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
作者:官方好书推荐      更新:2020-01-31 05:24      字数:2922

曹頫也不能不承认,确实由曹雪芹代笔最合适。但傅太太的神情,为他带来了忧虑与警惕,所以口中答应;心里另有想法。

“通声,”辞出来以后,他对曹震说:“我不打算回京了。”

“怎么回事?”曹震诧异,“四叔怎么一下子变了主意。”

“我告诉你吧!我不放心。”曹頫低声说道:“傅太太毫无顾忌;雪芹不知轻重,倘或惹出什么闲言闲语,那可不是件闹着玩的事。”

曹震认为是过虑,但即令应作防范,也不必曹頫在此,“我知道了,”他说:“四叔还是回京,我来管住他。”

“管住他”三字语气很实在,曹頫放心了,但仍旧叮嘱一句:“你可好好儿管住他。”

“你可坐啊!”

“不,谢谢傅太太,我站着好了。等傅太太交待完了,我回去把信写好了送来。”

“不是写信,我是给皇后写个奏折。”

曹雪芹一愣,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给皇后写奏折,一时倒茫然不知所答了。

“我看应该用奏折。”傅太太征询着说:“你看呢?”

“我说不上来。”曹雪芹老实答道:“我还不知道有这个格式没有?”

傅太太当然也不知道;她将双臂环抱在胸,然后改了用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托着左下颌,偏着脸凝神细想。

曹雪芹倒是想到了一个主意,但为贪看她这个姿态,故意不开口。突然间看她脸一扬,曹雪芹猝不及防,视线碰个正着,不免有些惊惶;搭讪着说:“要不然,我回去问一问。”

“不必。”傅太太说道:“给皇上写奏折,你会不会?”

“那倒是勉强能对付。”

“你就照给皇上写奏折的格式,不过语气上改一改就是了。”

曹雪芹本就是如此打算;于是点点头说:“请傅太太说吧,给皇后回奏些什么?”

“你说,我是什么时候到的,路上平安。也见了圣母老太太,会照皇后交待我的话办;只怕办不好,因为圣母老太太----”傅太太沉吟了一下才住下说:“因为圣母老太太很客气。”

“这话,”曹雪芹踌躇着说:“似乎有点儿接不上。按道理说,客气不就容易办了吗?”

“是这样的,我跟实说了吧,皇后让我代她伺奉圣母老太太,这一客气,不是彼此都不自在了吗?”

“是,是!我明白了,”曹雪芹问:“还有呢?”

“还有,”傅太太想了一下说:“请皇后把宫里过年消遣的那些玩意,捎些给我。”

“还有呢?”

“还有就以后再说了?”

“好!我马上去写了送来。“曹雪芹想起一件事,”这奏折前面,自己要有个称呼;请问傅太太娘家,是哪一家高门贵族。““我跟你说过,不许跟我掉文。”傅太太笑道:“问娘家姓什么就行了,什么高门贵族?我娘家姓章,立早章。”

原来傅太太娘家是汉军。曹雪芹心想,刑部尚书尹继善姓章佳氏,不知可是同族。

“雪芹,”傅太太体恤地说:“你何不就在这儿写呢!天这么冷,让你一趟一趟来,真叫人不过意。”

“可是没有笔墨----。”

“我有。”傅太太不等他说完,便截断了他的话;随又喊道:“来个人!”应声而至的丫头,不止一个,先来的有十七八岁了,梳一根极长的辫子,身材却不高,后来的只得十一二岁,头上梳两个抓髻,滚圆的脸,红白分明,就象灵堂中的“二百五”似的,惹人发笑。“看我的墨盒子搁在哪儿啦!”傅太太对年长的说:“红玉,给曹少爷沏杯好茶。”

事已如此,料想推辞不掉,曹雪芹便静静地站着,一面等笔砚,一面构想。

“雪芹,”傅太太问:“你现在干着什么差事?”

“有时候在御书处打杂。”

“御书处?在哪儿啊?干什么的。”

“在武英殿,替皇上刻版印书。”

“喔,”傅太太又问:“那时有出息的差事吗?”

“这很难说了,”曹雪芹缓缓的答说:“我不知道傅太太的意思,怎么才叫有出息?”

“无非升官容易。”

曹雪芹笑笑不答,傅太太似乎也不便再说下去,场面显得有些僵,幸好那小丫头捧着一个紫檀托盘走来了。盘中有个珐琅墨盒、两支笔,还有一叠“白折子”,该用的都有了,那小丫头似乎很内行;同时也看得出来,傅太太原是预备着要给皇后常常上奏的。曹雪芹心想,以后这代笔的差使怕常会有。

“曹少爷,请用茶。”

“对了,”傅太太看他忙着掀墨盒,便说:“喝了茶再写,不忙。”

“不要紧。我写完了再喝。”说着,他拈笔在手,略一思索,便提笔写道:“奴才章佳氏跪请皇后万福金安。且奴才自奉面谕,遵即启程,已于腊月二十六日安抵热河,当日叩见圣母老太太,敬谨传话,圣母老太太深为嘉悦。奴才并即面禀代为侍奉,以尽皇后孝心。圣母老太太谦冲为怀----。”

写到此处,忽然觉得鼻端有一缕香味飘到,抬头一看,不由得心跳;不知何时,傅太太已悄悄坐在他旁边,看他写字。相距不过尺许,连他鼻子上两点芝麻似的雀斑都看清楚了。

“‘谦冲为怀’好像----”傅太太笑着,露出雪白的牙,“好像没有搔着痒处。”

那么,那里才是痒处呢?曹雪芹在心里问,不由得有些意马心猿,管不住自己。“傅太太看,应该怎么改?”曹雪芹赶紧把头低了下去,尽力收束心神;当然也就无法构思了。

“还是我原来的话,‘太客气’。”傅太太接着解释:“并不是我自己觉得自己的话,比你的好;实在是我心眼儿里的想法就是这个样,太客气了,让人不容易亲近。”

“是,是!”曹雪芹心思略定,已能领会,“‘客气’是形容让人难以亲近,我懂了。”

“譬如说吧,”傅太太又说:“不论我替她倒茶,或是递个靠枕什么的,他总是不住口的‘罪过’。”她学圣母老太太一面说“罪过”,一面双手合十的神态,“雪芹,你想,这不是让人不敢亲近吗?”

“是。我来写。”再一看,才知道得重写,因为原来那句话用不上了,却又不能涂改,考虑了一下,决定将它改写草稿。这一来,下笔就快了,“唯是圣母老太太过于客气,凡奴才侍奉之处,圣母老太太必合十念‘罪过’。奴才何人,敢当此礼!曾婉转陈清次数,而圣母老太太谦抑如故,以致奴才内心,日夕不安;所期侍奉日久,或能熟不拘礼,俾奴才得以多多亲近。”写到这里,将稿子转过来,放在傅太太面前问道:“你看看,这么写行不行?”

傅太太点点头,一个字、一个字指着,看得很仔细;她的指甲很长,上套一个金比甲却似嫌俗气了。“很好。就这么着。”

曹雪芹便将稿子收回来,提笔又写:“转瞬年节,奴才驰想宫中欢娱,不胜瞻恋。兹求皇后饬下敬事房,将宫中新年玩具捡赐数套,以便伺候圣母老太太新年消遣之用。”

傅太太看了稿子,并无更动;曹雪芹誊正以后,核对无误,建议寄给内务府大臣海望转递,傅太太也同意了。

“我拿出来。”曹雪芹起身说道:“让家兄派专差送进京。”

“那就劳驾了。多亏的有你,我很感谢,也很高兴。不过,雪芹,我还得求你一件事。”

“傅太太言重了,只要我能办,请你尽管吩咐。”

“我得请你帮我交差。”傅太太说:“圣母老太太提到你,很夸赞的,齐二姑跟我说,老太太跟你很投缘,你能不能常常进来陪陪她。”

“这,”曹雪芹迟疑着说:“怕不大方便。”

“怎么不方便?”

“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那你不是来过了吗?而且也不是第一回。”傅太太说:“办事有时候要从权,像皇后让我来替她尽孝心,不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吗?再说替皇后尽孝,也就是替皇上尽孝,你身为臣子,不也是应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