甚至连脂粉首饰都置办好,从扬州天香坊采办而来。料想,便是娇生惯养的江挽月的闺房应也不过如此罢。

云卿却视富贵如浮云,在房中静静打坐,融汇真气在全身的经脉穴道中走了一遭又一遭,如此才勉强压下心中悲忿。

她想去外面透透气,打开房门,朱雀、玄武跟俩门神似的一左一右杵在门口,对她抱拳行礼道:“教主有令,命我等随身侍候夫人。”

云卿冷淡了神色,“谁要你们侍候......等等,”云卿忽地顿住,眼珠子狐疑地转了转,“你们叫我什么?”

“夫人,”朱雀目不斜视道,“您是教主认定的教主夫人。”

云卿张大了嘴巴,惊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天,她结结巴巴问了句废话:“你、你们教主是谁?”

朱雀果然觉得这是句废话,奇怪看她一眼,仍是答“连云曦。”

“连云曦告诉你们我是他认定的教主夫人?”

“不错。”

“他知不知道教主夫人是什么意思?”

“......”

朱雀、玄武对视一眼,云卿道:“让开。”

玄武道:“夫人若是要去找教主,我等可陪同前往。”

云卿有些不大耐烦了,道:“不需要,别妨碍我。”

朱雀、玄武架起剑挡在她面前,姿态恭谨却强硬:“请夫人不要为难属下。”

云卿看着那两把剑,微微眯起眼睛,薄凉地笑了笑:“如果我偏要为难你们呢?”

在相思门,云卿纵然打不过风泠、打不过云曦,除此之外,便是朱雀、玄武联手又如何?又能出其右吗?

朱雀、玄武不为所动,坚.挺地挡在她面前。

云卿眼中闪过精光,正待出手,一道清浅的声线便从回廊右端传来,好似带着无限的宠溺与纵容:“姐姐想要去哪里?云曦陪着你好不好?”

云卿目光闪了闪,终是一言不发,走回了房间。

云曦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元宵进来,那甜腻的香气丝丝缕缕弥漫,放在云卿面前,云卿却好似老僧入定,看也不看一眼。

云曦好脾气地笑,端起碗拈起勺,轻轻吹散了热气,递在云卿嘴边。

这些事两人以前也常做,如今云卿却心里别扭到有些扭曲了,偏过头避开,不置一词。

云曦眨了两下眼睛,将碗勺收了回来,诚挚看着她,说:“云曦觉得红豆元宵很甜,很喜欢吃,姐姐不喜欢吗?”

他的容貌、语气、神态唯曾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云卿却只当这是个陌生至极的人,心里一丝亲密也无,直视他纯净的双眼,道:“是,我不喜欢吃红豆元宵。”

“这样啊......”云曦微微地笑了,一缕额发随着眼睑垂下来,轻声道,“那姐姐喜欢吃什么呢?馄饨吗?可是云曦不喜欢,云曦看见馄饨就难过,一难过就想要杀人。”

江湖传闻,相思门新任门主嗜血残暴,继任不足月,已杀数百人。

云卿心中异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既然还叫我一声姐姐,为何嘱咐外面的人称我夫人?如此岂非有违伦常?”

云曦抬起眼注视她,那眼神里一片温柔,似水欲滴。开口却清脆稚嫩宛若孩童:“那我以后不叫你姐姐了,我叫你......嗯,我叫你阿卿好不好?”

阿卿,阿卿。他如获珍宝,将这两个字在贝齿间一遍一遍重复。

云卿觉得不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