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着热气腾腾的一桌菜。一家人开始吃喝。

天色渐渐被黑色包围。

“才六点多钟，怎么就这么黑呢？”王小丽伯父喝了口白酒说。

小丽母亲也说：“是啊——要下暴雨了。”她开了灯。

一股风来了，直往屋里灌。虽是夏天，人们却感受到透心的凉意。王小丽母亲干脆关了门。

酒桌上，程勇明显感到压力的存在。大家虽然吃着，喝着，偶尔也聊几句，但气氛沉闷。王小丽的父亲说话不多，但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大家小心谨慎地应对。

王小丽的母亲倒要温和些。她象个户籍警察一样，温和地调查着程勇的家底：家里几口人呐；父母做什么活计呐；有没有房子呐．．．．．．。程勇并不介意，一一作答。

调查结束后，酒桌上又没什么话了。

程勇举起酒杯，在空中转动一下手臂，对王小丽父亲和伯父说：“叔叔，伯父，喝酒！”

伯父的杯子和程勇碰了一下；王小丽的父亲举了杯，晃了一下，没有和程勇碰杯，自己就喝了下去。

已经是第三杯了，又是白酒，大家的酒意慢慢地重了起来。

伯父看着眼前这个蓄着波浪式头发的俊美青年，说：“没想到今天在半路就把你碰到了。”

程勇礼貌地笑了一下：“伯父，我也没想到啊！——这也算缘分吧。”

伯父皱纹很深的脸上有了笑意：“是啊！——缘分！”

王小丽父亲来了一句：“什么缘分不缘分的，不过是碰了巧罢了。”

程勇本想给他解释“缘分”的意思就是“碰了巧”，可一看他的脸色，也就不想说话了。程勇想起什么，对伯父说：

“伯父，怎么没见伯母呢？”

伯父一听，放下手中的筷子，充满沧桑地说：“哪里有什么伯母哟！——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

程勇知道自己捅了漏子，尴尬看了看王小丽，心里一边同情着伯父，一边暗骂自己愚蠢。

王小丽像是丝毫没有听见什么，只是静静地吃饭。

王小丽母亲打破了僵局：“当年家里穷了，没有娶上媳妇。”

程勇想问：“怎么王小丽父亲有了桃花运呢？”但这话打死都是不能问的。程勇只好看了大家一眼，闷闷地吃了一口菜。

王小丽给程勇用饭勺舀了饭给程勇添上，虽然她没有说话，但程勇感到心里很是暖和。

王小丽、王小玲搁了饭碗。准备离席。这时王小玲说了话：

“爸，我明天要去学校了。”

王小丽父亲自己喝了口酒，说：“你走就是。”

王小玲：“伯父，哥，你们慢吃！——我去整理东西了。”

程勇和伯父都点头说行。

王小丽从电视桌下的抽屉里取出药盒，倒上开水，花花绿绿的药吞服了一大把。然后，来到程勇身边，轻轻耳语几句，就离开了。

桌上只剩下三个男人。程勇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王小丽的母亲开始从一个吃饭的人变成了一个热菜添饭的人。

伯父提议：喝干杯子中的酒。这一次，大家一起举起了杯子，程勇先伸长了手，碰了王小丽父亲的杯子，再和伯父碰，然后，大家一饮而尽。

程勇有些昏昏然了。伯父开始给大家倒第四杯酒。程勇的目光落在三个酒杯上，似乎要检查伯父会不会作假。这时，耳边里飘进了王小丽父亲的话：

“程勇，你知道冯平这个人吧？”

程勇抬起了头，他看见了王小丽父亲一双剑一般的眼睛。

“知道。我还和他打过交道。”程勇嘴里吐着酒气说。他不想说出冯平和王小丽谈过恋爱的事。

不料王小丽的父亲把这事抬了出来：“他说他也知道你的底细。他先前和我的女儿谈恋爱——他可是一个有能耐的人！”

“我知道。”程勇不知道王小丽父亲后面的话，他的心里象被什么刺疼了一下，他隐隐约约地感到王小丽父亲话里有话。只好以退为进。

王小丽父亲目光如炬：“人家可是个做实事的人，不象一些混混一样过日子。——人家现在都成制药公司总经理了。”

“我知道。”程勇继续采取守势；他瞬间明白了王小丽父亲一直反对王小丽和自己交往原因了。

伯父倒好了酒，却不知道该不该让大家端杯子。只好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和程勇。

这时王小丽父亲的声调高了起来：“我就不明白，我家的王小丽怎么就半途而废，放弃这么好的人呢？”

程勇终于弄懂了王小丽父亲的全部意思：他是在责怪自己不该半路插一脚呢！

一阵噼里啪啦的雨点生硬地打在房顶上。随即，大雨开始哗哗哗地从天而降。

王小丽的伯父看了一眼房顶，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

王小丽母亲也立在与厨房相连的那道门边，忘了该做什么。

程勇似乎没有听见雨声，没有看见他们。他的眼里只有王小丽父亲的敌意的目光。程勇的情绪的闸门被人强行打开。他清了清嗓子，仿佛准备和敌人拼杀的士兵上好刺刀。

“叔叔，你想知道真相吗？”

王小丽父亲咄咄逼人：“你说什么？”

程勇强调了一句：“你想知道王小丽为什么不跟冯平恋爱的真相吗？”

王小丽的父亲的脸昂着，灯光下象一只倔强的骆驼：“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搀和进来，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程勇的自尊心让他再也不想忍下去：“叔叔，你怎么不自己去问问王小丽呢？”

王小丽父亲一听就火气上冒，他“噌”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问她？——你以为我没有问过她吗？——每一次问她，她都含糊其辞。每一次劝她，她都不理不睬。——你倒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程勇毫不示弱，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叔叔，你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交流吗？”

王小丽父亲对“交流”一词明显反感：“交流个啥！——从小吃我的穿我的还有理由不听我的？”

程勇的不满表现了出来：“叔叔，我想我知道了她为什么不跟你多说的原因了。”

王小丽父亲怒气冲天：“你知道她还是我知道她？——告诉你，王小丽是老子的娃儿。——没有我的同意，你绝不能和她谈恋爱！”

程勇慷慨激昂：“叔叔，我也告诉你：王小丽和我不谈恋爱没有关系。——但我还得告诉你：王小丽绝不是你的财产！——她是一个有着自由权利的人！”

王小丽父亲不耐烦地摆摆手：“什么自由什么权利!?——没有我的准许就不行。”

程勇义正词严地说：“叔叔，我也明说，你可以阻止小丽和我好。但能不能生效就不是你说了算——你无权剥夺我们的权利！”

王小丽父亲铁青着脸，使出了强招：“看在今天你初到我家，我容你住一晚，否则我会立即让你出去。”

不料程勇毫不在乎：“叔叔，你就是让我马上离开也无所谓！”

程勇胸脯起伏着。他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思来想去，他觉得，今天既然来了，必须将一切恩恩怨怨抖出来，于是他开始全面反击：

“好吧，叔叔，不管你愿不愿听，我都必须把一些事情的原委告诉你！——你说小丽不跟你说她为什么改变想法，不跟冯平好。——可你知道吗？就在小丽受到别人欺负的时候，冯平没有站出来帮她！为了往上爬，冯平不敢得罪那个欺负小丽的流氓！我可以告诉你，冯平今天能当上制药公司总经理，就是冯平这个伪君子牺牲小丽的荣誉换来的。”

王小丽的父亲象被一种猛烈的力量搅乱了飞行方向的鸟，他不愿意相信程勇的话，嘴里大吼大叫：“你有什么资格污蔑冯平？——你一个人渣别以为我不知道！”

门外，一阵强风扫过，仿佛要将整个房顶掀开。

王小丽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流着泪拉扯着程勇的汗衫下摆，示意他少说几句。此时的王小丽感到自己气往下沉，心口怦怦跳着，似乎自己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

程勇看着王小丽痛苦的样子，完全不知所措。王小丽父亲的话又象一簇簇毒箭射在自己身体上，他快要疯了。但又怕刺激了王小丽的病情，只好作徒然的防御：“叔叔，你有权利评价我。——但请你也先作调查研究好不好！”

王小丽母亲也如梦初醒，大声劝说着丈夫。王小丽伯父也站了起来，用苍老的声音说着劝告大家的话。

“你是不是人渣？——你自己说嘛！”王小丽的父亲恶狠狠地盯着程勇。

王小丽这时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爸爸，你别说了好不好？——程勇说的全是实话！——全是实话．．．．．．”

话未说完，她就口吐鲜血，昏厥了过去。

众人慌了手脚。程勇一下扶住了王小丽。王小丽母亲惊声喊道：“小丽，你怎么了？——我的儿啊，你是怎么啦？呜呜！——”

王小丽的母亲泪如雨下。

王小玲慌慌忙忙从寝室里奔出来。一边拿了餐巾纸给姐姐嘴角揩血迹，一边眼含热泪对愣在桌边的父亲说：“爸爸，你怎么不相信我们说的话呢！——你光知道我的学费是姐姐给我交的。可你知道吗，——这其实是程勇哥跑摩的的钱！”

王小丽的父亲这下彻底懵了；自己的堡垒彻底跨了。

王小丽的父亲本想狠狠教训一下程勇，没料到，从程勇的嘴里，一个绝然相反的冯平形象浮现出来。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王小丽的父亲强作抵抗，既像是问大家，又像是自言自语。

门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随即，响起像要炸裂一切的雷声。

王小丽没有醒，虽呼吸着，但她的身体发抖，全身冰凉。

“她身体都凉了。”程勇着急地对大家说。

众人互相看着，无计可施。——医院又到山脚才有。

王小丽伯父这时大声说了句：

“快把小丽抬到床上去吧。给她把铺盖盖厚些。这种病要是感冒了会加重。”

程勇和王小玲连忙将王小丽扶进了寝室。王小丽母亲也进了王小丽的寝室。不一会儿，程勇出来了，将门带上。

门里，传出王小丽母亲低低的哭声和王小玲拖着哭腔的劝解声。

门外，一阵又一阵的雨还在下，仿佛永无止境似的。

王小丽的父亲在凳子上重新坐了下来。目光呆滞地看着桌面。

王小丽伯父看着目光虚幻的程勇说：“小伙子，坐下来吃饭。”

就在大家以为和平重新降临的时候，程勇却说了一句震惊四座的话：

“伯父，我不坐了。——我告辞了！”

程勇说完，义无反顾地打开了堂屋的大门。站在雨声和雷声交错的空间里，程勇最后看着王小丽父亲说了句：

“叔叔，我还想告诉你——你可以称我为人渣，这一定是他给你讲的。可你知道现在的冯总经理是个什么样的好人吗——他是一个几乎天天喜欢逛妓院的好人。”

在王小丽父亲和伯父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程勇已经消失在一浪又一浪的风雨中。

一切全乱了套。王小丽伯父大声地责备道：

“哎呀，平子啊（王小丽父亲的小名），你这脾气这么老是这样啊！——你怎么就不能忍忍啊！”

狂风吹打着门，王小丽伯父走到门口，朝外看着，他希望程勇就在门边，或是去了厕所。但转了一圈，没有程勇的影子。在浓厚的夜色里，他发现远处的山路上一个小亮点。

小丽伯父用手撑住门，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将门关上。

“快，去把他找回来！——要不然今晚可能会出大事。”

王小丽的父亲似乎还陷在自己的思维里：“把谁找回来？”

王小丽伯父提高了声音：“快去把这个小伙子找回来！——我看这个小伙子是个靠得住的人。他往瀑布的方向跑了！愣着干什么，快啊！”

王小丽的父亲终于完全清醒了：“程勇跑了？他跑到哪里去了？”

王小丽母亲急急地从寝室出来：“谁跑了？程勇跑了？——他为什么要跑呢？——糟了！”

王小玲站在寝室门口，她支着头对大家提醒道：“他可能去了菩萨庙了！”

“那就赶紧找啊！”王小丽伯父象下命令似地吼道。

于是，家里留下王小玲守着姐姐，其余的人很快点了火把，戴上斗笠，闯进了黑黢黢的雨海里。

程勇在风雨里跌跌撞撞地往前赶路。他也不知要往哪里去。

他的心里痛苦万分。王小丽王小丽你千万要挺住啊千万千万要挺住啊！王小丽王小丽我不能没有你我怎么能没有你呢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没有你我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啊！你老爸怎么这么顽固怎么这么相信冯平呢怎么就只能装下一个当总经理的冯平呢！说我什么人渣说我什么混混我无所谓因为这也是事实啊！冯平好吗冯平好啊冯平就是他妈的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啊他的好就是溜须拍马他的好就是不择手段他的好就是逛妓院冯平好啊冯平好啊冯平他妈的真是一个马屎表面光的混蛋！我在哭吗我在哭吗雨水还是泪水我的路怎么黑暗而模糊。是雨声雷声还是瀑布声我怎么都分辨不出来了呢？我要到哪里我要到哪里我的方向在哪里啊？

风雨交加，闪电雷鸣。程勇在山路上跌倒了五次。有一次连手机都从自己手里摔了出去，要不是迅速捡回来，待手机的手电光熄灭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不觉间，闪电的光照下，程勇发现了前方菩萨庙的轮廓。

菩萨庙地处山岗，白天里可以直接看到瀑布，看到瀑布激起的薄薄的水烟，可以听到瀑布的巨大轰鸣。

程勇带着全身心的伤和疲惫，扑进菩萨庙里。

风像鬼一样呼啸，雨像无休无止的箭镞；闪电雷声如惊心动魄的刀和鼓。

程勇对着黑黢黢的远山长啸不已：苍天啊，你怎么这么不公平呢？你怎么能这样做事呢！你怎么这么对待一个善良的人呢！

程勇虽看不见瀑布的颜色，但感觉那水比白天里强上百倍，象千军万马，扑杀过来；仿佛瀑布的水会瞬间涌起，将自己淹没。他的心里倒没有丝毫的恐惧；有那么一两秒钟，他倒是有点希望这样呢——因为王小丽的父亲堵死了他的爱情，堵死了他的希望。

但瞬间，程勇恢复了意志。他打开了手机的电光。在暗淡的光下，程勇看见了神像。

他的脑子里瞬间生出一个闪念。

他朝神像跪下，口里虔诚地念道：

“大慈大悲的菩萨啊，你怎么这么残忍呢？你怎么舍得让小丽失去生命呢？她是这么好的女孩子，你怎么就不保佑她呢．．．．．．菩萨啊，你能救救我的小丽吗？你要是真的有心，你就显显灵，救救我的小丽吧。——求你了！”

一道强光后，一道猛烈的雷声响起，程勇感到一阵山崩地裂的震撼。

程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过了一会儿，程勇的耳朵竖起。他努力辨认着雷声雨声瀑布声中夹杂的人的呼叫声。。

果真，程勇发现了远远的山路上亮起的火把。

火把很微弱，但很坚定。它们的方向直奔程勇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