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作者:官方好书推荐      更新:2020-01-31 05:23      字数:3795

“还有谁?自然是那个老混蛋。”杏香回忆着说:“是去年夏天的事,有一天老混蛋着人来请我哥哥,说商议修宗谱的事;约的是晚饭以后,在他修道的那个小院子里见面。到了那里,满院漆黑,我哥哥心知不好,正要退出来,不到黑头里不知打哪儿钻出来四五个狗腿子,不由分说,先一个麻核桃塞在他嘴里;拨了他的衣服,只剩一条短裤头,五花大绑,说是勾引他的姨娘成奸,要报官究办。”

“这就不对了!”曹雪芹问道:“捉奸捉双,也不能凭他一张嘴说啊。”

“自然有串通好了的人证。那老混蛋的姨娘,装得还真像在屏风后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我哥哥怎么样闯进去逼她;我哥哥有口难辨,加以族里有老混蛋的狐群狗党埋伏着,说一声,‘家丑不可外扬,送官不必,祠堂里可容不得他了。’就此撵了出来。”

曹雪芹心想,别样可以作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号啕大哭,如何能假?心疑莫释,口中不觉问了出来。

“杏香,我说句话,你可别见气;也许你哥哥,真的是一时糊涂,让人抓住了把柄?”

“当时我也是这样想,可是,我嫂子说,决不会!”

“你嫂子又怎么知道的呢?”

“当时她没有告诉我其中的缘故,后来我才知道;也是我嫂子告诉我的,”杏香低着头说,“我哥哥不行了。”

遽听不解所谓,细想一想,曹雪芹方始顿悟,“喔!”他说:“原来你哥哥是天阉。”

“不是天生的。不知道怎么受了伤,就不行了。”

“那就怪不得了!只见时只有你嫂子知道,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曹雪芹一面起床,一面嗟叹不已,“世界上偏就有这种有口难言、致死莫白的沉冤。”

听得这话,杏香心中掀起阵阵波澜;一年多来,荆天棘地,受尽凄凉委屈的遭遇,好不容易在这两三个月的日子,慢慢冲淡了,如今却又无端让曹雪芹勾勒起来。不过,记起“老混蛋”和他的姨娘,那些“狐群狗党”,还有在天津的堂兄时,心血依旧会一阵阵上冲,恨不得要杀人似的,但看到曹雪芹这种就象自己遭受了冤屈,无限懊恼的神态,顿时心里踏实得多,仿佛在穷途末路时,突然想起有个人可以投靠似的。

“我得到我四叔那里去一趟,看有什么事没有?没有事,我吃了饭马上回来;最晚上灯之前一定能见面。”曹雪芹问道:“你怎麽样?”

“我?”杏香瞄了他一眼,“又要来问我了?”

“喔!”曹雪芹歉意地笑道:“那我就老实说吧,我愿意让你陪我。”

“有这句话,不就行了吗?”

说完,杏香便为他打来洗脸水,然后收拾屋子。曹雪芹洗漱既罢,便管自己到对屋;屋暖如春,翠宝只穿一件紧身小夹袄,露出两截肥藕似的手臂,替曹震在打辫子。彼此到一声“晚上睡得安稳?”曹雪芹便问翠宝,知道不知道杏香来了。

“知道。”翠宝答说。“芹二爷,我妹子是第一回这么待客人。”

“嗯,嗯。”曹雪芹含含糊糊答应着,然后问曹震的行止。

“我得看看京里的人下来了没有?你先到四叔那里去赴宴一会儿;就说下午我会去。”

“是!我原来也是这个意思。”曹雪芹起身说道:“快放午炮了,我赶紧走吧。”

“慢着!”曹震问道,“晚上怎么样?”

曹雪芹想了一下,老实答说:“我跟杏香约好了,上灯以前一定得回来。”

“好!你们在家吃晚饭等我。我在那儿陪一陪四叔,也许有应酬,就得晚一点儿。”

曹雪芹答应着,找了仲老四的伙计相陪,骑马到了曹頫寓处;不了扑了个空,曹頫到仓厂侍郎那里做客去了。

“四老爷留下话,有差事派给你。”何谨捧出一部顺天府志来;曹頫派给曹雪芹的差事是,由京师到热河,一路上行宫所在地的里程,与康熙、雍正两朝为行宫所提的匾额对联,都抄录下来。这件差事不费事。曹雪芹吃了午饭,从容开手;不过个把时辰,便已完工。曹頫、曹震亦都先后到了。曹雪芹交了卷,曹頫略略看了一下,搁在一边;正要考察他看了些什么书,曹震抢在前面,装出很要紧的神色开了口。

“雪芹,你快回去吧,仲死回头会带两个人来看我。有什么话交待,你替我记住;有东西交下来,你也替我收者。”

“是!”曹雪芹看着曹頫问:“四叔还有什么事?”

“事是有,今天总不行了。”

“明儿下午吧!”曹震怕他第二天早晨起不来,“明儿上午我要让雪芹替我写几封信。”

“好!”曹頫点点头,“你明儿下午来。”

“是!”曹雪芹答应着退了出来;抬头一望,彤阴漠漠,看来要下雪了。

果然,马到半路,空中已飘来鹅毛般的雪片;到地融化,最滑马蹄,那趟子手是好身手,一催马腹赶了上来,帮着曹雪芹收紧缰绳,才不至于倾跌,但已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谈到刚才几乎马失前蹄的事,杏想不由得替他犯愁。

“年底下,一路雨雪,又是山路,怎么走法?”

“我自己会留神,你不必提我担心。”曹雪芹满饮一杯,“这种天气,能跟你们在一起围炉喝酒聊闲天,实在是人生一乐。”

“一点不错。”翠宝答说:“一年多了,心里难得有像今天这么舒坦过。芹二爷,我有句话,不知道能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咱们一见如故;我说心里的话,我可是一点儿也没有把你们看低了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翠报一叠连声地:“这就是我心里觉得舒坦的缘故。下午我跟杏香一直在谈芹二爷你----”

“干嘛呀!”杏香打断她的话,不让她说下去:“老说废话。”

“人生在世,能说几句正经话?”曹雪芹接口,“一天到晚说正经话,不把人闷死了?”

“好吧!你们说正经话去吧!可就别扯上我。”

“行!”曹雪芹使个小小的手段,“我今儿听了一段新闻,足可下酒。我先让你们看一样东西;我屋子里有个嵌螺钿的乌木盒子,劳你驾给拿了来。”

杏香不知是计,很快地走了;曹雪芹望着她的背影匿笑。这一笑,翠宝自然就明白了。

“原来是条调虎离山之计。”

“对了!”曹雪芹说:“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是的!”翠宝沉吟着。

曹雪芹并不催她,“该说不该说,你慢慢儿琢磨吧。”他说,“杏香一时回不来。”

“这,”翠宝问道:“那是什么道理?”

“根本没有那么个盒子,尽她找去吧!”

这句话倒提醒了翠宝,心里在想;杏香当然知道他的用意,也会想到她会跟曹雪芹说她的事。如果她真的不愿意,一定会很快的回来,籍以阻扰他们谈话;否则就会将计就计,故意躲在南屋,容她从容细谈。因此这一下倒是试探杏香心意的一个机会,她就索性暂且不提了,“缓一缓吧!”她说,“我这话能不能跟你说,过一会儿就知道了。能说可以当着人说,不能说,说了也无用。”

“这叫什么话。”曹雪芹摇摇头,“透着有点儿玄。”

“玄就玄吧。”翠宝笑道:“来、来,我敬你一杯酒,算是赔罪。”

但等到太久,曹雪芹终于忍不住了,“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他说,“如果不想说了,你也说一句,咱们可以聊别的。”

翠宝心想,杏香故意拖延着,她的心意便很明显了,那就不如让他们自己在枕上去私语,岂不更美?不过,为了踏实起见,至少有一句话得问一问。

“芹二爷,你老老实实说一句话,你喜不喜欢杏香?”她紧接着又说,“你不必想别的,光说喜不喜欢就好了。”

这表示回答之前,不须有任何顾虑,曹雪芹便毫不迟疑地说:“喜欢。”

“我看你也喜欢她。”翠宝脸上忽然浮起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似乎又安慰、有伤感似地:“看来我们俩要苦出头了。”

表情奇怪,话中又透着蹊跷;但也无从究诘,只怔怔的望着翠宝,毫不掩饰他的困惑。

“我看看去。”

等翠宝起身想到对面去看杏香时,杏香却一掀门帘,进来便鼓起嘴说:“你骗人!哪里有什么嵌螺钿的乌木盒子?”

“没有?”曹雪芹故作诧异的:“我记得是放在书桌上的。”

“别装了!”杏香伸一指,轻轻在他额上戳了一下,“根本就是想把我支使开去,不知道要说我什么?”

曹雪芹忍不住笑了;转眼看翠宝也有像嘲弄的表情,便把话顶了回去说:“你既然知道,怎么不赶紧回来?不是明摆着让我们有工夫谈你?”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赶紧回来?告诉你吧,我在屋子外面占了老半天了。”杏香伸出手来,“你摸摸我的手。”

“好啊!亏得没有骂你。”曹雪芹一摸她的手,果然冰凉;便又埋怨着说:“你看你,要长了冻疮,你就识得厉害了。”

“赶紧揉!”翠宝接口;然后挪一挪椅子,跟曹雪芹各自拉住杏香的一只手,在手背上使劲揉着。

“你简直自讨苦吃!我跟你嫂子,一共也没有说上三句话,你自己罚自己站了好半天,冤不冤?”

“也不能说冤。”杏香若无其事地说,“想听的话,只要一句就够了。”

“是吗?”曹雪芹故意扬起脸来,看这杏香问。

“我不知道。”杏香把视线避了开去,还故意绷着脸。

“这会儿别问她。”翠宝暗示着:“回头她会把我们在下午谈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

“行了!”杏香把手缩了回去,自己去捻耳垂,又摸摸脸,等自己觉得气脉都流通了,才坐下来说;“我可饿了。”

刚扶起筷子,只听门外有人声;不言可知,使曹震回来了。杏香便又把筷子放下,与曹雪芹、翠宝一起都占了起来。

“好家伙!”曹震一进门便嚷,“差一点摔我一大跤。”

“巧了,”杏香笑道:“真是难兄难弟。”

“摔着了没有?”翠宝上前接过曹震的皮帽子,又替他卸马褂。杏香便收拾餐桌,在上首另外摆了一副杯筷。

“这么大的雪。”曹震一坐下来,边看着杏香说:“你想回去也不成了。”

“这叫下雪天留客。”杏香看着曹雪芹说:“只怕天留人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