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昊半晌无语，原来鬼尊雷诺应该也受到自己牵连。他虽无内疚之意，不过看向鬼尊的眼神发生了一些变化。
鬼尊似乎没有注意到，或者是他并不在意方小昊如何看待他，“如此，我与师妹在此界已逾千年，可怜林师妹竟也千年未曾醒转。”
“这千年来，为了让林师妹早日康复，哪怕就是睁开眼睛看看我也好，雷某千方百计地找寻一切可行之法，甚至不惜与天下为敌，不择手段也好，乖张暴虐也罢，可结果，师妹她……师妹她，哎，徒叹奈何！”
方小昊听着鬼尊的讲诉，心有同感，尤其是他提及“林师妹”时，眼底浮出现难得一见的似水柔情，就这样一个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甘愿背负一生恶名甚至罪孽的人，纵使再可恨，也值得尊重。方小昊自问，若是换成自己，他不会比鬼尊做得更好，不知不觉中他对鬼尊的敌意大减。
“以雷兄修为，回去应不是什么难事吧？为何不回宗门寻求帮助？”
“回去？”鬼尊凄然一笑，“若是千年之前，雷某尚有十分把握。可恨的是那天降一指，不仅让此界法则不全，更是有人封锁了此界，想要飞升回去，已再无可能。”
方小昊脸色阴沉，看来无妄子是不除去自己不甘心啊，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封锁乾坤，断去一片天地的前程。
不过就算你封了这天又如何？终有一日我必定破开这天地，该还的你一定得还！
方小昊不由双拳紧握，煞气迸发，好在鬼尊一直沉浸在感伤缅怀之中，没有注意到方小昊的异常。
好容易平息心中愤恨，方小昊深深呼吸一口，才开口问道:“如此说来，雷兄此番放过我，乃是认为方某有救治你师妹之法？”
“是！如果此界还有人能让林师妹醒来，非方兄莫属！”鬼尊说得很是肯定。
方小昊不由愣住，觉得鬼尊有些想当然了，“方某不明白，雷兄为何如此笃定，能救治你师妹只有我？”
“方道友是在开玩笑吗？”鬼尊脸色不太好看，称呼也从“方兄”变成“方道友”了。
“此话怎讲？”
鬼尊见方小昊疑惑不似作假，剑眉微蹙，“看来，方兄似乎有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确实如此，我与雷兄际遇别无不同，皆是千年前被打落此界，直至数月前方才醒来。”方小昊如实道来，自从他与那块石剑残片融合，彻底想起了小猫儿的一切，但有关小猫儿之前仍然一无所知，譬如说他精通阵法、炼器以及符篆，甚至是炼药炼丹他同样涉猎，而且造诣不俗，但这些东西不是小猫儿所拥有的，就像是与生俱来，血脉传承的一样。
那么在小猫儿之前他又是谁？出身何处？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大青山？而第二次鬼尊见到自己没有下杀手，反而说出了“神目方家”，冥冥中他觉得这个方家好像与自己有所关联，此时也想从鬼尊口中了解一些。
“吾观方兄双目，可是修有瞳术？”鬼尊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又想了想，接着补充道:“就是能破除一切幻境幻像，见其本质根源的瞳术。”
瞳术？方小昊确实有修神目天经，而且原本就是封印在他识海里的，他也不知其来历，于是点了点头。
见方小昊确认，鬼尊反而如释重负，“那就没错了，在鸿元修道界，瞳术传承极其罕见，虽说有不少修士机缘巧合之下，也修炼过类似功法，但其功效不过浮于表面，只有方家，传承有完整的瞳术，唤做天目神术，据说修到高深时能看穿一切虚妄，照见万物根源本质，甚至是勘破天机大道，能见过去未来。”
方小昊想想鬼尊所言，这二者虽有不同，究其效果差距不大，虽然说他目前也只是修炼至第二层，保不准神目天经在外就被叫做天目神术，而且恰好自己还姓方，说是巧合，他自己都表示怀疑。
“但这与救治雷兄师妹，有何关系？”方小昊不明白，自己修炼瞳术，顶多说明自己出身，但神目天经并非疗伤功诀。
他不知道恰恰是这功法最后唤醒了昏迷中的林妍儿，就连鬼尊也没想到，当然，这是后话。
鬼尊看着方小昊的表情，心里更加确定，接着说道:“据我所知，神目方家乃仙帝后裔，而且与无为仙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修炼的功法传承自仙人，除了天目神术，还有长生诀。而昨夜雷某观方兄疗伤之时，方圆近百里生机，尽数被方兄吸纳，如此霸道功法，雷某曾也有幸得观长生诀施展时景象，与方兄此前施展别无二致。若是雷某没有记错的话，长生诀应该还能化纳生机为他人所用吧？！”
方小昊总算明白了，原来鬼尊是想自己用长生诀为林妍儿疗伤，可是他没有这长生诀啊，别说修炼，今日以前听都没听过。
要说他能化纳万物生机，也确实如此，因为他修有天妖炼体，此炼体功法修炼至第三不死境之时就有这个效果，但要说为他人疗伤，只有第四长生境才可以，可实情是，他身为小猫儿之时不过也是长生境罢了，而现在的他本就肉身受创，修为大跌，别说长生境了，比之第二境气之境都有所不如，又如何能用此法门为人疗伤？
再者就是，他之前为探查幽灵令秘密，把自己弄得油尽灯枯，命悬一线，虽说疗伤时本能运转天妖炼体，但更多的却是幽灵令自行运转，强行吸纳自然生机，并且蛮横地灌入己身，所以在外人看来，才会有如此立竿见影之效，也才会看上去如此霸道。
若是能用幽灵令为林妍儿疗伤，方小昊也不介意，但此时此刻，幽灵令沉寂，他根本无法调动。
这些方小昊知道，可关键是鬼尊不知道啊，而且貌似他真的已经忘记幽灵令的存在了，眼下他总不能实话实说，就算对鬼尊的看法有所改观，却也没到交心的地步。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方小昊犹豫了，而方他的犹豫不决落在鬼尊眼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么，方兄你的答案呢？”鬼尊语气不再客气和善，而是变得冷冽，脸上也没了方才的笑容。
“若是方某说事不可为呢？”方小昊能理解鬼尊的心情，但他眼下也年轻气盛，不代表能接受他咄咄逼人的态度，闻言方小昊心生恼怒，即便鱼死网破也无所畏惧，语气同样冷冽漠然，争锋相对。
鬼尊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方小昊，自顾自饮一杯酒，轻声说道:“既然方兄认为事不可为，那么雷某只能用最后的手段了！”
鬼尊口吻平静而又决绝，话里不无威胁，同时也有不甘和痛苦。
方小昊很快就知道鬼尊所说的最后手段是什么了，是夺舍，夺舍封将军，毕竟封将军是道体，而且很弱小，鬼尊成功的把握很大。
他冷漠的表情变得愤怒，“你威胁我？”
“是！此界，也只有方兄你，值得我威胁！”鬼尊淡淡答道，不急不缓，无喜无悲。
在此之前，鬼尊不是没有试过夺舍，奈何林妍儿残魂实在太过羸弱，那一次差点就酿成大错，好在他准备充分，手段也的确高明，才得以留住林妍儿最后一线生机，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把林妍儿变成另外一人。
过了许久，方小昊愤怒的表情才缓和下来，紧握的拳头松开，掌心满是冷汗，而后才缓缓说道:“雷兄应该也看出来了，方某目前只是肉身恢复过来，但体内灵力枯竭，想要施展长生诀为你师妹疗伤，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除非……”
方小昊话不说完，反正他也要想办法恢复灵力修为，目前看来，除了黄泉鬼门，他还真没有好的去处，既然鬼尊愿意做这个冤大头，何乐而不为呢？
果然，鬼尊闻弦而知其意，不怒反喜，脸上冬雪消融，再换春风，“方兄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一切自有雷某！”
“既然如此，方某自当尽力而为，也希望令师妹能早日醒转！”
“哈哈，有方兄这句话，雷某就放心了，不过也不必急在一时，这点时间雷某还是等得起的，只要能让师妹安好，就算在等千年又何妨？”鬼尊哈哈大笑道。
再等千年？方小昊无奈，这是变相软禁他么？只要林妍儿一日不苏醒，他方小昊就不可能踏出黄泉鬼门，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不过鬼尊所作所为，皆是为其师妹，想想那句“只要师妹安好，再等千年又何妨”，令方小昊唏嘘，凄苦与同情在心底悄然滋生，就是想恨也恨不起来。
鬼尊在此界无敌了一千年，也等了整整一千年，这一千年里忧伤、彷徨、寂寞甚至是无助，都一个人独自承受，或许别人只看到他天下第一的无敌风采，又有谁知道他曲高和寡的寂寥惆怅。
无敌，有时候不是风光，而是寂寞！
“以后你我二人便是兄弟，把酒论道，也是人生一大快事！”鬼尊心情大好，拉着方小昊，不断痛饮。
这一日，命中注定敌对的二人，不知不觉中皆放下心头戒备，开怀畅饮，借着酒意，两人各自说出了一些开心的或是悲伤的事，开心时，哈哈大笑，悲伤时，泪流满面，只是这一切无人得见。
到最后两人皆酩酊大醉，不同于鬼尊浑身通红，热气腾腾，灵雾缭绕的状态，方小昊身体无事，只觉醉意深浓，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还做了一个梦，睡梦里几张小脸不断变换，有小忘忧，有封将军，还有一个似乎叫灵双的小姑娘，她们都哭着喊着“昊哥哥，怎么还不来找我？”。
……
夕阳下，封将军蹲在地上，那把巨大的黑刀立在身边，娇小的身躯抱成一团，紧紧地咬着嘴唇，红肿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鬼岭，带着悲伤，又带着希冀，好像下一刻方小昊就会出现。
太叔丹站在不远处，玉骨仙姿，一身红衣随风而动，好像一团红云。她看着封将军，水眸清冷，眼波流转之间，流露出一抹心疼。
太叔丹确实很心疼，心疼封将军，这个小小少女，单纯得令人心疼，也执着得令人心疼！
那夜太叔丹被方小昊莫名其妙地召唤过来，竟然见着了千年前的仇人，只叹因果循环，苍天却无眼，执意追杀韩奴儿时又见着了鬼尊。
她自知不敌退走，但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中仇恨，心有不甘就带着封将军留在了鬼岭，希望能找个机会了结那段恩怨，却不想出来之后，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进去的路了，她甚至一个人跑遍了整个鬼岭，就是发现不了可疑之处，就好像之前的那个地方并不存在，只是一处虚无缥缈之地。
本来按照太叔丹的想法，她是想把封将军带出这里，然后交给悟了和尚，然后自己从长计议，既然上苍让自己回来，而且让自己与仇人相见，她自然不会放弃，但她没想到封将军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
封将军醒过来之后，没有看太叔丹，而是焦急地四处观望，可是怎么也发现不了那道熟悉亲切的身影。
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雾气迷蒙，汇聚成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小脸上滑落，她却又紧咬着嘴唇，努力地不让自己哭出声，然后默默起身，将那把巨大的黑刀默默地背在背上，又默默朝着山上而去，她知道自己的昊哥哥就在山里。
那把黑刀就像一座大山，压在封将军柔弱娇小的身上，看上去有些滑稽，但太叔丹笑不出来，只觉得鼻子发酸，沉重压抑，莫名地心如刀割。
就这样，封将军背着黑刀，按照记忆里的路，一步一步向上，无视山路崎岖，同样无视荆棘刺藤，坚定而又执着。
接连两日，封将军一言不发，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闹，只是默默地，机械地重复着上山，下山，再上山，再下山……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小脸上全是悲伤、彷徨、无助、惊恐、失望、绝望……
终于在第三天的早上，她只是站在丛林里一堆黑灰旁，将黑刀丢在一旁，默默地站着，一站就是半晌。
她记得这里是方小昊第一次给她烤肉的地方，第一次给她新衣的地方，第一次想要认下自己做妹妹的地方，可是现在方小昊不见了。
封将军越想，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最后放声嘶喊:“昊哥哥，你是个骗子！你去了哪里？”
回应她的只有山间回声。
封将军放声大哭，一边哽咽，一边轻声诉说，“呜呜呜……明明……说好了，呜呜……你不会丢下我的，明明都……呜呜……昊哥哥，你……呜呜……现在在哪里？”
封将军抱着身体，蹲在地上，泣不成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林间只剩下沙哑而又轻微的呜咽声。
直到最后昏倒在太叔丹怀里之前，她才看着太叔丹，轻轻又嘶哑地问道:“我叫封将军，我哥哥叫方小昊，神仙姐姐，你知道昊哥哥在哪里么？”
太叔丹冰冷的心，乱了，也痛了。
方小昊就是封将军的天！
而现在，天，塌了！
太叔丹看着封将军希冀的眼神，轻声柔和地回道:“我知道！你昊哥哥说了，她会来找你，无论你在哪里！”
接下来的几天，封将军虽然好了很多，但她依旧抱着娇小的身躯，默默地看着那条上山的小径，从太阳初生，到夕阳西下，好似一尊雕像。
纵然天气很炎热，两人都感受不到一丝温暖。